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割。
牟狗蛋的双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和父母一起死于崇祯年间的祸乱。狗蛋本人倒是应了名字贱阎王不搭理的说法，硬是活了下来，后来当土贼以及后来的后来当兵的时候，时常会想起父母的话，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两句：“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那帮龟孙子没良心，把人的脑袋当草割，老天爷发火，天打雷劈的！”
现在，后一句话的前半截就发生在眼前，至于后半截……见多了好人早死，坏人高升的牟狗蛋对老天爷的反应速度表示怀疑。
那清兵真个是虎背熊腰，膀大腰圆，身穿双层铠，头戴铁盔，登上城楼后熟练地从背后抽出足有二十五六斤的重剑，哇呀呀怪叫着，剑锋直奔牟狗蛋而来。
牟狗蛋根本来不及思考，本能地用盾牌去当。说时迟，那时快，他只觉得左臂一震，紧接着胸口一甜，然后咔嚓嚓一声脆响，盾牌碎了。
好大的力气！那盾牌浸过泡花碱，干燥后坚硬如石，被各种透甲铁箭射了半天都没有要报废的迹象，结果这厮一击之下居然硬生生碎掉一半……牟狗蛋倒吸一口凉气，朝后退了两步，而那个白甲清兵不依不挠地尾随上来。
程铁柱发动了攻击，他现在终于从刚才险些被拽下去的险境中脱离出来，攥紧了长矛从斜后方戳那清兵的软肋。矛杆用的是硬木，并没有枪那种变化多端的招式，而程铁柱也只会“戳死你大爷”这一招，不过俗话说的好，一招鲜，吃遍天，程铁柱相信这一招已足以致命，白矛尖进去，红矛尖出来，戳烂你的五脏六腑，妥妥的，没问题。
他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局。
集中全部力量于一点的矛尖，确实洞穿了外层铠甲，但是这一击偏斜的太甚，外加对手在这个时候稍稍转了一下身，以至于长矛没能穿透内层铠甲，而是滑了过去，从外铠的另一处刺了出来。
卡住了……程铁柱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试图把长矛再拔出来。多隆见状，倒是给了他一个痛快，手起剑落，把那长矛削成两段。
机会，这就是机会啊，在程铁柱从长矛兵退化为长棍兵的同时，牟狗蛋趁剑刃不在自己一方，忙不迭地挥刀砍上。没想到多隆反应比他更快，刚刚削断矛杆的重剑根本没有停顿，而是一个回卫和牟狗蛋手中的片儿刀撞在一起。
若论金属强度，牟狗蛋手中那把苏钢法材质的片儿刀要好于多隆的重剑，但后者的重量是前者的三倍还多，其后果就是两件兵器互相“吃”进去足有半寸，刃口咬合在一起，一时间根本无法分开。
“老子捉住他了，老子卡住他了！”牟狗蛋扔下左臂上挂着的半截盾牌，双手握刀，嘴里的说个不停，“铁柱哥快踹他，用木棍绊他的腿，汪叔……汪叔快让这厮开花啊！”
若是这时候有战场之外旁观者，一定会觉得这场景有些冷幽默：一对三的战斗，其中两人拼死拼活地争夺兵器，旁边一个人拿着半截矛杆正考虑打哪儿，而另一个手持火绳枪的老兵则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用燧石火镰打火，对周边的纷乱充耳不闻。
牟狗蛋咬牙切齿，把放屁的劲都用上了，他赌面前这个清兵不会放弃手中的武器，他赌自己的力气外加体重可以拖住这个怪力无穷的敌兵。本来短如一瞬的时间，现在竟如此漫长……程铁柱的在后面拿着矛杆乱抽，白甲兵却如同一截人肉铁塔一般巍然不动……换句话说，现在只能指望汪老五的火枪打着了，那大口径的玩意，轰隆隆一下，就算盔甲再厚也要吱一声的吧。
“狗日的，臭火！”汪老五忽然叫骂一声，牟狗蛋被焦急如火烧的心头整个被泼了一盆冷水。多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是能听懂不少汉语的，汪老五这一嗓子对于他好比仙乐。既然唯一的威胁也被解除了，那他还怕什么，他现在根本就是无敌的！
