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没有精湛出众的技术,没有八面玲珑的社交能力和滔滔不绝的口才,书福在福州混不下去,一年半前他就被迫离开了这座曾经流连忘返的城市。
离开曾经和心上人共同生活过的城市,有如放弃一直以来坚守的信仰,似乎自己没走,爱情就没有真正结束,人一走,爱情就真正烟消云散了,悲伤不下于当初与晓玲的分离。
现在,书福在长乐一家不大不小的机械加工厂做检验员。
他能做这份工作,纯粹出于偶然。公司的一个检验员辞职了,老板不想到外面登广告招人,他想找一个本地人,最好农村出生,觉得那样比较忠厚老实,也更能吃苦耐劳,一来好领导驾驭,二来离家近,万事都方便,一定能长做久安。因此吩咐并鼓励所有中层以上领导干部,但凡亲朋好友中有适合者,尽可举荐。
大家纷纷响应老板号召,争先为老板排忧解难,同时默默希望肥水能流入自家田地。
在书福之前,大家一共介绍了五个人,可惜没一个合适,做得最久的才做了三个月,有一个面试完就被老板婉拒了。公司办公室的主任是书福二舅的表哥,跟他说起这事,他便想起外甥书福。
书福一心要写小说,但觉时不我待,本不想离开福州,更不想到机械公司当什么检验员,无奈急需用钱——钱不够花,温饱问题不能解决,小说也无法静心创作,又想尽快还钱,便简单地问了待遇,听说一进去工资就比现在高四百多,还包住宿,便答应去面试。
说也奇怪,本来不想离开福州、不奢望也不期望有这样的机会,可自从答应了去面试,倒又开始担心面试不成功。
谁知一试就成。他想不到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可是并未心花怒放,因为机会虽好,却不是自己能左右与掌控,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被命运拽着鼻子走,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纵使得到了,也觉索然无味——纵然是天上掉馅饼。只恨放假时间少了点,一个月才两天,对写小说实在不利,可也无可如何了。
心里打算着先去上班,能把欠的几千块钱还了最好;业余时间努力创作,写完马上走人——要是时间不够,到时再看看能不能每个月请它两天假。到时小说若能畅销,一定一鸣惊人,石破天惊。这样想着,心里又海阔天空了。
隔行如隔山,刚进入公司的时候,书福对机械一窍不通,是只见过猪跑,而没吃过猪肉,更没养过猪的不通。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加上怕失去难得到手的工作,自然一切恭谦,虚心求学。
可是几天后他便知道,自己的运气其实并不好。质检部共有五个人,除了书福和部门经理两个人在办公室,其余的检验员全是常住车间的。大家各有各的职责,书福负责检验全厂的原材料与外协加工产品——把的是公司第一道质量关——以及做所有产品寿命与性能的测试实验。
公司生产的产品不是标准件,只有小部分零件及产品图纸是依据客户提供的外来图纸,加严尺寸要求后绘制,外来图纸可作为最终的产品标准。而大部分产品没有外来图纸,图纸上的尺寸要求并不是绝对的标准,只能算是参考的标准,在生产过程当中,许多零件的尺寸往往难以达到图纸的要求,检验员的职责实际上不是按图纸要求检验零件及产品,而更多的是参考图纸检测并判断尺寸超差的零件及产品能否破格使用或出厂。产品尺寸超差到什么程度可以破格使用,公司并没有现成的、编辑成册的标准可参阅,完全凭公司领导的判断与决策。
还有许多零件的隐性质量要求并没有标在图纸上,而那些要求都不是外行人能懂的。质检部经理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男人,对待下属脾气暴躁,动不动大呼小叫——这也许是他知道下属是世界上最好的出气筒,骂不还口,训不还嘴的缘故吧。全厂人都叫他小郑,书福也不例外。
