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这世间之事,讲究的就是名正言顺四字。像独眼龙金世海那样铁了心地高喊“俺就是贼俺怕谁”的草寇不是没有,但毕竟不成气候。话说你看那泰西英吉利国大海贼德雷克,带着一狗票兄弟纵横四海,见谁抢谁,看似自在逍遥,但回心一想没后台还是不得劲。于是乎他就接受了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招安,还混到了个爵士封号,从此德雷克从海贼转职为海军,虽然女王放出狠话说咱英国自己的船你要是敢动一根毫毛老娘非把你五花大绑拴上三千磅巨石扔到泰晤士河里喂鱼不可,但同样拐弯抹角地声明西班牙人刚灭了南美的啥子印加帝国,捉了皇帝,拆了皇宫,缴获甚重,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一船一船地往欧洲运,那些你爱怎么抢就怎么抢,咱君臣俩四六分成就可以了。德雷克在伊丽莎白一世的“庇护”下开始了非常有前途的打劫行当,后来还用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术搞翻了西班牙忍无可忍终于兴兵问罪的“无敌舰队”,以至于后来几百年英国佬提起德雷克爵士都是大英雄,早年当海贼的陈年老档几乎没有人提起。
虽然东西方文化不同,但建功立业流芳百世这个问题上是一致的。赵应元原是明将,顺军打到眼皮底下了为了保命投靠了李闯,不过这李闯来的快,去的也快,才几个月就从气吞山河堕落为兔子尾巴长不了。赵应元伙同杨王休,假意投靠清军然后又发动兵变,如此这般才有青州之事。虽然反了正,但过去的事情始终是个污点,必须立下大功,封住其他人的嘴才行。两只突袭的骑兵队伍相比,马大疤部人数较少,但因为打家劫舍都打熟练了,冲击起来气势恢弘,赵应元部是临时招募的,人数虽多,但马嘶中混着驴叫,战斗力参差不齐。赵应元心想反正是以斩获数目来定,谁先谁后并没有说法,索性等马大疤冲出一条血路之后,自己带着人马专找敌军密集逃窜的地方下手便可。
马大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杀起来就红眼,根本不会关注赵兄弟的小算盘。俗话说的好,“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长城以北的胡人素来以马术精良,神出鬼没为优势侵扰内地,而现在,该是他们遭到骑兵反噬的时候了。
“杀!杀!!杀!!!”马大疤的大嗓门在战场糟杂中依然如雷贯耳,而从士兵的哭嚎声中可以大体辨别出攻守态势。清军虽然尚未崩溃,但完全可以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马大疤的“骠骑营”突破了和讬大营的东北角,如风卷残云般冲杀进去,骑兵之斗,关键在“势”,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谁动能大谁就牛掰,而在空间相对狭小的营寨中,清军甚至没有反冲锋的加速路程。
一刀,又一刀,那形制和青龙偃月同父同母的骑兵用长刀砍杀在清军的脑袋上,真如同切菜一般。那些被一刀了结的其实是最幸运的死者,在另一种情况下,兵丁被战马撞倒、践踏,内脏破裂、动弹不得却一时半会儿未死,只能在剧痛中呻吟,乞求着死亡的解脱。
第一道营寨业已突破,清军的反击渐渐稀疏,而退却也变成了奔逃。大量的敌兵糜集于后几道营寨之中,赵应元稍稍注意了一下风向,不由得喜出望外。
“天助我也!放火,烧!烧!!”
马驴骡混合骑兵队迅速行动起来,火焰顺着引燃的松脂朝敌营蔓延,秋日的木头在昼夜温差变化下总会含着一些露水,这导致火攻的效果……出奇的好。
烟,翻滚的烟,扩张的烟,比火焰更快、无孔不入的烟。厚重的盔甲能挡住刀剑,却无法阻止烟气的渗透,一时间清兵的咳嗽声甚至压住了喊杀声与兵刃撞击,那些被熏的失去理智的兵丁拼死拼活的冲出营寨,等待他们的是更为“爽利”的死亡。
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今日的苦战已经耗尽了和讬部下的体力和勇气,明军的反击则成为压垮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作为一支军队,无论曾经有多么强的战斗力,现在也只剩下一种结局:崩溃。
“主子,撤吧,南蛮子冲过来了!”负责前线指挥的牛录额真们劝道。
“废物!”百胜的巴鲁图双眼瞪到最大,眼眶欲裂,“连一群南蛮子都打不过,你们这群饭桶还配不配当我大清的巴鲁图?!”
