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东巡抚方大猷的侄子方渐鸿目前心情十分沮丧，想努力做出个谄媚的微笑，无奈面部肌肉痉挛不受控制，只好用手去帮忙，好容易做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而这种微笑，本来是用来讨好从济宁州打败而归的骑将莽衮的，结果却适得其反。
莽衮骂了一句，然后一巴掌狠狠打在方渐鸿的左脸上。巡抚老爷的侄子是个文人，哪受的了这个，这一巴掌硬生生打掉了两颗牙齿，方渐鸿哇了一下却不敢造次，而且只好把牙齿往肚子里咽，连吐出来都不敢吐。
骑将没工夫理会巡抚侄子的复杂心情，只顾着喝酒。俗话说的好，酒后吐真言，这莽衮喝下去两斤多酒，话匣子也就打开了，方渐鸿总算得到一些有关济宁州之战的信息，虽然是以咒骂的形式表述出来的。
我大清威武雄壮的骑兵，最善打劫，昔日从袁崇焕宁锦铁壁西侧软档儿侵入内地，专门攻击那些粮食较多但防御较弱的城镇，而且几乎每一次，都能在大量明军合围之前逃出。
昨夜去偷袭济宁州的骑兵队也是如此，因为不是打硬仗，而且也要多装战利品，所以相对正面攻击青州的军队，盔甲要轻巧的多。从济南到济宁的距离，常人要走好几天，但对那一千七百名以速度见长的打劫专家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大队人马在拂晓抵达济宁州，而拂晓，恰恰是人睡的最熟的一段时间。
济宁州毫无戒备，果真是毫无戒备！作为大运河的枢纽，这座繁忙的城市正在夜色中沉睡，从北向南而来的急促马蹄声，似乎都未曾吵醒它的安眠。
杀，烧，破坏！只要毁掉了这座城市的防御，那么其他的一切都好办了。莽衮似乎看到数千辆大车满载着粮草，从济宁州一路迤逦到济南府。
一千七百名骑兵兴奋地冲入济宁州，可怕的杀戮开始了。
没错，莽衮喜欢杀戮，只不过前提是自己杀别人，而不是别人杀自己。在他的印象里，明国的军队是脆弱的，明国的百姓是胆怯的，但南边的粮食就是好吃，南边的女人也长的水灵，他完全是以大吃一顿的心理张开大嘴去啃济宁州，结果却发现……坚硬异常，足以磕掉满嘴牙齿。
伏兵？不不不，真要是伏兵也就好了。莽衮并不惧怕近身格斗，相反，他手中那把马刀斩人无数！当然，就算远程对拼箭羽，那些弓马娴熟的清兵面对同样数目的步弓手也不会落入下风，问题在于，他们遭遇的是比弓箭大，而且是大的多的东西！
床子弩。
在分布于济宁州四围的四座寨子上，已经安设下数百门这类重型武器。当莽衮带着骑兵攻入济宁州，混世大王杨鸿升的部下就做好了准备，而当清军主力深入城池，进入四座寨子交叉火力范围内的时候，密集的屠戮，开始了。
如果要莽衮选择，是被红衣大炮轰死，还是被床子弩穿死，那他应该选择前者。这并不是说威力和射程，以为以火药为动力的大炮，只要不是那种轻型、便携式的，无论如何都比依靠人力和机械弹性的重弩强大，但问题在于，前者的攻击方式是钝伤，后者的攻击方式却是穿刺。
被炮弹轰中了，那肯定就是死了，死的干干脆脆，没有任何迟疑，但被床子弩的铁头重标射中却没有那么幸运，实际上，这玩意可以把人和马一起钉在地上，而若不是正中胸腹等要害，还能挣扎一会儿不一定马上死。
这还是比较保守的情况，莽衮亲眼看到，铁头重标洞穿了一个人和一匹马，然后势头未减，继续穿透了另一个和另一匹，角度最为刁钻的铁头重标，甚至杀死了在一条直线上的四名骑兵。
“穿糖葫芦，穿糖葫芦！”整个济宁州都回荡着这样的喊叫，话说在昔日洗劫北方某些城市的时候，莽衮倒是也吃过不少糖葫芦（当然是不花钱的），山楂和冰糖的味道确实不错，但现在，冰糖是血，被穿的山楂是满洲的巴鲁图！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济宁州那么安静，为什么那些房屋里站立着的，居然全是稻草扎出来的草人！因为绝大多数市民和粮食已经撤到四座寨子中，现在正和兵丁一起，喊着号子给床子弩上弦，那一根又一根的铁头重标，正如雨点般射到清军的阵型里。