多隆怪叫一声，运起杀人多年锻炼出的蛮力，一下子把重剑连同片儿刀一起从牟狗蛋手中抢了过来。刀牌手现在已经降级成手无寸铁的肉兵，正呜呼哀哉脑袋不保，不想对面这厮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上面“叼”着一把刀的重剑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汪老五。
趁着臭火击发不能，就要让这个老兵血溅当场，这老东西死了，剩下两个毛头小子根本不在话下！多隆认为唯一的变数在于老头子会跑，但在这人挤人的城楼上，又能跑出去多远？
所以那老头子也觉悟了，不仅没跑，还把那粗的有些离谱的火枪伸过来想当铁棍来用。多隆心中嘻笑，认为这无非是狗急跳墙，一剑劈下去那火枪和死老头都会成两截。然而……多年的战场生涯让他有某种动物般的直觉……不……不好？！
下一秒，多隆总算明白不好在哪里了。
“说臭火就臭火了？你这狗熊就相信？忽悠的就是你！”在汪老五的老练的奸笑中，火枪击发了，“臭火”的火枪击发了，那比普通鸟铳子弹大三四倍的“鹌鹑蛋”飞跃了不到一尺的距离，直勾勾地撞在多隆胸口上，没打穿护心镜，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后仰，而本来劈出去的重剑因为惯性继续前冲，脱手后直接插在距离汪老五身体不足三寸的城砖缝隙里。
“这……这厮倒了……”牟狗蛋反应倒是挺快，无奈目前手里没家伙，只能用拳脚伤人。他忽然想起程铁柱说过的阑珊在他身上跳舞的事情，灵机一动，一下子跳起老高，落点就在那清兵的肚皮上。
虽然隔着两层盔甲，但人体那一百多斤的重力根本无法忽视。多隆现在算明白啥叫“上吐下泻”了，牟狗蛋体重的压迫让他嘴里吐酸水，*脱粪。
程铁柱见形势逆转，不由得心花怒放，他用那半截秃头木棍直戳进清兵的嘴巴，连呕吐和惨叫这一点人权也全部剥夺了。程、牟二人正享受着愉快的虐杀时光，汪老五却在后面大喊：“后生们小心，又有更多的狗熊爬上来了！”
牟狗蛋定睛一看，虐杀的兴奋一扫而光，代之以巨大的恐惧——两个，又有两个顶盔贯甲的白甲清兵顺着云梯朝这个方向爬来，而且……已经近在咫尺！
“*！越杀越多……”程铁柱一边把矛柄往清兵口腔深处塞，一边把汪老五当作战场人肉全自动策略问答机，“汪叔，我们该咋办？”
“凉拌！”老油条把火枪往地上一放，抓住清兵的两条腿，“两个后生想活命就不要发愣，快把这厮当滚木推下去！”
牟狗蛋来不及评论“人肉滚木”计划的合理性，因为他现在已经看到扒住城墙边缘的鳞甲手套，再不快点，他们仨就要跑阎王殿报道去了。牟程汪三人组齐心协力，一起把动弹不得的清兵推向云梯的方向，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平心而论，这一架云梯摆的十分之正，以至于多隆从上而下一溜烟滚下来基本上都在梯子上，命硬和运气好在这一刻离他而去，这厮一路哇哇惨叫直至没在人群中被乱脚活活踩死，至于云梯上那些还在往上爬的清兵，他们的下场则可以用“下好一大锅饺子”来形容。
“搞……搞定了……搞定了一大堆！”牟狗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当理智恢复过来一点点，他赶紧从后排辅兵手里拿过盾牌和刀具，把自己的要害部位保护住，这才心安。程铁柱拼命从城砖缝里拔那柄重剑，觉得这玩意儿势大力沉，应该比长矛厉害，而汪老五则一边装弹一边向远处张望，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下一句话：“真古怪！他们到底在搞啥子？”
阑珊对敌阵中逐渐架起一个木台这一事件，第一反应是“投石机”。
没错，那东西的外形确实有点像《帝国时代2》里那种“打包的投石机”，也就是一个庞大的底座固定好用来远程投射石块攻城的玩意。不过这种相似仅限于底座，当上面的东西架起来的时候……奇怪，非常奇怪。
“总兵大人，”神火营统领按捺不住，“清军搭这么大一个台子，肯定没安好心。干脆让弟兄们集中一百门弗朗机炮轰平算了！”
“现在前线虽然没有崩溃，但依然十分吃紧，没有必要把炮弹浪费在那个木台子上……”庄子固扭头转向侯老根，“军师认为……”
侯老根轻捋银髯，娓娓而谈：“‘百胜的巴鲁图’强攻受挫，又不肯放弃，想与主公谈谈条件，但藏于人群之中很难对话，而距离太近又怕赔了老命，那个台子，无非是‘登高而呼’之用途。”
