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的好！打的就是好！奴才这贱骨头就是该打，主子继续打，使劲打！”
方渐鸿一边艰难地咽下两枚牙齿，一边口是心非地赞叹道。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现在的济南城也是这样，和讬不在，莽衮就是老大，为了讨得老大欢喜，为了保住自己的狗命，面子……面子算个屁！
莽衮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吩咐厨子把烤羊肉串儿上的竹签子去了，自己手抓着羊肉块儿全部吃掉，然后还评论说味道还行，这个厨子不许换掉，云云。方渐鸿心里窝火，看来报复这不上路子的厨子的计划又要泡汤，但又没有办法，于是便主动问他现在的主子，还需要点什么。
莽衮连打三个饱嗝，接着两个哈欠，说自己是累的够呛，现在去睡觉了，我大清的巴鲁图们也都需要休息，你小子手下那些不上路子的杂兵都给我放好哨！方渐鸿点头哈腰地称是，好容易将这个瘟神送到兵营，安排好事儿，然后唉声叹气地踱步到衙门里去。
被白毛妖女下过“诅咒”的清山东巡抚方大猷的病情日新月异，现在不仅仅是半身不遂，还患上了顽固性失眠症，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就那么半死不活地瘫在那里，昏昏沉沉的。
方大猷见侄子来了，心情舒畅，稀里糊涂地说自己这老骨头快不行了，你虽然是侄子，但老夫就把你当儿子看，以后这巡抚的位子还要看你……方渐鸿欲哭无泪，心想自己的叔叔果然是糊涂了，巡抚这职位又不是王位、爵位，可以世袭，要是叔叔真的翘辫子了，睿亲王多尔衮肯定会委任另一个人来济南上任，不过……这还是在济南到时候还在我大清的占领下才行。
方大猷和方渐鸿开始不着边际的东拉西扯，一个大脑转筋，一个掉了牙说话漏风，这一顿对话可真是自己听不懂，外人还需要翻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方大猷看样子是睡去了，方渐鸿也开始打呼噜，这时候外边突然传来喊叫：“不好了，不好了！”
乌鸦嘴衙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来：“禀报巡抚老爷，还有少爷，大事不好……造反了，造反了！”
方大猷显然是被吵醒了，不过现在他这模样，醒和不醒几乎是同一个死相：“这……这如何可能？楚中昊不是已经退去了么？““禀报老爷，不是庄贼手下风行营的楚中昊，而是城里的那些穷鬼！”乌鸦嘴衙役吓的够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抖，“一狗票的穷鬼，在济南三大帮派的煽动下，全部造反了！”
明清时期是民间秘密会党发展的黄金时期，各种帮派层出不穷。比较有名的是陈近南的天地会，从明亡到民国存在了近三百年，若是把洪门之类组织的算上去，到西门戎和阑珊那年代这个帮会依然势力可观。相比之下，所谓的济南三大帮派，在林林总总的会党里只能算是昙花一现。
济南第一大帮和第二大帮名字相对威猛：金龙帮和黑虎帮，而第三大帮名字比较朴实：叫花子帮。民众们都憎恨那些杀人越货的黑帮势力，却对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抱有很大的希望，那这三个帮派属于哪一类呢？答案是：介于两者之间。
崇祯年间，朝廷财政连年亏空，又承担着抵御东虏、镇压西寇的巨额支出。朱由检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累的要吐血，对于那些不太重要（指的是没被清军入侵，也没有被李自成骚扰）的地区，只要定时交上赋税，细节问题根本来不及过问。当时的济南城就是如此，官府很多事情都弄的一团糟，自然给民间势力以膨胀发展的空间，金龙帮、黑虎帮分别控制了城左和城右，叫花子帮把乞丐和收破烂的全部纳入旗下，保护费之类的自然是收了不少，不过客观上来说，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确实维护了官府之外的“秩序”。