上班没多久,一天一个车间主任便上来说一种内滚道出了问题,内孔尺寸偏小,无法使用,是检验员工作疏忽造成的。小郑二话没说,一个电话把车间检验员叫来,也不管她面子上过不过得去,当众便是一顿臭骂,语气相当刺耳。那女孩子被训得都快哭了,低着头不敢看人。
书福听了都觉得恐怖,心想完了,他教训人的语气近乎野蛮,完全不把人家当同舟共济的合作伙伴看待,想来他不会知道只有和睦甚至亲密相处的团队,才有可能创造优秀的业绩,也只有那样工作才会变得有意思,要不然就算工作做好了,彼此也不会快乐。自己跟这人肯定相处不来,除非他能改变。
因为内滚道急着要用,那女孩子另有要事脱不开身,结果书福当了替死鬼,花了一天时间,帮她全检了那批内滚道的内孔尺寸。
书福心里直喊不快,心想这不像话,出了问题,当事人没事,反倒是旁人受累,谁还愿意做下去,应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
此后这样的机会,接连不断地来,像拜访贿赂贪官的人,络绎不绝。书福才知道原来是家常便饭,公司的产品们一向喜欢隔三差五地出点批量问题的,渐渐地也就麻木了。
过两天,从外协加工厂回来了一批半成品铆钉,下午车间就要装配。小郑教会书福使用游标卡尺后,便叫他去检产品。
书福想当然产品是按图纸来检验的,找到图纸后,想起小郑前几天发怒的脸色,有点胆怯,壮着胆子问他该怎么检。
小郑说:“你会不会看图纸——按图纸上面的要求先检完再说。”
书福不敢再问,只好先检去了。
第一次用游标卡尺,一点也不熟练,手脚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检了老半天,发现好几个铆钉有些尺寸超出图纸要求。拿去问小郑,居然全都放行使用。
书福惊讶不已。
下午,车间主任又来了,手里拿的正是书福早上刚检过的铆钉。
看到那东西,书福便知道自己完蛋了。
果然,车间主任对小郑说:“郑总,早上回来这批铆钉,有很多内孔偏心很严重,没办法用,装起来全部错位。我现在急着要用,赶紧安排人全检吧。”
小郑立马变脸,语带怨恨地对书福说:“小杨你怎么搞的,第一次检产品就出问题!”
书福分辩说:“图纸上没标这个,我第一次检没经验,所以不知道。”
小郑仍没好气地说:“那你也不多注意一下,现在出问题了怎么办?你去全检吧!”
书福火冒三丈,本想大声说:“我第一次检产品,什么经验都没有,怎么知道要注意这个;你知道这个产品要注意这个问题,可是你都没提醒我,这是你的失职!我不检!”说完不管他怎么反应,都甩手走人。可那样一来肯定得罪他,以后的日子不好混不说,也许还会失业,没来几天就被人辞退,怎么有脸回福州!刚来就走,显得自己太沉不住气,要走也得等把工作做好后再走,那样才不至让人看扁,再说行李那么多,刚搬进来就搬走,太麻烦了。比尔•盖茨说过,当你一无是处的时候,不要奢望别人会尊重你。
自己的主要目标是写小说,也实在犯不着跟这么无聊的人计较,那会显得自己也很无聊。等小说写完畅销,他自然另眼相看,不过到那时候,他是否会另眼相看已经不重要了。君子以厚德载物,一切以和为贵,还是先忍一忍,把工作做好了再说;脾气烂也不是一时半刻说改就能改的,得给他改正的时间和机会。如此看来,一个人的修养未必跟他的职位高低成正比的。但愿他会变得和气。便忍住气不再分辩,问他怎样全检。
此后书福检产品留了心,可是领导的处事态度并未像他期望的那样改善。他每态度恶劣生硬地教训批评书福一次,书福对他的印象与期望便降低许多。
奇怪的是,他偶尔竟会主动攀谈,自觉幽默地讲些并不幽默的话,书福这几年把《围城》看得都滚瓜烂熟了,对他讲的笑话,只觉得好笑。他开口闭口都在孜孜不倦地提自己当年的勇猛,书福听了反胃。而且领导前一分钟可以跟他谈笑风生,下一分钟却又会因工作而跟他立即翻脸,如此反复无常,书福对他的信心与期望被折腾得一败涂地。
渐渐地,书福从不喜欢他变成讨厌他,又从讨厌他变成看不起他,不是公事绝不主动跟他讲话。他的底气全然来自许晓玲的爱与平日读书思考所得,来自对美的追求与信心。领导自然也看不上书福,不愿跟他讲话,做为领导他也实在没必要跟下属套近乎的。只有需要精诚合作的时候,双方才不得不彼此客气一番,完事后便又相对无言。只保持着礼节性的淡漠关系,不至让旁人看出彼此的不和睦。因此彼此在办公时间讲的话,比电视上富有创意的好广告还少。
