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见事已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向还安坐在侧的萧统行了个礼后,带着陈昕便要离去。
萧统急忙叫住道:“陈卿,且慢”
陈庆之茫然回首,作揖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萧统微微一笑,慢慢走到他身前,目光朝一旁的陈昕瞟了一眼,说道:“昕儿前番为了救孤,险些丧命。孤心中一直难以自安,今日陈卿既与昕儿一同来了,孤定要好好谢谢昕儿的救命之恩。”
“殿下言重了,这是昕儿该做的”陈昕向前站了一步,笑眯眯的作了一揖。
有功不领,这可是要遭雷劈的。
看到陈昕的得意的神态,一旁的陈庆之却是眉头微微一皱,心说:昕儿自从上次救了太子后,果然是变了很多,他往日一向谦虚,哪曾有过这样的举动。
萧统却是十分高兴的扶起他,欣然道:“哈哈,好,好,昕儿是个好男儿,来,跟孤到东宫去,孤要好好谢谢你”
陈庆之见萧统这般喜爱自己儿子,作为父亲,心中不由隐隐升起一股骄傲之感。在他的六个儿子中,有三子都从军了,二子陈武如今身居左卫将军,已经是可以独自领军的将军,四子陈烈是他帐下的先锋官,官居左游击将军,五子陈昕现在为左骁骑将军,军阶都是十班以上,但真正让陈庆之感到自豪的却是五子陈昕。
陈昕七岁能骑射,十二岁便随自己北上,参与大小战役不下百次,曾亲手斩杀东魏大将尔朱氏。战功赫赫,勇武过人。试问,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那般凶险的处境中却表现的如此游刃有余,作为一个父亲,陈庆之又如何会不感到骄傲和自豪。
陈庆之是员儒将,自四十一岁第一次独自领兵到如今,从未真正领兵冲杀过,他领兵之道长于谋划及鼓舞士气,笼络士兵。对于拉弓骑射、冲锋陷阵却并不在行。
若说作为一位将军不能亲自上战场撕杀一番没有遗憾,那是假的。对于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将军,最好的归宿便是裹尸沙场。陈庆之是个有血性的人,奈何上天不给他一副实现理想的躯体。
然而,他虽不能横刀立马,驰骋沙场。但他的三个儿子却都是大梁的猛将,特别是陈昕,更是有望成为有勇有谋的一员大将。这让陈庆之足感自慰。
思绪回转,陈庆之对儿子的疼爱之情漫上心头,刚才因得罪了谢胐而带来的愁云也不由消散不少。
“既然殿下这般恩宠,臣也不多说什么了”陈庆之向比自己还高了半个头的陈昕看了一眼,平静的说道:“昕儿,为父先回去了,你就好好陪陪殿下吧”
“是,父亲”陈昕恭敬向父亲作了一揖。
陈庆之向萧统告了个罪便出了太极殿,刚出去不远,只见两个人影小跑着跟了上去。
“父亲,五弟怎么不回去?”
“殿下留他有事”陈庆之见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个儿子,脸色一沉,没好气的说道:“你们刚刚跑哪去了,不是比昕儿来的还早么?为父怎么连你们人影都没见着”
二子陈武表情僵了一下,尴尬的笑道:“儿刚才见着几个久未谋面的兄弟,就跟他们在殿外多聊了会,没想正准备进去时,人都散了”
老四陈烈一听,一双虎目滴溜溜的转了转,也陪笑跟着说道:“是啊,父亲,刚才儿也是遇到了几个老兄弟,所以就在门外叙了叙旧,哪知话还没说上两句,那个谢家老头就领着一帮人走了”
陈庆之见两个儿子那憨厚的模样,不由心中一笑。知子莫若父,他如何不知道他们是不想听这个辩论,所以才故意在殿外不进去,可是作为父亲,他却是有私心的,他希望自己的这几个儿子都能成为出将入相的人物,而不只是单纯的武将。
当初谢家真正的崛起,也正是出了谢安,谢玄等这么一批战功赫赫,又颇有政治手段的人物。看如今,人家与王家领袖江南士族,何等风光,实在叫人钦羡。
再者,自己陈家虽是庶族,但如今因自己军功之故也已被陛下提为士族,只要后人争气,陈家迟早也能成为王、谢、萧、袁那样的大世家。
默默叹了口气。陈庆之忽然向两个儿子笑了一下,道:“你们可知谢胐为何不欢而去?”
陈武、陈烈摇了摇头。
陈庆之苦笑道:“都是你们五弟骂他是老匹夫的缘故”
“啊?”
“五弟真这么骂了?”
