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往往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有不同的不幸。
功成名就，封妻荫子，是多少时代文官武将的目标和憧憬，方大猷为了达到这两点，发也剃了，贰臣也当了，可谓豁得出去，威猛非常，可惜他总有一点几乎无法解决的郁闷，那就是，他没儿子！
方大猷的原配夫人生了三个闺女，但是生不出儿子，方大猷没辙，只好在妾和通房丫头身上下功夫，结果得到的结果一样，于是他只好哀叹，看来是自己的身体有问题。（后世的科学证明，男人的染色体是XY，女人是XX，男人的*有X和Y两种，女人的卵子只有X一种，所以生儿子还是生女儿确实只和丈夫有关，从这个意义上说，方大猷的观念领先世界数百年之久。）于是他把他弟弟的儿子当作儿子来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方大猷的侄子方渐鸿的名字和数百年后那个克莱登大学毕业的方鸿渐只有排列上的区别，但性格却大大的不同。要说插科打诨的功底，就算把方鸿渐和赵辛楣外加苏文绔和唐晓芙加在一起再乘以二都未必够的上方渐鸿的零头，所以大家都喊他“方大嘴”、“方巧嘴”，“上嘴唇着天，下嘴唇着地”、“中间满嘴跑马车”，而他叔叔派他远道迎接从顺天来的清军，也正是看上了这一点。
和讬大人虽然地位上比不上多尔衮、阿齐格和多铎，但“百胜的巴鲁图”这名号拿出来，也足够吓的贰臣山东巡抚及手下一众伪军直哆嗦。要是百胜的巴鲁图发了火，那就算把自己的老婆、妾、通房丫头以及女儿都孝敬上去也没够啊，所以方大人灵机一动（为这灵机一动付出了至少十根胡子的代价），干脆派方渐鸿带着百十人的随从，各种从济南境内搜刮来的礼品带上，主动去迎接和讬大人，好话多说说，马屁多拍拍，对方家以后的飞黄腾达甚有好处。
方渐鸿不负重托，在方大猷被庄阑珊的妖术弄的中风倒地，在妻、妾、通房丫头和女儿们的哭叫生中半身不遂的同时，方渐鸿成了和托大人身边的红人，那礼送的，那牛吹的，那马匹拍的，百胜的巴鲁图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吐纳天地之气，一个词：舒坦！
三千八旗兵和六千绿营兵从顺天出发，一路上都是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行军自然是迅速而快乐。多尔衮特意在三千八旗兵里夹杂了当年屠济南的旧部，不仅仅是熟悉道路，更有大涨杀气的考虑。
济南是什么？济南就是一盘菜！只不过上次的菜是带壳大鲍鱼，还得打开来才能吃，而这次则是已经打开、烹饪好的无壳大鲍，有奴才端到面前，吃起来更加爽快。至于青州、兖州等地，虽然还带着壳，但看我大清军容之盛，砸碎它们，也没有任何难度！
和讬毕竟是主将，思维能力比那些只知道乱打乱杀的八旗兵和精通于为虎作伥的绿营兵高出不止一个档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他不知道这话是《孙子•谋攻篇》中的原文，但道理还是明白的。一路上虽被方渐鸿吹的飘飘欲仙，和讬还是想起询问有关这次要对付的敌人的具体情况，方大嘴当然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可惜这个一五一十的意思是经过五次的传言变化，再加上十次为了讨好主子的人为加工，这一连串下来，描述和实际情形的差别能有多少，只有天知道了。
“赵、杨二人原来是明的人，后来投靠了顺，顺不行了先假意投降我大清，然后兵变夺取青州以向明邀功……”和讬自言自语道，“反复无常的小人，不足为惧！”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啊！”方渐鸿很卖力地点头哈腰，“主子那是什么人，主子只要往青州门前一战，赵应元那厮马上就要自裁，而杨王休那一介文官，直接就吐血三升、胆裂而亡啊……”