死伤无数，真资格的死伤无数。莽衮哪受得了这个气，急令部下攻击那四座寨子，可被杀戮的噩梦，才算真正开始。
那寨子（后来莽衮知道那玩意叫“八面棱角连环寨”）的形状……说起来很类似八角茴香。如果从凹部攻入，则必然受到来自两侧的远程攻击，而如果从突出部强行登上，则容易被基部更多的守军硬生生赶下去。
不仅仅是重弩和弓箭，当清兵接近寨子，还会遭到如同雨点般的石块攻击。扔石头的往往是老百姓，没有用受过什么训练，准头也不好，但毕竟有那数量在，造成的伤亡依然不可忽视。
而当那些清兵试图强行爬墙，则见识了一种说起来恶心，却十分实用的武器：大粪拌油，点着了就往下泼，被这臭气熏天又烫的要命的东西泼到的，就算不死，伤口也会迅速感染，几乎没有愈合的可能。
莽衮想过远程拼箭，但很显然，敌人的数目远远超过己方的数倍，而且寨子上往往专门派人架一排木盾或者干脆用门板，普通的骑弓根本射不进去。他也试过用火箭远程纵火，结果那寨子虽然是土木结构，木头却不知道经过什么处理，硬是点不着！清军的专业抢粮队当然英勇，但毕竟都是来抢粮的，而不是来送死的，一下子被杀成这样，实在令人无法接受。莽衮虽然气的要命，毕竟还有点避免全军覆灭的理智，最后只能下令全军后撤，逃回济南，而好不容易逃出来后清点了一下人数，整整损失了一半！
失败，天大的失败，不可接受的失败！莽衮咬牙切齿地带着残兵败将逃回济南，然后……自然就是修整和拿伪军、百姓撒气。
方渐鸿听罢，心里直道苦也。他叔叔被阑珊整的半身不遂后时常敢感叹，说是如今也只有求助于我大清的八旗雄兵，才能干掉白毛妖女和兖州总兵等一干妖孽。而从目前的情况看，就算是大清兵，居然也奈何庄子固手下一个前土贼头目不得，这样说来……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莽衮又喝了一斤酒，撒了三斤尿晃悠了一圈又觉得肚子饿了。他之前那一顿吃的十分丰盛，丰盛到让官仓里快无余粮的方渐鸿心惊肉跳。而现在……为了不让这个刚打了败仗正在烦躁的祖宗用马刀斩了自己，巡抚侄子自作聪明地让厨子做点简单的特色菜来，而且要符合我大清精兵强将的口味的。
等厨子把菜上来，方渐鸿彻底后悔了。
“这……”莽衮晕晕乎乎地眯着眼睛，“是什么东西？”
傻不棱登的厨子回答：“五香烤羊肉串儿。”
“串儿？”骑将似乎清醒了一点，“串儿！”
方渐鸿心想不好，这下可真是麻烦了，刚想让厨子赶快换个菜，或者自己赶快找几个女人陪陪他。结果怒气爆发的莽衮嘴里叫骂着：“我大清雄兵都被那些该死的南蛮子穿成糖葫芦串儿了，你们这些混帐东西还让我吃什么烤羊肉串儿，诚心是想气死我，不想活了！”然后伸手双掌，同时向厨子的左脸和方渐鸿的右脸上抽去。
崇祯十七年九月十九戌时，济南城贫民窟。
百泉居酒店老板桑祥攥着那把从捕快手里缴获的雁翎腰刀，死攥着不放手，因为青白色的刀锋稍微给了他一丁点儿安慰。
现在自己是彻底和姓庄的穿一条裤子了，昨夜，与方大猷的侄子方渐鸿正面冲突，邹县三鬼和月亮门三姐妹倒是够义气，没独自逃跑，而是死守老店百泉居，用暗器杀了不少听命于方渐鸿的捕快。眼看着守不住了，南门那把忽然传来喊杀声，方渐鸿那厮留下四十个捕快点火，带着人马去了。而在这时候，桑祥老板才明白“那三对儿”的真正实力，别说四十个捕快，就算是四十一个，也挡不住啊。
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月亮门三姐妹掩护老婆孩子，邹县三鬼掩护酒店伙计，自己在突围队伍最中间，就这么踏着伪军捕快的尸体跑了出去。店门被点着，店面被烧了一多半儿，不过桑老板确信自己藏在地下三尺的老本钱不会被找到，而且最关键是……和这群人在一起比较安全。