两人一听,都不由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说道。要知道谢胐如今虽然没在朝中任职,可是当初武帝刚登帝位时,是沈约、范云明里支持,王、谢两家暗中出力。建立大梁后,谢胐便任司徒,侍中,赐太保,后来又拜相国。谢家门生都以他为主,一时权倾朝野,位极人臣。如今谢朏虽然已经不再理政,但对朝政的影响力却仍不容小视。两兄弟一想到这,不由心忧道:“父亲,五弟这回把谢家老头得罪了,日后父亲在朝堂上可就更难了”
陈庆之摇头一笑,和蔼说道:“只要你们兄弟争气,为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陈武、陈烈两人一阵沉默。半晌,才坚定“嗯”了一声。
陈昕跟随萧统在台城中慢悠悠的走着,神色闲淡平静得跟散步似的,丝毫没有为人臣子的谨慎和端正。萧统颇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笑道:“昕儿,自从上次你把孤从湖中救起,孤就一直感怀在心,好几次去你家中探望,奈何你却像不认得孤一样,可否告诉孤当时你是怎么了吗?”
陈昕正悠然自得观察着两边的景色,兀的听萧统这么一问,不由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阵儿,忙道:“殿下你说什么?”
萧统气笑道:“孤跟你说话,你竟然都没在听?”
陈昕忙神色一正,作揖道:“臣刚才被此处风景吸引,没有听见殿下说什么,望殿下恕罪”
“你这小子”萧统看了一眼两人路经的地方,忽然顿住了步子。此处在玄武湖畔,湖光山色,景色怡人。阁楼庭院,错落有秩分布身侧,庭院中繁花绚烂,美态逼人,却都是十分难得的各种极品兰花。望着那幽雅静谧的兰花,萧统嘴角泛出一丝陈昕看不懂的笑意,说道:“此处为孤那小妹的住处,是母后格外重新粉饰过的,自然是不一样了”
“小妹?”陈昕嘀咕道:“难道是永康公主那丫头?”
“那丫头?”陈昕声音虽然不大,但萧统与他并肩而立,距离更近,这轻轻的一句让他听了个正着,不由气笑道:“昕儿,孤与你相处时日不短,往日怎么从未见你这般言辞说道过,你可知你这样称呼一个公主作丫头,是要获罪的”
陈昕一听到萧统说起小妹,他虽然未见过,但凭借以前的记忆,脑子里便自动蹦出了永康公主四个字,完全是下意识的吐出这几个字,哪是有心的,顿时忙讨饶道:“殿下,臣一时嘴快……哦,不是,臣该死,臣是说臣忘了不能叫公主作丫头了……”
陈昕慌忙失措的解释着,萧统看的一笑,也没再打算为难他:“好了,孤不告诉父皇和母后便是,不过有一人孤可是要说的”
“谁啊?”陈昕好奇的张着眼睛,干巴巴的望着他。
沉稳的萧统竟然“嘿嘿”一笑,狡黠道:“天机不可泄露”
陈昕顿时气的鼻子一歪,哼哼两声,不再说话。
身后有急促步子的声音传来,两人一路缓步而过,心神都处与轻松自在中,并未留意。不及片刻,一个清脆婉约的女音似乎带着几分惊讶几分诧异,慌忙叫道:“奴婢凝香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韵兰宫,望殿下恕罪。”
正缓步走着的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淡黄色宫装的侍女正跪伏于大理石地板上。
萧统道:“起来吧,孤与陈将军不过路过此处,你无须害怕”
“是,殿下”侍女凝香这才舒了口气,轻轻的起身,目光向着陈昕小心的睨了一眼,嘴中不易察觉的呢喃道:“果然是他”
萧统挥挥手,示意侍女退下,凝香裣衽一礼道:“奴婢告退”
凝香低着头,并未转身,只是碎步十分快速的往后退去,刚退到两丈外,韵兰宫中忽然走来一人,见着凝香顿时气恼道:“你这丫头,叫你去拿点东西怎么去这般久,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声音颇是悦耳,陈昕却是听得心头一动:咦,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萧统闻声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暗说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啊。转身哈哈一笑道:“看来是小妹来了,昕儿,从主人家门前路过,不打声招呼总是不好的,走,咱们去见见永康那丫头”
萧统把那声“丫头”说的格外用力,显然是故意给远处的永康公主听到的,不过听在陈昕这个当事人耳中,却是心惊肉跳。
陈昕不知缘故,也不清楚萧统的心思,生怕自己那无心之言惹怒了永康公主,本想借故先走,奈何萧统一只手却已经轻轻拉住了他,他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公然从当今太子手中抽回手。逃不掉,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萧统往那边走去。
目光探去,只见一名清丽动人的少女身穿一袭青绿色大衫从韵兰宫中走来,因夜色暗淡,距离又有点远,陈昕看的并不真切,但只瞧那纤秾得衷,修短合度的身型,已让陈昕大保眼福了。恰巧那名侍女凝香正向少女急匆匆的说道什么,少女那双如清泉中浸泡着两颗宝石、灵气逼人的眼睛略带诧异的往萧统这边看了过来。
这时陈昕已经走的近了,两眼相视,四目相交,陈昕猛然一惊,这个女的怎么这么眼熟,见过,一定见过……
那边,永康公主脸上突地一红,炒豆子似的说道:“皇兄,永康突感身体不适,不能给皇兄请安,望皇兄见谅。”
说罢,如受了惊的小兔子似的,转身就走。留下一脸茫然的萧统讷讷的站在原处。
这时,陈昕已经想起了那人的面貌,不由心中一颤,看向自己那双万恶的双手,丢了魂般喃喃道:“这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