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九月十八亥时,济南之东。
“这年头啊,打仗打的好,不如投对主子,瞧瞧我大清军威如此之盛,那姓庄的还不快快投降?”
兔子守备李士元一半是给自己打气,一半反映倒确实是事实,他从前见过补给不足破破烂烂的明军,也见过装备简陋单纯靠人海战术的顺军,而相比之下,这一支从济南出发,赶赴青州战场的清军确实是威武雄壮,杀气腾腾。
赛大缸韩昭宣一边应和着同伙,一边暗暗叫苦,这帮清军是蝗虫,他奶奶的确实是蝗虫!才几天就把济南周边吃的干干净净,连那些好不容易纳入自己名下的产业也赔了进去。现在的济南城内可谓民怨沸腾,十个人有九个想扁死他们俩,虽然出于对清军的忌惮而未动手,但从咒骂的程度来看,早已达到了挫骨扬灰、食肉寝皮的地步。
“……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韩大官人晃悠了半天总算挤出一句话来,“清军打赢了当然好,万一……了的话,那我们……”
“你小子比方巡抚手下那厮还乌鸦嘴!”李士元踹了韩昭宣一脚,“我大清兵锋所指,无坚不摧,就知道说丧气话,昏蛋、蠢材、废物!”
崇祯十七年九月十九子时,济南东南。
“禀报楚千总,前方发现敌情。”
一个手持极目镜的侦查兵报告道。风行营统领楚中昊也拿起极目镜,仔细观察在地平线尽头出现的黑影,然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全部是骑兵,数量有数千之多,没有打火把,完全是在夜幕的掩护之下行动,目标……很可能是济宁!”
一阵风楚中昊额头微微渗出冷汗,就这几天得到的消息来看,清军是打算全力攻击青州的,包括今夜出济南城门的军队,也是只有一个方向,不想却在离开济南之后分成两部分,分别向东和向南。
“快去通报济宁方面,加强戒备!数千骑兵可不是闹着玩的!”楚中昊刚刚下完命令,忽然见一匹快马从东方狂奔而来。
一阵风快速查看完来自青州方面的书信,露出了安慰的笑容。
“侯军师果然神机妙算,清军那点小把戏都在他眼里……我们先避开敌军的兵锋,不要正面接触,待他们走后,继续实行骚扰计划!”
济南城,我来了。
崇祯十七年九月十九丑时,济宁州。
混世大王杨鸿升在熟睡中被叫醒,昔日的土贼五巨头之一骂骂咧咧了很久,但得知是清军来袭之后,立马来了劲头。
到达济宁后的将近一个月,混世大王一直在进行防御体系的构筑,济宁州因为大运河的存在,很难如同兖州、青州一般完全用城墙包围起来,而在这个时候,八面棱角连环寨就派上了用途。
四座连环寨拱卫着济宁州,尤其在码头位置形成交叉火力。除了床子弩之外,每座连环寨都配备了火炮,济宁作为补给线和贸易的枢纽,大量的物资集散于此,一旦被攻陷意味着什么,杨鸿升很清楚。所以无论怎么下血本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阮小四和阮小六在昨日黄昏之时得到命令,带兵从水路和卢横的圣水营汇合,赶赴东昌前线。而现在济宁州的五千守军完全都是杨鸿升的人马,换句话说,没有人再指指点点,混世大王放开手大干一番的时候到来了。
崇祯十七年九月十九拂晓,青州。
睡的迷迷糊糊还在说梦话的牟狗蛋和程铁柱被汪老五用挠醒,两人刚想骂却被老油条的表情震慑住了。那种紧张的兴奋分明是敌兵来袭,我方要大杀一场的战前反应,而屋外糟杂一片的现状,也证明了这一点。
“来了,那帮龟孙子果然来了!快,快,快快快!拿好兵器,去城头接敌!”
