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必死之人来说,死前一秒钟还不知道危险或许能算是幸运,脑满肠肥的韩大官人就属于这种情况。
一对磨的锃明瓦亮吹毛短发的利斧,其中一把剁入了赛大缸鼓鼓囊囊的肚皮,另一把则几乎与此同时削断了他的喉管。切口十分整齐,能看得见淡黄的体油和苍白的气管,仿佛是能工巧匠在雕塑上的凿痕,而早在殷红的鲜血喷薄而出之前,两把斧刃已经直奔兔子守备李士元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守备手下那些走狗都处于呆立的状态之下,而他本人也来不及抽刀,只能用欺负无辜民夫的刺鞭暂做抵挡。沾着鲜血的长鞭接触到乱舞的斧刃,没有任何纠缠的机会,而是在一瞬间化为无数崩解的碎段,李士元被这压倒性攻势吓的魂不附体,一时间腿脚僵硬甚至丧失了逃生的功能,情急间竟用手抱住脑袋向斜侧倾倒,试图躲开那凌厉而至的斩击……
但很显然,这足够愚蠢。
两把短斧分别切断了李士元的手指和手腕,巨大的惯性驱动它们继续向下剁去。骨骼碎裂,血肉横飞,兔子守备左边半个脑袋和右边整个膀子都被硬生生劈了下来。鲜血和其他一些东西热呼呼地喷在洪二剁的脸上,而在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倾倒的同时,枣庄第二大斧一跃而起,朝百胜的巴鲁图方向冲去。
梁大砍目前的状态十分不利,身为清军主将的和讬,他身边的护卫远比那两个不中用的伪军头目精锐的多。三十六斤的阔斧带着足以砍碎一切的力道呼啸而下,等待它的却是两柄交叉在一起的重剑拦截。那一击,火星四射,那一撞,铿锵激鸣,阔斧在距离和讬只有三寸的地方无奈地止住了,而另外四个白甲亲兵迅速抽剑围上,根本没有任何迟疑。
既然下决心要刺杀光这一干敌酋,就没有抱任何活着回去的希望。梁大砍极力从六个围攻的白甲亲兵中杀出一条血路,而让他觉得幸运和诧异的,则是和讬并没有逃。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这些自相残杀的南蛮子一个个去死。”百胜的巴鲁图笑了,笑的十分镇定,而就在此时,双斧乱舞的洪二剁已经到了跟前。
“骚鞑子,该去死的是你!”枣庄第二大斧咆哮而至,两柄短斧带着疾风,直奔百胜的巴鲁图和*座骑而来。
剁,剁剁剁!那和讬虽然比韩昭宣灵活,比李士元强壮,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清军主将身上的盔甲比白甲亲兵更华丽,但似乎并没有那么厚重……所以,洪二剁有十成的把握双斧见红。
他想错了,他确实想错了。
和讬没有逃跑,并不是因为他虚荣或自大,而是因为他确实有这种自信的实力。而当洪二剁意识到这种实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黑马墨一般的瞳仁里映照着刀光,没有惧怕,没有迟疑,只有沉稳老练的闪避,而在袭击者错失目标的一刹那,主人手中雪亮的佩刀,铿然出鞘。
“死。”和讬只说了一个字,他只需要说一个字,因为在言毕之前,那把雪亮的佩刀已经深深刺入洪二剁的胸膛。上一秒钟还被兴奋点燃的面容迅速冷却下来,前一瞬间还坚硬如铁铸的手臂刹那间失去了气力。
枣庄第二大斧死了,毫无悬念地死了,对手的刀锋刺入了他的心脏,在那柄利器离开的时候,大量的血从他的胸膛喷溅出来。
百胜的巴鲁图在扑倒的尸体上擦干刀上的血,眯着眼打量着那已经从一对六变成一对四的战斗,已经有两柄重剑被打落在地,两个被砍断手的白甲兵被迫脱离战斗,而梁大砍身被数创,鲜血直喷,却威猛不减。
“壮士……”和讬再次说出这个词语,“就算把你放在我大清的巴鲁图中,也是一等一的猛士。让你就这么死掉,真是浪费了人才。你也看到了企图刺杀我是什么下场,还不快快投降!”