虽然如此,书福在工作上却始终一丝不苟,尽心尽责。郁闷的是已经很省俭了,而工资却始终不够花。
书福的工作却越来越忙了,他每天独自一人拿着卡尺和图纸在厂里跑来跑去,机械般富有效率地检测产品尺寸,一种产品接着另一种产品,没完没了。每天的工作内容基本雷同,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着今天,而且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永远那样枯燥无味、死气沉沉。
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台真正的智能化机器,工作的时候,脑袋里只有尺寸和数字,而没有情爱,没有思想,这感觉恐怖得就仿佛被禁锢在资源匮乏的孤岛上,每天只有拼命地劳动,才能勉强维持生存,此外一切都别奢望,前途一片黯淡。
虽说只是量量尺寸,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很多供应商和半成品加工厂提供的产品动不动就出问题,往往很简单的产品出现可笑可怕可恨可怜的问题,而且屡教不改,这批的问题解决了,下批又有新的问题出现,或者隔段时间故错重犯,总之,产品质量问题像娱乐圈的绯闻或者丑闻,层出不穷。若不及时发现,每个问题都可能给生产或者产品质量造成严重影响;因为防不胜防,所以书福烦不胜烦。
他一张张地写质量反馈单,希望提醒警告加工厂,不要乐此不疲地给他加工生产麻烦。每次出问题,有的加工厂便忙解释说公司来了新手,操作不太熟练,或者产品的原材料欠佳,不易加工等等,然后保证以后不再出现同样或类似的问题。
可做久了之后,书福发现他们的保证像朝三暮四的负心汉的誓言,往往要用另一个誓言来兑现。连罚款也无济于事。而有的厂家则爱理不理,他们赚订单少,也不大在意那点东西,说只能做到那样,不能用也没办法,结果还得自己全检返工。
书福知道是公司太弱小了,别人没放在眼里,所以敢三番五次明目张胆地把有问题的产品发过来。因为弱小,不能跟他们翻脸,便不得不受他们牵制,问题自然就永远无法彻底解决。
时间一长,书福连写质量反馈单都感到厌倦反感了。产品有问题不是检验员的错,而没有把问题检测出来,却是检验员的不对。最后苦的还是书福,为了控制产品质量,不得不提高警惕,花成倍的精力去检验,每天认认真真,甚至神经过敏地检验产品,如履薄冰,唯恐出问题,因为一出问题,不论什么性质什么原因,小郑都会先教训他一顿,每次的脸色都仿佛书福欠了他十几万,有钱又不还,而他明知道书福有钱不还,又不便相讨那样难看。
因此书福常自嘲自己是公司的防火墙或者杀毒软件,时刻监控防止外来不良产品入侵公司,破坏公司正常生产及影响最终产品质量。
每逢看到电视上报道说,某某公司业绩出类拔萃,十年,十五年或者二十年没出过一点差错,没发生一起生产事故,没出过一次质量问题,书福便愧叹不如,佩服他们的伟大,同时又感慨那些工作的可怕,一个人不知要有多少天、多少年让自己变成一部机器人,天长地久地做一成不变的单调无聊的事情,才能制造出那些伟大的纪录。更不知还有多少好公司的质量一流的好产品,都是可怜而又可敬的基层员工,用一去不返的青春,通过千篇一律的劳作,辛辛苦苦制造出来的——虽然很多人不喜欢自己的工作。
刚开始,对这许多避无可避的烦恼与痛苦,书福能够处之泰然,甚至若无其事。渐渐的,烦恼与痛苦开始在每天的八小时里,肆无忌惮地扰乱他的心神,但还未能入侵他的业余生活,下班后他还能全身心地投入写作。后来,烦恼与痛苦像久治不愈的疾病,在他心里日积月累,不断恶化、壮大,书福已无法在上班的八小时内将其平服,下了班还在脑袋里阴魂不散,要看一会儿电视,或者跟同事聊上几句,或者骑单车出去四处逛逛,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