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了绵长的战火,等待她的却是冷却的尘埃。
阑珊在济南城的街头行走,映入眼帘的满目是断壁颓垣。
这是她亲眼细细目睹的第五座古代城市,作为山东的省城,其城郭的规模整整大出兖州三圈,超过青州和济宁的总和,甚至能和十七世纪前半叶东方第一大都会扬州相比。然而在巍峨的城郭之下,却是残破不堪的街景,整块整块的市区被荒废,以至于成为老鼠、麻雀和乌鸦的乐园,一切的一切都诠释着一个熟悉的词语:萧条。
这是一片曾被血与火浸透过的土地,也是她……至少是那个和她无比相似的女孩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现在的济南只是崇祯十一年前辉煌破碎后的残影,而在这样的街道上踱步总有一种幽灵般的触感。你或许永远没法知道,那一片看似普通的淤泥里掺有几滴污血,这一堆瓦砾间混着多少片骨渣。
死者已矣,生者尚存有活下去的勇气。在短暂而热烈的入城仪式之后,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三大帮那些兴奋过了头的暴民需要安抚,从济宁州运来的救济粮需要分配,还有利津方面的围攻以及马翠花和谢烁的婚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阑珊则在做了三个大手术,给刺莉营安排好其余所有的救治工作之后,得到了一个人独处的机会。戴上头巾,隐藏起引人注目的苍白发缕,避开人群,不去想是否有便衣的护卫在暗中保护她,阑珊只是想去庄家大院走一走,去看看那故事开始的地方。
……按照地图和姐姐的描述,应该……就是这里吧……
废弃已久的院落,毁坏的比她想象中更为彻底。曾经构成济南著名镖局的木石,在火焚之后,无可奈何地屈服于风霜雨雪的自然之力。从尘土中来,再回归尘土,这或许是所有人手所造之物的宿命。而在这一片尚没有烂干净的瓦砾之上,植物疯狂地蔓延着,青苔杂草,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小树,然而最多的,还是刺莉。
不同于现代被人驯服的少刺种园林白蔷薇,这个时代的刺莉更多地展示着一种野性。洁白的花朵早已凋零,墨绿色的果实挂满了枝头,而在果实和秋日残存的叶片之间,无数锋利的荆棘在闪烁。阑珊凝视着刺梨丛,凝视了很久,在分不清长短的恍惚间,她的耳畔又响起姐姐为唤醒她记忆而重复的话语。
刺莉是芬芳与荆棘的结合体,如果没有芬芳,它就将隐匿于草海,如果没有荆棘,它根本无法在残酷的荒原之上生存下去……姐姐说的对,这确实是阑珊的写照,在刚刚过去不久的战斗中,她同时展示了芬芳与荆棘……
兵刃声与怒喝,突然间发生的一切,打断了她的回忆。
“大胆刺客!身携利刃,图谋不轨,还不快快受降!”
破刃斩章一得,插翅大虫阎清宇,邹县三鬼,月亮门三姐妹,一共八个便衣保镖把来者团团围住。而嫌疑对象,却是一个梳着倭堕髻,相貌清秀,衣着干练的十六七岁少女。
阑珊定睛一看,也明白那少女为何被怀疑是刺客。只见她一身灰色短打,腰间别着两把带鞘的短刀,而手里拎着一个圆溜溜的黑布口袋,上面还有暗红色的血迹。
“这里面装的是……首级么?”刺莉花灵双手一挥,寒光闪烁的绝命针铿然出袖,“你到底是什么人的说?”
神秘少女没有回答,而是不声不响地从下方打开布袋,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咣当一下掉在地上,还被向阑珊方向狠狠踹了一脚。
“莽……莽衮?”章一得和阎清宇先是一晃眼,然后吃了一惊,他们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济南城门口严加盘查,悬赏一百两银子就是为了捉拿这个逃亡的清军骑将,他们俩本指望这事儿能引出某位江湖义士或武林高手,然而到最后结果这厮的……居然还是个姑娘?!
