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曾设想过各种凄惨的情形，但事实的残酷依然超乎她的想象。
当洪二剁的尸体被两个清兵拖上来，她认为穿心处死已经是杀戮的全部，但在她看到梁大砍残躯的一刻，才明白还有比死更可怕的刑罚。
人棍，枣庄第一大斧被活活削成了人棍。强壮的四肢被从根部齐刷刷地砍去，只剩下脑袋和躯干的他和那柄足有三十六斤重的双刃阔斧也被一起扛了上来。章一得虽然手里没有极目镜，但很快明白发生了怎么回事，他怒骂的音量甚至不需要扩音器的汇聚，整个战场都能听的清楚。
“狗日的鞑子，俺战你娘亲，把俺好端端的兄弟整成这样，还有没有天良？那戴大饼面具的死老头，有种和爷单挑，俺破刃斩一刀下去，你从头到脚都要成两半！俺要杀了你，为俺兄弟报仇雪恨！”
阑珊没有阻止他的怒骂，相反，若不是自己的矜持，她也想如此地发泄愤怒。枣庄两大斧头果然暴露了，但这并非最坏的结果，其他人……
“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老萨满得意的声音远远传来，“想其他人，其他人是吧？老夫告诉你，济南城内对奸细的大搜捕已经开始……很可能已经结束！他们全部被杀死，一个不剩！”
“你在说谎，”白发少女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梁大哥和洪二哥都是坚贞不屈的铁血汉子，他们可以被击败，可以被杀死，但绝不可能向你这样的人吐露任何机密……”
“这恰恰是老夫最得意的一点，白毛妖女啊，你难道不知道‘读魂之术’么？”
“……？”
“无论怎样勇敢、坚强、不怕死的对手，只要落入老夫我的法阵，就不可能保守任何秘密！老夫可以直接拷问灵魂，老夫可以让枣庄两大斧心甘情愿地吐露所有同伙的姓名、任务、位置，直到最后一刻，这两只愚蠢的阿奇那、赛斯黑还蒙在鼓里！”
“妖术。”阑珊一时间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做出最直白的评价。
“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女，居然有脸说别人在耍弄妖术，笑话，天大的笑话！而你既然自称有预知之能，理应知道他们会被老夫读魂，那又为何派他们来送死？我看你所谓的预知，根本就是骗局！”
“我想……他们是因为试图刺杀你的主子和讬才被打成这样，而我给他们潜入的建议，只是要他们监视好李、韩二人，防止他们搞什么阴谋的说。”
“阴谋？愚蠢的南蛮子能搞出什么阴谋？”在彦木吉的嘻笑声中，李士元和韩宣昭的残躯也被拖了上来。
他们死了？阑珊脸色未变，但心中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这又是历史改变的岔路，既然在“本来”的历史上诱杀赵应元、杨王休的两人已经死去，那么以后的历史发展，更加不可捉摸……
“主子很喜欢看南蛮子无可奈何的自相残杀！而枣庄两大斧非常符合这个要求！平心而论，他们确实有点本事，可惜既然被老夫读了魂魄，此后的行动，自然处处受制于我！……”
“放了他们。”阑珊用的是命令的口气，“放了梁大砍，把洪二剁的尸体教给我们埋葬……”
“凭什么？”
“纽轱辘-格泰在我的手里，作为交换，我认为他还算够格。”
二败于蒲家庄的骑将格泰被军兵拖了上来，和那残躯不全的梁大砍比，他的情形还算是有个人样。嘴巴里堵着的布团被取走，马痴在青州城头扯着嗓子大喊：“救我，救我！”
“妖女，你倒是很会做生意……”老萨满大着胆子望着台下的清军主将，后者的神色告诉他明确的答案，“但主子的回答是：否！”
“救……”格泰刚刚抓住的一根稻草也断了，整个人一下子蔫下去。而阑珊的另一个保镖，一直沉默着的插翅大虫阎清宇，此时伸出大手，一边扇格泰耳光一边臭骂，一直打到后者腮帮子肿起老高，说话都困难为止。