“唉……啊啊啊啊……阿秋!阿秋!阿秋秋!!”牟狗蛋穿好衣服,拿着盾牌和刀具刚出房门,就被秋日黎明的冰冷冻出三个喷嚏。冷,果然够冷,在地面可以看到一层明显的白霜,但这寒霜之上,青州城却是火热的,如同燃烧起来一般。
动员,全面的动员,让一座城市沸腾起来的大动员。这座城市里的百姓深知一旦城破,等待他们的将是如同昔日发生在济南的屠戮洗劫,而他们现在所作的一切,正是为了阻止那可怖的一幕发生。
从兖州而来的援军有一万余人,加上赵应元和杨王休近日招募的青州军,总数在一万六千左右,而青州城内动员起来的百姓,则将近两万,人的海洋涌动着,整个青州城都从睡梦中醒来,迎接那必将到来的一战。而在这一片纷乱中有着某种内含的秩序,一座城市的力量,正在迅速集结起来。
当汪老五、牟狗蛋、程铁柱三人跟着大队伍登上城头的时候,在地平线的尽头,依稀可以看到敌军跃动的前锋了。
攻击方:七千余人(不包括被强征而来的民夫在内)。
防御方:一万六千余人(不包括动员起来的青州百姓)。
看似是防御方占了很大优势,但实际情况却没有那么简单。
昔日金军侵宋之时,兀术有一句自吹的话“女真不可满万,满万则天下无敌”。这句话是当然是自吹,而且后来被“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压住了风头。但从客观上说,这句话确实反映了职业军队和临时募兵的巨大区别。
不管在文化上有多么落后,不管在思想上有多么凶残,但关外的游牧、渔猎帝国,确实有着这个年代最接近职业化的军队。“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打仗就是为了生存”,从数十年的战斗中沙汰、磨练而出的精锐部队,一旦成了规模,那对训练不过数个月的就上战场,甚至是第一次摸兵器的昔日农民来说,确实有着碾压般的优势。
而如何破解这种优势,恰恰是青州军在搏杀中需要考虑的问题。
烟尘。
顺着西风而来的烟尘。
作为敌兵凌侵前兆的烟尘。
步兵,骑兵,车辆,从西方的地平线滚滚而来,在那一瞬间,阑珊几乎本能地想到了一个字:潮。
确实是潮,那是这个年代席卷一切,摧毁一切的血厄之潮,在她所能想到的记忆里,这股潮水确实血洗了青州,而现在,她的任务就是改变这一切!
“我们不会输,我们必然会赢!”在过去的一天里,同样的话,阑珊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她不知道效果有多好,她不知道兵丁和百姓的点头究竟是出于信任还是仅仅出于尊敬……而有关这一点的证明,只能通过战斗本身来决定了。
阑珊记得,西门戎曾和历史老师争论过清军在一六四四年前后清军作战方式的区别。之前真正牢固占领的主要是关外辽土,对关内的攻势主要是骚扰和运动战。因为他们这个时候虽然有汉奸提供的重型武器,但毕竟数量太少,而且很难随着骑兵机动。
而在一六四四年以后,清军正式入关,从变节的吴三桂关宁军中得到包括红衣大炮在内的可怕武器。崇祯不惜血本组建的关宁军,他们最强大的武器居然为敌人所用,这真是一种讽刺,血淋淋的讽刺。
所幸的是,那些需要几十匹马外加专车托运的重武器目前主要集中在潼关战场,和李自成的顺军死拼,换句话说,这次的清军来袭是没有超远射程的重炮存在的,在中等距离的互射之后,短兵相接的肉搏战更可能是这次战役的主流。
阑珊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拿起了极目镜,她想好好观察一下在她的记忆中带来必临之血厄的军队。而在视野中,她首先看到的是盔甲的闪光。
白甲兵,清之王牌。
西门戎说过,盔甲是男人的浪漫,而且在来信中大吹特吹自己在巨舟混江龙上穿着从敌方小军官身上扒下来的盔甲大战八大恶煞之事。阑珊后来也尝试穿了一下盔甲,当然是最小号的,没别的感觉,就是沉。
后来姐姐寄来了软猬甲,严格按照阑珊的体型定做的(包括贫乳在内……)。那东西的分量只有普通鳞甲的三分之一,却柔韧无比,可以承受快刀大力斩击而不破。姐姐在信中还提到,这东西的造价是普通鳞甲的数十倍所以无法推广,而防御能力,基本上能达到白甲兵双层铠的水平。
而她现在确实看到了双层铠,第一个感觉就是:敦实。本来就在无数次格斗、杀戮中锻炼到虎背熊腰的清兵,再穿上足有几十斤重的盔甲……她现在基本明白“铁浮屠”是什么玩意了。
然后她看到了武器,包括各种形态的,和盔甲一样沉重的武器。很久以前(或者应该说很久以后),她在博物馆看到过古代兵器的展品,虽然她知道热兵器不发达时期的军队,为了胜利必须把对冷兵器的掌控提升到极限,但在潜意识中还是觉得某些年代的精兵简直不是人,是蛮力如牛的怪物,而现在,大量的“怪物”就这么硬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怕么?”阑珊听到了堂兄的声音。
士兵们回复道:“总兵大人,我们不怕!”