“我叫芷若。”神秘少女根本无视八名保镖的存在,而是平视阑珊,不卑不亢地介绍自己,“是前来投奔刺莉花灵庄阑珊的……”
“芷若?”高度武侠中毒的阑珊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不由兴奋得一颤。她没有用万福的手势,而是很夸张地作了一个揖:“敢问侠女尊姓?”
“我早已没有姓了……”芷若怔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我的家人……有一半惨死于多尔衮之手,另一半则在数天前刚刚离我而去……是莽衮杀的……从此以后我就叫芷若……姓氏什么的只会让我想起过去的惨剧……”
芷若哭了,在两柄明晃晃的鬼头刀和六枚暗器的威胁下毫无惧色的她现在哭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面颊滑下,浸透了衣襟。在哭泣中,她开始讲述莽衮之死的经过。
……在一个清兵的帮助下,莽衮得以逃脱金龙、黑虎两大帮派的围攻,而在发现口粮不足,又在严密搜索下不能直接去抢的时候,他残忍地杀死了自己忠心耿耿的部下,而这一切,连同其他的谈话,都被芷若暗中关注着,清清楚楚。
芷若刺死了莽衮,在他饱餐那兵丁的存粮,然后呼呼大睡的时候刺死了他。最强壮的男人也有致命的弱点,而芷若那时是硬生生地把短刀的整个刃部都没入了他的咽喉。即使在他死后,她的愤怒仍如潮水般无穷无尽,当那个脑袋终于和身子分离,已经有太多的地方被捅的稀烂,血肉模糊……
冤仇已报,但死去的人是活不过来的。在杀死了莽衮之后,芷若一度想自杀,赶快去和家人在阴间相会,但她最后还是撑了下来,决定投靠刺莉花灵……
听着芷若的表述,阑珊也留下了同情的眼泪。或许在这场看不到边际的战乱中,芷若的经历只是沧海一粟,然而这一粟的悲伤正以最*淋漓的形式呈现在她面前,面对蔓延而开的伤感,她无法抗拒。
“章叔,把这个脑袋送到官府去,然后拿一百两银子拿给她,好么?”阑珊说道,然后扭头转向芷若,“不要拒绝,因为那是你应该得到的……不要见外,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
芷若对黄白之物没有什么感觉,她用衣袖拭去泪水,脸上的哀怨渐渐平复:“阑珊姐(刚才的讲述中,她说过自己比阑珊小上一岁),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我想和你独自说说。”
暗杀套路纯熟的邹县三鬼警觉了:“不行!谁知道你是不是刺客?”
芷若撇了撇嘴,把两把短刀递给牛头鬼,然后抬起双臂让月亮门三姐妹搜身,确定没有凶器之后。保镖们才肯让她接近阑珊。芷若在阑珊耳畔低语了几句,刺莉花灵的脸色变了。
“这个……不太可能吧?”
“我亲耳听见莽衮和清兵直接的谈话,绝对错不了!”
“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严重了。”阑珊下定了决心,“好,芷若妹妹,我相信你的说,现在就带你去见杨王休。”
济南城内,老字号“百泉居”废墟。
桑老板一会儿看着被烧的塌了半边的酒楼叹气,一边又瞅着露天吃饭的一干人美滋滋。话说阑珊那活菩萨给他的金子可以用来重建,不过需要一段时间,而作为商人,在这段时间里盈利最大化是很有必要的。这群兵丁都打了胜仗,心情好,好说话,而且是他们的老大请客,绝对给现钱不赊账,那哪有看着钱不赚之理?