“你们到底要什么？”阑珊问道，“如果被俘的纽轱辘-格泰也不够交换俘虏，那么我们就再也没有交谈的必要，在战场上打败你们，彻底打败你们，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说的好！”彦木吉的语音带着狂喜，让阑珊不由得担心自己是否落入某种语义上的圈套，“在战场上击败，是让枣庄两大斧回到你们那一边的唯一条件。不过……这是两个人的战争。”
“你要我在一对一的决斗中击败你么？”
“不是击败，而是杀死！当然，既然是决斗，老夫也一样有杀死你的能力！你自称有预言之能，理应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如果你想证明自己说的一切不是扯谎，那么就不该惧怕任何挑战……”
“没错，我答应你提出的决斗，这是两个人的战争的说。”阑珊微笑着，答应了这件生死攸关的事。
怎……怎可能？
在老萨满彦木吉的概念里，白毛妖女应该思索半天，觉得自己没有其他退路以后才答应决斗，而答应的这么迅速，莫非是对手早已谋划好？但是从明军阵营的反应看，似乎也不是这样一回事。
“阑珊……”就算是久经沙场的庄子固，也为如此草率的决定而吃了一惊，“你怎么可以答应他？这分明是个陷阱，就想让你脱离大部队而暗杀之……”
“不错，这确实是一个陷阱，但我喜欢这种陷阱……因为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摧毁它！”
“你……”面对这个任性的堂妹，兖州总兵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阑珊啊，且不说枣庄两大斧值不值得你亲自赴险，而且就算你赢了那神棍老头，你真的以为暴跳如雷的和讬会放了他们？”
“洪二哥已死，尸骨已寒，而梁大哥……至少还有一口气，我知道救出他们的希望非常渺茫，但不等于我就要放弃这种尝试……”
“不行，太危险了，这实在是太危险了！阑珊，我知道你很聪明，我知道你有超乎常人的能力，可这是战争，不是游戏！”
“对我来说，战争和游戏没有区别，”阑珊笑了，笑的是那样灿烂，那笑容里确实满是自信，没有一丁点儿恐惧，“堂兄，我知道你接下来想说什么，我姐姐把我托付给你，要你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我的安全。但我现在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我十三岁，也就是多尔衮掠济南那一年真正发生的故事。”
“……我出生于天火之日，据我姐姐说，那一刻似乎有异光笼罩，但在十三岁前，我确实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多尔衮掠济南，城中伏尸十三万，护城河水为之变赤……父亲、哥哥为了掩护家人逃亡，拼死杀出一条血路，而我……那时候还叫庄娉婷的我，在一片混乱中和家人失散，为了躲避清军的追杀，我慌不择路地躲进济南城外荒野中的荆棘从里……”
“我死了，我确实死了……不要惊讶，我确实已经死过一次，然而在阴曹地府里，有十三万条冤魂要我为他们复仇，他们的哀求甚至打动了十殿阎罗，我的灵魂得以重返阳世……我记得，在那一天，凄厉的寒风中，一大片刺莉长出了花蕾，绽放，然后急速凋零，无数雪白的花瓣包围着我，和我曾脆弱不堪的躯壳融为一体，从那一刻起，从前那个软弱无力的娉婷消失了，而天选之少女，也就是刺莉花灵诞生了……”
“然后就是你们所听说过的事情，被师父收养，结识西门戎，还有后来的事情。我现在背负着十三万条冤魂复仇的渴望，换句话说，我有十三万个背后灵，我从师父那里习得了治愈之手，又用部分生命换取了预言之能。我现在确实是这世上最不可以思议的存在，在彻底终结自努尔哈赤开始的罪孽前，绝对不会输……”