“二十年前,我也曾经在辽东面对这样的敌手,那时候我才十四岁。”
“总兵大人英勇无匹,从小就不畏强敌,小人好生佩服……”
“不,那时候我其实是吓的够呛。但我想问诸位,什么样的敌人才不可怕?”
“……投降的敌人。”
“……被打败的敌人。”
“……被砍死的敌人。”
“说的很好,”兖州总兵笑了,“全副武装的敌人自然是可怕的,而如果你被他们吓住了,那么砍断你的脖颈的敌人就更加可怕。而只有被击败的敌人才是不可怕的,所以我相信,你们应该知道该做什么。”
“禀报总兵大人,”一个蹲在大型望远镜之后的兵丁喊道,“鞑子停止了前进,开始安营扎寨,还把盾牌架在大号车子上!”
“盾车,惯用的伎俩,不过确实很实用。”兖州总兵把头转向刺莉花灵,“阑珊,如果是你来指挥这场战斗,你会怎么办呢?”
“这个嘛……”庄阑珊小心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弓箭对那些厚盾几乎没有效果的说,所以,只能依靠更强威力的火器……”
“不错,”庄子固点点头,“神火营统领谢烁听令!”
“末将在!”
“‘天崩地裂粉身碎骨’布设了多少?”
“从五百步到三百步之间,每隔二十步就布设了一层!”
“很好……”庄子固抬起头,脸色忽然变了,“等等,那是什么?”
民夫,大量的民夫。
在带刺的长鞭驱赶之下,一大群人被从盾车之后驱赶了出来。
无法后退,因为后边是如林的刀锋和弓箭,而即使向前……生存的希望也依然渺茫。
那些逃回去的格泰余部,向百胜的巴鲁图汇报了情况。针对“踩第一次不炸,第二次才会大炸特炸”的新式地雷特性,清军主将很快想出了解决办法:抓来大量的民夫,强*着分批次冲过雷区。
其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轰轰,轰轰轰轰轰!”本应是敌人殒命的礼炮,现在却成了无辜百姓死亡的丧钟。翻江蜃谢烁没想到这种情况,一时间不知所措,而阑珊在这种景象前捂住了眼睛,倒是侯老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可憎的鞑虏,居然想出这等阴狠毒辣之法,诸位说,此仇当不当报?!”
“当报!”
“杀死他妈个狗娘养的!”
“杀,杀,杀!”
如果哀伤无法阻止,就让它化作愤怒吧,因为哀伤只能伤害自己,只有愤怒才会伤害敌人!
被炸的稀松的土壤之上,残肢断臂横七竖八,而全副武装的盾车正缓缓地压过那些尸体,一个劲地朝青州城西门涌来。
近了,更近了,进入三百步,也就是弗朗机炮的有效杀伤范围之内了!
“狗娘养的,*着让父老乡亲去给你们趟地雷!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来,神火营的炮兵们,装填,点火,发射!”
翻江蜃谢烁一声令下,青州城头的炸响此起彼伏,清军的前锋盾车阵列,被灼热的铁球之雨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