歪嘴说书先生说的没错，严格地讲，是大部分没错。阑珊现在已经停止敲鼓，一边指挥着担架队和刺莉营女军医去救治伤员，一边看着那个台子迅速地搭建起来，方方正正地，长和宽都大约是十步（单纯作为喊话用，似乎大了一点），但首先走上台面的，却不是想象中披挂整齐杀气*人的清军主将，而是一个带着饼状面具，浑身配件很多的人影。阑珊早就通过情报网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
他们让老萨满出阵干什么？莫非是要当众跳大神鼓舞士气？果然是黔驴技穷了么？阑珊笑笑，低下头继续忙有关救治的事，但很快，她发觉战场上的躁动似乎渐渐沉寂。
不是幻觉，是确实如此。清军的攻势减弱了，持续一个多时辰的攻势确实有所减弱。阑珊猜测，这种做法应该是“表示会谈的诚意”，不过下面的事情，她并没有太多的心理准备。
“阑珊！”她分明在敌阵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没错，那木质高台上以老萨满彦木吉为首的人在喊“阑珊”，很多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喊同一个词语，加上战场喧嚣的沉寂，显得特别刺耳。
白发少女打起铁叶伞，在章一得和阎清宇的护卫下，走到喊话用的大号“喇叭”跟前：“你们喊我，究竟有什么事么？”
数千双眼睛紧盯着她，如果目光能引起火焰，那么阑珊或许早已燃烧起来。
清军的阵线先是一阵骚动，然后则是唧唧喳喳的窃窃私语。他们中有不少听说过阑珊，但除了当初从蒲家庄逃出来的格泰残兵，很多人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在他们的概念里，有法术在身的妖女应该穿的华丽而繁复，身上散发出妖艳的邪气，而那个身形小巧，蓝衣蓝裙随风飘舞的少女除了如雪的眉发外，着实让他们失望了。
“你就是阑珊？”彦木吉做明知故问状。
“好女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白发少女微笑着，“我就是阑珊，了一道人的弟子，刺莉花灵庄阑珊。”
“妖女！”老萨满忽然怒喝道，紧接着周围一大群人也跟着怒喝“妖女！白毛妖女！”
“师父说过，同样是在世人眼中异于寻常存在，进一步为仙，退一步为妖，”阑珊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具体是什么，完全取决于你的立场。被你们这样的人骂作妖女，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这至少说明我是正，让那些残民以逞之邪恨之入骨！”
“说的好，阑珊姑娘说的好啊！”兖人章一得按捺不住大吼起来，“你们这些饭桶打不过俺们，所以只剩下骂了，就和街头破落户斗殴被揍倒满头大包只知道骂‘卧槽泥马勒戈壁’是一个道理！”
明军阵线传来一阵哄笑，而阑珊示意章一得止语：“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赫图阿拉著名的老萨满彦木吉，我想问这著名的‘腌母鸡’老先生（明军中又一阵哄笑），你千里遥遥跑到这里，还让你的主子和讬搭这么大一个台子，不会只是为了骂几句吧？”
老萨满并没有回答阑珊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你这妖女，是不是自称有预知之能和治愈之手？”
“不错，阑珊的双眼能看到两种未来，生与死，存与亡，全在于人们如何选择……”吟唱过后，白发少女说出了重点，“我现在能看到你们失败的这一种未来正茁壮生长，并逐步变为现实。”
“说的倒是好听。”彦木吉口气里满是不屑，“这几个人的下场，你也看很清楚么？我看你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妖孽，让一群信任你的人白白去送死！来人啊，把枣庄两大斧给老夫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