这一段讲述来自阑珊的一个梦，一个虽诡异但感觉无比真实的梦，正因为如此，她在说话间全无扯谎的颤抖，反倒有一种坦率的真实。作为这个年代鬼神概念很强的古人，理应会相信这些的吧……
阑珊期待着，她仔细观察着众人神态的改变，从将信将疑到深信，从疑惑到确定……她确实播下了谎言的种子，却只为收获信任的果实。
“去吧，要小心。”庄子固点点头，第一个说出这句话。
“去吧，”作为军师的侯老根第二个说话，“但是老夫以为，你应该对那老萨满提出一些其他的条件……”
“那是当然，多谢关心的说，”阑珊促狭地笑笑，“我并不会看错人，那‘腌母鸡’虽然够无耻，本质上却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绝对希望在完全意义上击败我、摧毁我，而这，正是他的弱点所在！”
“彦木吉，我答应了与你的决斗，而我也知道，你所选定的决斗场所，就是你现在所在的木台。”
“说的不赖，白毛妖女！既然你如此痛快地答应了决斗，就赶快到这木台上来吧！”老萨满说着，他与白发少女之间的清兵果然开始纷纷让道。
“我现在不能去，因为这对你不公平！”
“笑话！”
“不是笑话，而是很明确的事实，我并不担心你的举动，作为一个在跳大神界磨擦滚打几十年的老萨满，你应该知道名誉的重要性。你究竟是想得到一个在一对一的战斗中击败我的机会，还是仅仅愿意作为你主子杀人计划的一个棋子？”
阑珊没有等彦木吉回答，而是继续扩大声响：“昔日万历爷年富力强之时，四海咸服。那努尔哈赤被册封为建州之‘龙虎将军’，表示要对大明忠诚一世。可仅仅在十几年之后，他就反了，席卷辽东，杀人三百万，侵袭关内，血流成河！而萨尔浒之战之前，天命汗努尔哈赤也放出要和杜松一对一单挑决胜负的谎言，然而真正打起来，却用乱箭射死了杜将军！这都是事实，你们无可抵赖的事实！”
“这是事实……然而‘兵者，诡道也’，这可是你们汉人自己的兵书上写的语句！”
“不错，孙子确实如此说过，然而战场和决斗不同，前者可以不择手段，后者却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则，否则后人说来，不会认为是你老人家凭借法力击败了我，而只说你的主子和讬用计谋诱杀了我，一句之差，千里之别！”
“你这妖女倒是伶牙俐齿……应该是要提出决斗的规则和条件吧，老夫答应，老夫有那个实力答应，但必须这样：你提三个条件，我也提三个条件！““很好，小女现在提第一个条件：把那木台子拆了，移动到现在我俩之间中线的地方再组装好，那正属于战场的核心，距离双方阵线距离一样，这样比较公平！““老夫的第一个条件是：你不许使用现在手里那个黑伞！”
“可以，这柄铁叶伞金刚不坏，不过我确实可以不依靠它在决斗中存活下去，但为了保证决斗的公平，不许被他人干扰，我的第二个条件是，必须在木台周围围上一圈厚盾，以防某些人暗箭偷袭！”
“用不了什么暗箭，老夫自然有那能力摆平你这妖孽……老夫第二个条件则是，决斗胜利一方必须斩下失败一方的头颅并带回本方阵营，以防止诈尸！”
“你把我当成怎样的妖精了？好吧……我根本不是你所能理解的存在的说。如果我死了，你想怎么处理我的尸首都可以，不过怕是你没有那福分的说。我的第三个条件是决斗时双方军队在城外对峙，彼此之间相距两百五十步以上，以防节外生枝！”
“很好！”彦木吉瞅瞅和讬，后者显然也是同意了，“我的第三个条件是，决斗中任何一方被打出场外，或者逃避，都算输掉，必须交付胜者一方，斩首处置！”
“刺莉花灵从不会逃避任何挑战，自然也包括这一次！决斗条款已定，不得反悔！”白发少女环顾一周，对身后的人群报以灿烂的笑容，“我确实希望决斗早些开始，虽然只有两个人，但这是真正属于我的战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