牛录额真们面面相觑,在征服者的尊严、自己的性命和主子的怒气之间,他们无法做出选择。
“主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被收编的前明军将官们劝道,“敌军气焰正盛,我军应避其锋芒……”
“锋芒?我都快要疯了,还避什么锋芒……我百胜的巴鲁图一世英明,竟然要毁于此地……”和讬怒形于色,众人都不敢说话,一时间大帐内竟如死水般静寂,直到刀刃出鞘之声打破了沉默。
塌鼻子老奴虽然身手不佳,但显然比其他人都明白主子要做什么,他不要命地用手挡住刺向和讬脖颈的刀刃,左手五个手指瞬间只剩下两个。
“主子不要想不开……主子……”塌鼻子老奴疼的嗷嗷直叫,一边喃喃而语一边哭。其他的奴才外加和讬的老婆们也加入了嚎啕的行列,一时间把清军大帐的气氛搞得类似于送葬。
“……撤吧。”百胜的巴鲁图腮部肌肉连续抽搐一百三十多下,好容易挤出一句话。
牛录额真和千总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子,您刚才说的是……”
“我说撤!你们这些废物,饭桶,快撤!”和讬扬起头,脸上的愤怒变成了癫狂,“哈哈哈哈哈……我是百胜的巴鲁图……南蛮子……南蛮子击败了百胜的巴鲁图……哈哈哈哈哈……撤,怎么还不快撤啊!啊啊啊啊……”
……崇祯十七年九月十九,兖州总兵庄子固于青州大破清将和讬主力,斩首四千余级,史称“青州大捷”……
在这个时间岔路上,后世对今天的记载应该是这样的吧,阑珊如是想到。哦,不一定如此,话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数字都会被夸张的说。譬如当年曹*在赤壁的总兵力不过二十万,但在《三国演义》里就变成了八十三万,那么今天这一场战斗,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宏大的吧……
很累,真的很累,自己吹奏了超过八个小时的笛子,中间只吃了一碗胡蝶煮的皮蛋瘦肉粥,喝了几杯水而已,再加上上午和老萨满彦木吉那一场险象环生的格斗,今天果真是阑珊记事以来最长的一天呢……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让她感觉恍如隔梦……
在恍惚中,阑珊沉沉睡去,迷离间,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了堂兄、嫂嫂和丫鬟们的话语,这一夜她没有做梦,只有最踏实、最安然的休憩。
在这片被血染红的齐鲁大地上,杀戮还在进行,战斗仍在继续。
紧接着崩溃而来的奔逃是迅速的,其代价就是,断后的步兵根本追不上狂奔的骑兵,全部被后面追击而来的明军包了饺子。
战损率已经超过五成,若算上崩溃中离散的那部分,清军的减员接近七成。和讬在战前想过各种情况,包括久攻不克之类的,惟独没想到会是惨败,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彻底。
“主子莫慌,胜败乃兵家常事。”
“主子莫急,大军回到济南城稍事休整,来日定能够大破庄贼!”
“主子,奴才认识法力高强的黄教喇嘛僧‘伏虎罗汉’和‘金眼菩提’,奴才这就去把他们请来做法,定能让那白毛妖女三魂崩,七魄解,吐血三升而死!”
……
一路上,各批部下怕百胜的巴鲁图再想不开寻短见,变着花样开导他们的主子。这些话从和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原封不动地遗忘,根本不经过大脑处理。就这么念念叨叨慌慌张张地跑了两个多时辰,接近淄博地界的时候,忽然有清兵来报,说前方发现一名骑兵,看装束和发型,绝对是我大清的人。
和讬回想起偷袭济宁州失败的事情,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心想莽衮这狗奴才虽然打仗差了点,不过还算有眼色,专门派了人来接应我,还不错,还真不错啊!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要是来接应怎么才来一个?不对头,不可思议……
百胜的巴鲁图叫那骑兵过来,到近处一看才发现这厮连人带马都有伤,能从济南跑到这里简直就是个奇迹。和讬心里惊叫一声不好,莫非济南城也……
那骑兵一脸哭丧样:“主……主子,济南城……济南城丢了啊!”
和讬听闻此言,差点没从努尔哈赤亲赐的黑马背上摔下去:“怎么可能?南蛮子的主力在青州,那莽衮和姓方的手里兵马不缺,居然能丢了济南?阿奇那、塞斯黑都没有这么笨!废物!饭桶!!白痴!!!……”
负伤的骑兵竖着耳朵听和讬叫骂,好不容易等骂完了,才一五一十地把济南三大帮造反的事情说了。因为这清兵是趁乱逃脱出来,对三大帮暴动的规模心有余悸,外加暴动越是剧烈,自己这成功逃出来也显得越英勇,于是乎在和讬耳朵里暴动的规模扩大了三到五倍,大体等价于就算这支败兵回济南,也绝对镇压不下去。
出了目前情况尚不明的东昌外,我大清在山东境内已经没有任何据点,而且强攻淄博之类的事情,已经吓破胆的和讬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的。百胜的巴鲁图现在有了一种急切想回家的感觉,他巴不得马上跑到北直隶,跑出长城,甚至一路逃回赫图阿拉去。但想法归想法,实际情况没有这么简单,清军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仗,又跑了几个时辰,就算是铁人也抗不住了。无可奈何之下,和讬下令让全军稍事休息,恢复后,再寻路朝北逃去。
这里距离战火洗劫过后的蒲家庄不远,夜色之下,依稀可以看到房舍的废墟。和讬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因为……那些东西存在的形状,让他想起坟墓。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在日常生活中或许适用,但在战场上却未必。
当年希腊联军大败波斯帝国,某位心急似火的仁兄硬是急吼吼跑了四十二点一九五公里去报信,结果雅典城普天同庆,这位仁兄却因为体力透支提前到冥王哈德斯那边报道去了。这事情一方面成为马拉松长跑比赛的源头,另一方面也说明在捷报传播的惊人速度。
对于淄博来说,得到济南暴动成功和青州大捷的时间是九月二十上午,百姓们从惊愕转为喜笑,从喜笑转为狂欢,而阑珊斗法击杀彦木吉的故事在冯群、牛巩、侯大水还有吹牛书生蒲盘的加工下,仙术横行怪力乱神,简直变成了封神演义。
胜利的喜悦属于所有人,但对于当兵的来说,山东战役尚未结束,信鸽和快马在已经重新落入明军之手的诸多城市间传播情报,一张围猎清军主将和讬的大网业已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