“哈哈……你这南蛮子倒是会说话，”和讬笑道，“那庄子固又是什么人啊？”
方大嘴开始陈述史可法麾下嫡系的故事，当然在他的包装下，庄子固立马沦为靠逃跑和龟缩才活到现在的无能军官。
“你……”和讬忽然伸手卡住了方渐鸿的脖颈，“你这南蛮子在骗我！”
“……”方大嘴吓出一声冷汗，百胜的巴鲁图不比他高，配上高头大马也仅仅是高出小半头，所以“拎小鸡一般地揪起来”是不可能的，但是……就算如此，也吓煞他也……
“若庄子固真的如你说的那么无能，怎么可能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席卷半个山东？如果他真的如此无能，那么连他都打不过你们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我们……当然就是废柴啊……废物的只能当柴火烧……庄……姓庄的那厮也只能算……算中人之资……遇……遇到……主子……主子这样的牛人……就算一百个庄子固……也得败啊……”
“这还差不多！”和讬松开了手，看着方渐鸿气息喘匀了，继续问道，“据说庄子固有个堂妹叫庄阑珊，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啊？”
“妖孽！”
“妖孽？”
“庄阑珊确实是个妖孽，小小年纪长白毛，会各种妖术……当然，当然了，主子如此威猛，什么妖孽都要退散啊……”
“妖孽退散……”百胜的巴鲁图没有回答方大嘴，倒是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他朝马队阵型后喊了一嗓子，“彦木吉，那妖孽就教给你解决了！”
“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然后似乎开始了一段悠长的吟唱。
“这……”方渐鸿吓的不敢说话，但又忍不住伸着脖子往那边看：一个老头，一个穿戴颇有些诡异，饰物繁多的老头……看样子像个巫师神汉，莫非……是个萨满？
“彦木吉是赫图阿拉著名的老萨满，”和讬的介绍验证了方渐鸿的猜测，“也是我的左膀右臂，虽然现在不少人把那位子都换给了黄教喇嘛僧，但我还是相信建州最古老的那一套……彦木吉，快说说，这次的预兆如何啊？”
“……雾……迷雾……”老萨满的语气似乎也在迷雾之中，“未来笼罩在迷雾之间，待雾散去以后诸灵方昭显真实……”
“不要告诉我……”百胜的巴鲁图脸色不太好看，“连你也没法看穿庄阑珊的真相？”
“……看不穿，猜不透……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她往何而去……阑珊……她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谜团……”
“哦……”和讬似乎也让彦木吉的神秘论调感染了，“告诉我，你要怎样才能看穿这个谜团？”
“……时间……我需要更多时间……还有……告诉我有关阑珊的一切，乃至一切的一切……”
“你！”这分明是命令的口吻，“告诉彦木吉有关庄阑珊的一切！”
“好，好……”方渐鸿觉得自己是作茧自缚，但既然到了这一步，硬着头皮只能上，和讬的扈从让开一条掉，老萨满和方大嘴的坐骑靠在了一起。
……这狡诈的老头子……他莫非是审讯专家么……
这就是方渐鸿此后的感受，他从前见过不少算命先生，也见过跳大神的，不过能达到彦木吉这档子水平的还真没几个，看似不经意的对话其实是陷阱，你只要陷进去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知道的东西说出来……半个时辰过去了，方大嘴的嘴半张着，合都合不拢了，他能说的都说了，被榨干了，就如同榨油过后的豆饼一样干巴巴的。
“原来如此……”老萨满双目微合，开始了漫长的思考，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就算是百胜的巴鲁图也不敢打搅其沉思，方渐鸿看着乍舌，也不敢说什么，在周围一群八旗骑兵不怀好意的眼神中如坐针毡，却又无可奈何。