“呸!呸呸呸!”梁大砍铜铃般的牛眼反射出血光,“你这恶贼杀了洪老弟,还想让老子投降!看招,老子砍砍砍!”他嘴里骂着,手上的家伙可没停下,四柄重剑围攻之下,看似沉重的三十六斤阔斧迅猛如虎,灵巧如蛇,一时间虽然无法冲将过来,四个亲兵却也伤他不得。
“就算你不投降,就算你能一路冲杀回青州城去,那姓庄的也一样饶不了你,”百胜的巴鲁图还是那种自信的微笑,“彦木吉,告诉这家伙,那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萨满清清嗓子,把那天晚上以“读魂之术”确认两大斧身份以及套出潜入济南城的明军线人名单的事情都说了,枣庄第一大斧边打边听,脸色渐渐的变了,口里嘟囔着:“胡说八道,这不可能……”
“这可能,当然可能,”老萨满彦木吉戴上那煎饼式的面具,开始一抽一抽地跳大神,“你说了,你全都说了,主子之所以不马上杀你们就是为了散布虚假情报,而现在……方大猷和方渐鸿理应对潜伏在城内的那些家伙动手了!换句话说,就是你们两个暴露了他们所有的眼线,你以为那姓庄的还会饶了你?”
“*!日你家八辈祖宗的的煎饼脸骚老头!叫你使妖法!叫你跳大神!你再跳,老子砍了你,老子今天就要砍了你!”梁大砍被激怒了,彻彻底底地被激怒了,他不顾一切地用阔斧劈砍出一条血道,疯狂地朝彦木吉冲去。
“削。”和讬下达了简短的命令,方才那四个白甲亲兵早有这个打算,无奈于枣庄第一大斧武功高强,到现在才算真正露出破绽。四柄重剑几乎在同一时刻分别向梁大砍的四肢斩去,一心要砍杀彦木吉的枣庄第一大斧现在迷了心性,命门打开,根本躲闪不及。四道血色的弧光闪过,梁大砍失去支撑的上半身向前倾倒而下,而那柄阔斧连同紧握的双臂一起朝老萨满方向飞掷,在距离只有半尺不到的地方砍入了地面,没土过半。
梁大砍没有喊,在如此的剧痛之下,他竟紧紧咬住了牙关一语不发。枣庄第一大斧闭上双眼,任鲜血奔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然而,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死?没那么容易!”彦木吉说着,招呼四个徒弟过来,用麻绳扎住枣庄第一大斧的血管,止住伤口的血涌,然后在伤口敷涂某种黏糊糊类似火漆的东西。百胜的巴鲁图让手下收拾好洪二剁、韩大官人和兔子守备的尸体,下马走到老萨满跟前问:“怎么样,能让他活到该活的时候么?”
“喳!请主子放心,一切仍按原计划进行……”
青州城头,短兵交接。
大量的云梯已经从搭上城头,潮水一般地清军正在疯狂地冲击明军的阵线。而在这一片血浸的糟杂之上,回荡着兖州总兵庄子固的声音,除了不断的调兵遣将,弥补战线上的缺口外,最响亮的是这样一句:“不要杀梯子,杀人!”
刀牌手牟狗蛋和长矛兵程铁柱现在百分之一百八十地认同庄老大这句话。那梯子十分*、沉重、上面又爬满了人,要砍断或者掀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就算摧毁了一部云梯,马上又会有新的云梯从下面架上来,因为位置有所改变,守军需要调动反倒有所不利。在这种时候,最聪明的做法是“盯紧那些梯子,从下面爬上来的龟孙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负责这一段城墙防御的千总许老三是这么喊的,而作为普通军兵的牟、程、汪三人组也是这么做的。
“我砍,我砍,砍死个大头鬼!你给我下去,你给我下去,他娘的,还敢露头。我夯死你……”
“我戳,我戳,戳死你大爷,白矛尖进去,绿矛尖出来,胆汁是绿的,懂么?”