大多数兵丁都是不识字的老粗,所以要是有几个识字,会吟诗啥的,在一群“军爷”中绝对是鹤立鸡群。这次“宴会”的结构说起来和当初兔子守备请客时差不多,当然赵应元比兔子守备牛掰的多,韩大官人的角色也换成了杨王休,这文官和他手下那个插科打诨的甜嘴书生崔诚一样,都属于出口成章的类型。看着一群大头兵在寒风中吃火锅喝热酒,中间两个家伙文绉绉的造词遣句,巨大的违和感之外,倒也相映成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王休现场做诗十三首,崔诚吟了十二首,两个文化人渐渐的舌头也大了,开始和兵丁一起起哄,让身为武官的赵应元也吟诗。赵应元放火烧人得力,在检查斩获中胜过了马大疤三个人头,毫无悬念地当了大哥,又在入城式里被市民们捧的神魂颠倒,自然是心情舒畅,连打三个酒隔之后大嘴一张:“那好,俺赵某人今天就献丑了!”
赵应元挺胸凸肚,虽然距离太远看不见,还是面对泰山的方向,做诗一首:远看泰山黑乎乎,上面细来下面粗,若把泰山倒过来,下面细来上面粗。
众兵丁和上菜的伙计皆喷饭,杨王休勉勉强强地叫了几声好,还是我们的甜嘴书生崔诚嘴巴厉害,大肆称赞赵将军这诗平仄有致,且有气吞山河之势,好,实在是好!
赵应元平时看崔诚不顺眼,不过这一次可算是被骚到了痒处,不由得喜笑。杨王休则转移话题:“那下面吾等开始对对子怎么样?吾出上联:烟锁池塘柳——”
甜嘴书生崔诚在一边添油加醋:“这可是传说中状元都对不出来‘五行绝对’!杨大人博览群书,见多识广,高,就是高!”
赵应元热血上涌,一脸不屑道:“这算啥子狗屁‘绝对’?你们俩从一数到十,俺赵某人给你们对出来!”
杨王休暗自好笑,心想汝这老粗又在说大话,现在又不是战场,可没有汝放火抢人头的余地,何况吾还有下联打底,利于不败之地!
杨王休使了个眼色,崔诚开始念数,到六的时候,赵应元满头大汗,到九的时候,赵应元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而“十”字刚出口,赵应元把一大杯酒一口吞干净,然后大吼一声:“炸钱塘江桥!”
众兵丁愕然,送酒菜的伙计连打三个盘子,杨王休笑的合不拢嘴:“还是不行啊,下联应是‘渔钓秋树堤’这样的才行,汝之下联太过粗俗,不可,不可!”
“姓杨的不要胡说八道!”赵应元可不干了,“你说的上联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俺说的下联也有这五行,一个都不少!咋就不行,你小子给俺说,快说!”
“这个嘛……”杨王休露出文人式的狡黠,“汝的下联不符合事实!钱塘江有桥么?”
“钱……”赵应元一时语塞,但还是不服气,“钱塘江现在是没桥,赶明儿老子给你们用船板儿现搭一个!况且你这酸秀才说的狗屁话就符合事实了?烟是飘来飘去的,锁是大铁坨子,你家大姨妈烧饭的烟能变成大铁坨子,把池塘边的大柳树给砸趴下?!”
桑老板见势不好,心想这一帮子人要是打起来,估计这祖传店面连剩下的半拉也要玩完了。“二位爷,赵将军和杨大人有大量,这好不容易打赢了仗,开开心心的吃酒多好,为啥非要吵架呢?”
“老子就是要吵!老子心里不爽!”赵应元是今天是豁出去了,就要耍酒疯,“俺就是看不起读大书唧唧歪歪的文人,俺们武人在前线打仗,他们躲在后面的城墙里写个屁字,还吟个屁诗,算个狗屁!除了督师大学士史大人,其他的文官俺全不服!老子……”
崔诚见赵应元正在气头上,确实不太好劝,猛然间一扭头见一行人前来,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赵将军息怒,赵将军消消气,赵将军你看,庄大人的堂妹,也就是白毛仙姑刺莉花灵庄阑珊姑娘来了!”
……等等,崔诚忽然感觉不太对劲儿,某种自从自己开始双面生涯后养成的直觉告诉他,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阑珊和那八个江湖出身的打手我都认识,可那个灰衣少女又是谁?莫非说……
崔诚打了一个冷战,一股寒气自腰间沿着脊梁骨一路窜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