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安庆堂携妻儿再次回到了安家大院,那也是夜间的事情。
令安三爷没想到的是,庆堂的妻子居然是个日本女人,虽然兄弟介绍说她叫柳青,但见多识广的安三爷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地地道道的东洋女人,她那举止与礼数,他太熟了。在生意上,安三爷与不少日本商人保持着合作关系,有时为了应酬他常出没于一些日式餐厅,因此对于日本女人的举止与习惯还是非常了解的。还有柳青那生硬的汉语,那可不是什么地方的方言。
哼!我安庆满可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人!
“听口音你好象不是当地人吧?敢问原籍何处啊?”安三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冷冰冰地问。
一旁的安庆堂看出三哥的脸色不对,他插嘴说:“噢,柳青的家乡离这里很远……”
“没有问你。”安三爷打断了他的话,他刀子一样的目光扫向局促不安的柳青。
“我是日本人,我的日本名字叫福部秀。”柳青用生硬的汉语说,由于紧张,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安三爷没有说话,他只是从鼻孔里嗯了一声,显然,对于日本人他没什么好感。
柳青愈发地局促起来,她就那样杵在安三爷面前,低垂着头,一手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手搓扭着衣服下摆的盘花扣。
那个小男孩无疑就是安稼武了,他看到对面坐在太师椅中的那个人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瞪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直往母亲身后躲。
安庆堂这时才想起儿子,他赶忙拉过小稼武,对他说:“来,还不向伯伯问好。”
字稼武怯生生地说了声“伯伯好”,就又要向母亲身后钻。
安三爷看到这个可爱的小男孩,脸上的神色才缓和下来,他马上换了副和谒的笑容,把稼武拉到面前轻声地问这问那。安庆堂与柳青这才松了口气。
对于自己的这个伯伯,安稼武的第一印象就是即敬且畏,在以后的日子中,直到现在他一回想起三伯,还是有那种受局促的感觉。
把柳青母子安顿好后,庆满与庆堂两兄弟又重新回到书房聊了起来。
安三爷一直觉得兄弟鬼头鬼脑的,好象见不得人,他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但是他没有问,他在等着让庆堂自己说出来,在内心深处,这个小兄弟永远就象自己的孩子,“孩子”有什么事会瞒着“家长”呢?
他似乎忘了,在二十年前,正是“家长”把“孩子”逼迫的流落他乡。
从三哥的眼神中安庆堂看出,有些事要瞒着他看来是行不通的,在他的印象中,三哥的眼神永远是那么的犀利,似乎能看透任何人的内心。他看到三哥还是那样稳稳当当地坐在太师椅中,不紧不慢地品着茶。
“三哥,其实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让你替我昭顾好柳青母子。”
安三爷没有说话,他示意兄弟坐下说。
安庆堂在三哥对面坐下,他从怀中掏出一包瑞光牌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然后用一把东洋打火机点上,然后把烟盒扔在了桌子上。他知道三哥是不吸烟的,因此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安三爷扫了眼桌子上的烟盒,发现包装盒上除了那些七扭八歪的“国文”——日本字,两侧还印有几个醒目的汉字“东亚一心,完成圣战;民族总意,协力亲邦”,他的眉头拧的更紧了。再抬眼看到兄弟那副吞云吐雾,时不时地轻弹烟灰的姿势,心中就越加地光火。这神态让他想起了“满洲中央烟草株式会社”间岛省分社社长田仓永泰的神情,那只老狐狸就是以这样的姿态一边弹着烟灰,一边高谈阔论地宣扬着他的什么“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屁话!
他娘的!上门抢劫还有理啦?
“把烟掐了!”安三爷用一种厌恶的语气说。
他看到庆堂按灭了刚吸了两口的香烟时,脸上还带着不舍的神情,就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无名火了,“你到底在捣鼓什么?为什么象耗子似的见不得光?还有,中国女人死光了?非得找小鼻子?”
“哥,话不能这么说,人的好坏是不能以国籍与血统来划分的。柳青是个好女人,以后慢慢接触下来你就会知道的。而且我们也不能对日本人有偏见的,其实日本有许多地方值得我们学习。”
他这话倒是不假,在以后的接触中,安三爷也越来越感到他这个弟妹确实即贤惠又温婉,她礼数周到,与人说话总是一副很谦恭的样子,对下人也不例外,有时候看到这个弟妹,会让安三爷不由地想起了桂香,是啊!她们之间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呢。
“她八成是身处异国他乡,很孤苦无依吧?”安三爷在心中这样猜测着,他对柳青的偏见渐渐地被冷悯与关爱所取代了。
但是眼下他却是对这个小鼻子女人一百个看不顺眼的,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好女人?我就不信我们中国女人就赶不上她小鼻子?”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说的太没水平,当下干咳了两声,为了掩饰失态,又接着说:“是吗?我们向小鼻子学习什么?学习怎样烧杀劫掠?我看你是被日本人迷了心窍吧?”他巧妙地用了“日本人”,而不是“日本女人”。
“哥,这与柳青无关,其实我的真正身份就是1855部队的一名上慰军医。”
“1855部队?”安三爷摸着下巴,对于这个番号他可是头一次听说,“这么说你现在是名军人?”