期间一共走了大约二十里，方大嘴屁股被颠的生疼，老萨满倒是稳若泰山，巍然不动，好容易这老头子睁开双眼，不想没有直接说话，又唱起来了，那词儿不知道是语言问题还是专门的暗语，反正方渐鸿完全听不懂，那群八旗兵也只能听懂一半。彦木吉唱，一直唱，唱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方渐鸿都担心那老嗓子撑不成的住了，结果老头子忽的一颤，眼神从迷离变得清澈：“已知晓矣。”
和讬看着兴奋，不由得催促道：“快，快，说来听听！”
“喳！那庄阑珊是千年花妖汇聚成人形，与天命汗（努尔哈赤）是敌人！”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方渐鸿在一旁添油加醋，“敢和我朝太祖作对，不想混了！”
“喳！后来天命汗之十四子，也就是如今之摄政王陛下，杀向济南城，大屠庄家，为的就是除掉这妖孽！”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方渐鸿觉得不对头，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附和。
“喳！然则这妖孽异常狡诈，居然逃脱了摄政王陛下的追杀，并委身于了一道人身边，窃取法力！”
“是，是，是！就是这样……”方渐鸿心想自己这“大嘴”称号可以送给这老头子了，比起胡扯八道，他还不够班，显然还不够班啊！
“喳！被窃取法力的了一道人，自然不是闯王李自成的对手，而那千年花妖又委身于庄子固身边，要和我大清作对到底！”
“是，是，是，就是这样……”方渐鸿附和之中发觉了问题，“但是……她头发变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喳！但凡妖孽化为人形，受制于形骸，法力都会被压制，但若完全显出原形，又不好潜伏在人间，故这妖孽采取了折中之策，这雪发白眉，恰恰是露出一半原形，好释放妖力！”
“是……”方渐鸿心想我说的可是那阑珊为了得到预知之能而牺牲掉部分生命而头发变白的，咋到了这老神棍嘴里变成部分现原形了呢，不过……看和讬大人和一众真满洲兵的表情，这老萨满地位可不低，为了项上人头起见，还是不要表示异议为好。
“喳！现在这阑珊身上汇集着了一道人近百年的法力，自身的妖力也能释放出五成，外加庄家几十名死者的鬼力也可为其所用，所以……棘手啊，难办啊！”
就算是“百胜的巴鲁图”，也经不起这种煞有介事的忽悠，和讬在秋风萧瑟中大汗淋漓：“那……你说该怎么办？”
“喳！此妖来头不小，就算是老夫亲自出马，也只有五成的把握，不过……不过……”老萨满很有耐心地吊起人的好奇心，攒够了气氛才图穷匕首见，“然而……要破法力、妖力和鬼力，就要靠杀气！”彦木吉右手一指和讬的佩刀，“而杀气，就附着于此刃之上！”
方渐鸿这才注意到那把刀，确切地说，是刀鞘上的异样：那上面有很多纵横交错的纹路，十分复杂，不解其意。
“喳！百胜的巴鲁图每胜一仗，就在刀鞘上画一纵纹，每杀一人，就在刀鞘上画一横纹……如此这般，这把刀上面汇集了最深重、最血腥的杀气！就算是阑珊那千年花妖，也一样会被这杀气所震慑！只要有这股杀气在！百胜的巴鲁图，就是无敌的！”
“说的好，说的好啊！”和讬的虚荣心原来是一堆干柴，现在完全被恭维的火种点燃了，“我大清雄兵所至之处，只有逃、降、死三条路！管她什么千年花妖，管她什么刺莉花灵，都一样切成碎肉！此战必胜，不胜必亡！”
以和讬为中心，作为精英主力的八旗兵和作为炮灰肉盾的绿营兵都欢呼起来，方渐鸿也跟着他们一起喊，问题是不但不知道别人在喊什么，连自己在喊什么都不清楚。
老萨满彦木吉偷偷擦去紧张的汗水，低下头去。现在这么做只是权宜之计，无论如何主子的信心和兵丁们的斗志都被煽动起来了，这样一来，应该就肯定能打胜仗了吧……至于阑珊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实力究竟如何……他……他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