这是战斗刚开始的时候牟狗蛋和程铁柱的自言自语,一方面是为自己壮胆,一方面是因为这时候气力还充足,有余力做别的事。而当战斗真正地持续,敌我两方的杀戮看起来永无止息,这时候挥刀、架盾、举矛和开枪的动作就成了一种机械的本能。牟狗蛋和程铁柱都口干舌燥,气喘吁吁,脸上泼溅着不知道是谁的血,想歇息却又知道一歇息就是死,只好呲牙咧嘴地打下去,倒是汪老五那老油条的喊叫声虽然过一会儿才一下,却长久不息。
“开花!”一个好不容易爬上来的清兵只来得及听见这一句,因为黑洞洞的火枪口对着他的脸,火绳已经燃到尽头,一声暴响,那足有半拉鹌鹑蛋大小的弹丸伴着硝烟直接打在他脑门子上。
汪老五说话算话,那清兵的脑袋瓜果然开了花。十七世纪的弹丸大多是球形,造成的伤害更接近锤击,那清兵的天灵盖硬生生地被打出一个大洞,本身质地较软的铅弹也因此变了形,巨大的动能完全释放在他脑袋的上半截上,那景象确实如同砸碎了的西瓜,碎片红里透白,分不清是骨渣还是脑浆。
他摔了下去,失去生命的躯体摔了下去,头朝下栽进护城河里,把那一片已是血色的水域染的更加鲜红。
“汪叔就是牛……”程铁柱刚想说出“掰”字,又咽了下去,因为前方……我的老天啊,分明是一个狠角色来了。
若是按照亲缘关系来算,多隆算是格泰的姑姑的侄子的外甥的爷爷的弟弟的……总之隔着七八层关系,不过算起来辈分要高一层。因此虽然格泰是骑将,多隆只能算一个被甲的步兵,但在心理上,他还是把格泰作为晚辈,而且是不起眼的晚辈来看的。
格泰算是个什么玩意?当年在赫图阿拉街头打群架,格泰根本不是我多隆的对手!那厮就是骑马骑的好一些,蹿的快一些而已,真要打硬仗,还要看我们这些披着双层铠的重装白甲兵下马步战才管用!所以听说格泰在蒲家庄兵败,多隆表面上做如丧考妣状,其实心中笑的厉害,而听说格泰在蒲家庄又败了一次,甚至被捉去了,多隆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又听说百胜的巴鲁图要亲率重兵,杀入青州城,灭了赵、庄等人,平定青州之乱,多隆这次不用掩饰,笑的合不拢嘴。杀,杀杀杀杀杀!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杀人的料,至于被杀……很抱歉,这个问题他似乎没有考虑过。
若说到斩获,多隆在巴鲁图中真算不得什么,而统帅能力,更是一点都没有(这是他一直没有升官的直接原因),他值得自傲的是特别好的运气,说白了就是,别人不会死,他也不会死,别人死了,他还是不会死。当年袁崇焕在宁远城上开的那一炮确实没有命中天命汗努尔哈赤,倒是从多隆身边差不多紧贴着擦了过去。他没有受伤,距离那灼热的大铁球那么近都居然没有受伤!而在此后,这种好运气也一直如同海东青在主人头顶盘旋一般罩着他,这当然好,非常好!
多隆杀过不少自称“命硬”的人,按照他的逻辑,那些命的硬度自然也转移到他身上,所以他相信今天这一场战斗他依然是有惊无险,而方才前面那个无甲兵殒命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明国南蛮子的火器确实厉害,不过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慢!那啥子狗屁火枪火铳的要装药、夯实、装弹丸、插火绳,打火后燃到尽头后才能发射,同样的时间里,足够我大清的巴鲁图射出六箭!换句话说,多隆看着前面那个不上路子绿营兵替死鬼挂掉了,直接意识到对方那个老火枪兵将在六箭的时间里无法击发,而这……就是机会所在。
那个一看就是毛头小子的刀牌手傻到尝试用盾牌抵住多隆的攻势,而比他成熟不了多少的长矛兵正颤巍巍地把矛尖伸过来。他们俩的眼神透露出恐惧,和那些从前被斩杀的人一样的恐惧,而多隆知道,在战场上,越是恐惧,死的越快!
“唔哈哈哈啊!”多隆大叫一声,两只戴着鳞甲手套的大手抓住伸过来的长矛,身体朝着侧方一偏,借力跳上了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