不对,即然是军官,回乡又何必鬼鬼祟祟的?想到这里安三爷又问:“那这个部队是隶属于哪个军种?是禁卫队还是兴安军哪?”
在他想来不管是哪个部队的,在满洲国的部队中任职那其实就眼汉奸没什么区别,所以言词愈发地冰冷了。
安庆堂犹豫再三,还是回答说:“1855部队的全称就是‘华北派遣军防疫给水部’,它隶属于关东军,总部设在北平,从事军需给养及防疫工作……”
“啪”地一声,安庆堂说了一半的话被他哥哥的拍桌子声给打断了,他生生把后半部给咽了回去,全身也随之一颤。
安三爷重重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一脸的怒气。别的他也许不太明白,但“隶属于关东军”这几个字他可是听得真而又确。怎么?我安家也出汉奸了?这还是父亲嘴中安氏几代才出的那个天才吗?他的天才就是为小日本做走狗?
安庆满虽然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常与日本人打交道,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些小鼻子并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憎恶已极,这些家伙,仗着洋枪洋炮的威力,闯到中华大地上烧杀劫掠,为所欲为,居然还涎着脸到处宣称什么“大东亚共荣”?真是一副十足十的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嘴脸!
安庆堂见三哥如此的动怒,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叉开话题,再次提到柳青母子,要三哥一定要好好地待他们,并嘱咐说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本来安三爷觉得这没什么,即然是庆堂的妻儿,那也就是他安家的人了,虽说柳青是个日本人,看在兄弟与侄儿的面子上他还是可以接受的,但听说庆堂在关东军中任职后,他就隐约猜到了七八分:看来自己的这个小兄弟是被除奸队给盯上了。怪不得他这么鬼鬼祟祟的。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成了汉奸家属?而且还包庇他们,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那不毁了他安庆满半世英名?
因此安三爷犹豫起来,但看到庆堂那焦急而恳切的神情,实在是不忍拒绝他。自己欠庆堂的太多了,他有今天的难堪处境也是自己这个当哥哥的一手造成的,他想想都觉得心中有愧,所以思谋再三还是答应了下来。
随后安三爷又语重心长地对庆堂说:“日本人那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蹦头了,我劝你还是及早回头吧。别到时落个铁杆汉奸的骂名,死后也不能进祖坟的,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你也得替稼武想想啊,将来他会因为你而背上恶名的,你就忍心让孩子受人岐视,遭人白眼?至于柳青,这不成问题,只要你能回头,三哥是可以接受她的,你我兄弟不说,谁又会知道他是日本人呢?”
安庆堂被三哥说得低头无语,不停地长吁短叹,其实这些道理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他能回头吗?如果人们知道了他做的那些事怕是活刮了他都不解恨。还有,回头说的轻松,现在大半个中国都被日本人占领了,他安庆堂能到哪里去?
哎——!这一切都是拜那个冯半仙所赐,自己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他!就算死也要拉上这个老神棍!
他并不知道,老神棍也是受人指使的,而指使的人就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三哥。
安三爷看到兄弟脸上表情不停地变化着,最后竟变的咬牙切齿,狰狞已极,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就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顾虑?”
“三哥,”安庆堂抬起头,白晰的脸颊因愤怒,在灯光的映照下都有些扭曲变形,“我问你一件事,那个冯半仙你能不能查到他的下落?”
安三爷本来端着茶杯轻轻地吹着,闻听此言,手一哆嗦,茶水全洒到了身上,他吃惊地瞪着庆堂,说话都有些失音了:“你打听他作什么?”
“我要活剥了这个老匹夫!”安庆堂一字一字地说着,牙齿都咬得“咯嘣”直响。
安三爷的心一下子跌进了万丈冰渊。在他听来,这话跟说自己没什么两样,他不敢想象,如果庆堂知道了事情真相,会怎样看他这个“正直”的哥哥。他呆了能有半分钟,这才平稳了下情绪,试探着问:“怎么你没有他的消息吗?难道你的养父母也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
“他当年把我卖给养父时是通过中间人的,后来那个中间人死了,也就没有了这个老匹夫的信息。”
听到这话,安三爷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他在心中合计着,是不是应该找人查一下冯半仙,然后把这条老狐狸给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