说到那些省会级的大城市，崇祯年间就数开封和济南最惨。开封城被闯王李自成围攻三个月不克，最后闯军发了狠，掘开黄河大堤放水，开封城内的官兵和百姓，总数近三十万，全部喂了鱼鳖。而济南城在五年前被多尔衮杀了一次，死了十三万，从此以后这城市元气大伤，一直无法恢复昔日的辉煌。从市面上看，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废墟占据了全城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而各路混混、贫民、丐帮什么的，把这些荒废掉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巢穴。
百胜的巴鲁图甩清兵到来之前和之后，又有大量的市民在伪军和清军双重搜刮下倾家荡产，而他们的屋舍被强行征用（或者直接叫“抢”更适合些）。废墟中的贫民数量，再一次膨胀起来。
如同楚中昊的风行营在济南郊区收留、组织那些被兔子守备和赛大缸抢去秋粮的百姓攻城一般，邹县三鬼等人也在济南城内干着同样的事情。俗话说的好，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那些在饥饿、寒冷、死亡边缘挣扎的苦命人儿，终于发现有人来关心自己，抢救自己，那种忠诚和感激是吃饱喝足的人难以想象的。桑老板现在明白那漫天的传单、涂鸦……总之就是让清军和伪军恼火不堪却又防不胜防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了，巧舌营提供样本，这些人照葫芦画瓢地跟着扩增，然后大量的人分头出动，自然贴的满城都是。
底层社会长期都只是一盘散沙地挣扎着，为了活下去而已。但现在，这些贫苦人家集结起来，因为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
五年前，是谁让我们家破人亡，是谁的双手沾满了我们的鲜血？
是睿亲王多尔衮！
现在，是谁夺取了我们的房舍和口粮，是谁把我们几十年的积蓄一起毁尽？
是“百胜的巴鲁图”和讬的爪牙，还有那个汉奸巡抚方大猷以及一干狗腿子！
为了终结这苦难的一切，必须将这些仇敌一起杀死，或者至少赶出这座城市！从前我们无法和他们对抗，不是因为我们胆怯，而是因为我们手无寸铁，而现在，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武器！
桑老板确实看到了武器：矛尖，大量的铁质长矛尖，趁着清军主力攻打青州和济宁，济南城内守备不足而偷运入城里。废墟中的贫民把这些矛尖加上木柄，就成了看似简陋但依然很趁手的兵器。和那利用白蜡杆弹性，招术层出不穷的长枪不同，矛作为一种武器，用法较为单一。一个字：戳！说白了就是利用长度优势，让那些耍刀的在近身之前就被活活戳死。一支衣着破烂却斗志昂扬的军队迅速在济南城的角落里集结起来，而那从济宁州败退而归，正累的瘫软如泥的莽衮部下，恰恰是最好的攻击对象。
清军有马，我们没有马，但清兵的马经过一来一回的奔袭，现在都累的半死，在马厩里穿着粗气。所以……我们不怕！
清军有盔甲，我们没有盔甲，但清兵现在一个个都累的不行，很多都昏死过去，他们不太可能在睡觉的时候也穿着那么厚的盔甲，而且就算有盔甲，也未必挡得住包含愤怒的刺击！
我们忍耐的太久了，不能在继续忍耐下去，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大家都是爹妈生的，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挨了刀劈都疼，脑袋掉了都死，戳掉一个算一个，戳掉两个赚一条。今夜是大杀戮之夜，今夜是大复仇之夜！
农历九月十九，月光似水，然而在这片静谧月光笼罩下的济南城，即将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