但好景不长，类似这种规模的帮派，在一城一市看起来强大，但在真正的战乱中，简直不堪一击。多尔衮攻济南，三大帮派在守城战中出力不少，其结果非常惨烈：金龙帮帮主被活活打死，黑虎帮的大当家和二当家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叫花子帮高层全军覆没，更不用说普通帮众死了多少，那合在一起真是成千上万，按照这些人的数学水平根本数不清。
战后的济南城，万物萧条。金龙帮和黑虎帮过去的产业十个有九个都完蛋了，而叫花子帮虽然补充了不少破产的新乞丐，但无奈已经几乎要不到钱，处境也相当不妙。济南的底层社会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过去的金龙帮是龙，黑虎帮是虎，叫花子帮不仅仅是叫花子，而现在的金龙帮是病蛇，黑虎帮是小猫，至于叫花子帮……现在就是叫花子。
人这种生物就是如此，有福同享易，有难同当难，后来李自成的军队打到山东，超过一半以上的济南三大帮成员都投靠了闯王。后来闯王战败，主力西撤，这些人也跟着走了，这一顿折腾下来，金龙帮从蛇降级为蚯蚓，黑虎帮从猫降级为老鼠，至于叫花子帮……那混的简直连叫花子帮都不如。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三大帮派靠着“最后十把大砍刀”硬撑，并且盘算着怎么和方大猷的伪军作对的同时，邹县三鬼送来了援助。话说当年庄家镖局虽和三大帮派有过生意，但交情并不算大，但现在一听说当年庄家镖局老东家的亲戚还在，一个混上了兖州总兵，一个在扬州做大产业，还有一个根本就是神棍白毛仙姑的时候，一个个都开始现编现卖，搞得好像每个人都和镖局的少东家是拜把兄弟。邹县三鬼和月亮门三姐妹作为庄子固和庄阑珊的特使，在济南三大帮派最困难的时候送来了钱财和武器，大家的敌人又都是清军和伪军，那自然是一拍即合，大方向不需要任何讨论，唯一需要时间的就是细节问题。
邹县三鬼和济南三大帮达成的协议，无江湖黑话版如下：1。 三大帮在济南被兖州军、青州军收复前，可以无偿得到武器。
2。 三大帮主动进攻方贼和鞑虏。
3。 三大帮在济南克复之后获得和当年一样的地位，具体分红按照战绩分配。
在确定了这些条款，签字画押之后，三大帮很快组织起自己的队伍，朝着疲惫不堪的清军和战斗力堪忧的伪军攻去。
“呃……苦也，苦也，”方大猷稀里糊涂了半天，总算把前因后果搞明白了，“真是天阴偏逢屋漏雨，唉，唉，唉……”
方渐鸿脑子转的还算快一点：“我……我想那些贼人的目标肯定是军营、衙门和马厩，分三路出动，那每一路的人马到底有多少？”
乌鸦嘴衙役回答：“密密麻麻的，哪数的清楚？”
“大概呢？我问你大概！”
“大概……也许……差不多……看那样子，朝兵营那边去的密密麻麻一大片，弄不好能有四五千，朝马厩那边去的，少说也有两三千，至于朝衙门这边来的，衣服最破，一看就知道是叫花子帮的，人数……应该也有一两百。”
“一两百……还好还好，快，快把那些被我叔加钱雇来捕快、衙役集合起来，这衙门院墙够高够厚，那群贼人肯定打不进来！”
“禀报方少爷，大事不好，其实……其实小人进来的时候，已经发觉那些家伙见势不妙，早就跑的没影了，现在这衙门里除了巡抚大人的一家老小，只剩下小人一人……”乌鸦嘴衙役说到凄惨处，一下子跪下了，“方老爷、方少爷，两位可要给小人做主啊！哇哇啊——”
方渐鸿也顾不得读书人的脸面，各种脏话咒骂不止，而方大猷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来，艰难苦恨地伸过头来，在侄子耳边嘀咕了几句。
铁柜子，没错，那救命的铁柜子！
“救命铁柜子”是方巡抚那个被李自成军处决的前任的遗产，位置在衙门某堵墙的隐蔽处。里面可以藏金银，也可以藏人，因为有伪装好的通气孔，也不用担心被闷死。
方大猷让自己的正妻、小妾、通房丫头和女儿们都躲进铁柜子里去，然后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空间不够了，自己和侄子，还有那个忠实的乌鸦嘴衙役无论如何都塞不下，这要躲到什么地方去？
……外面已经能听到糟杂的脚步，还夹杂着喊杀声之类的吼叫，再不定夺，只能一家子全被叫花子帮包了饺子……
“院子里还有一口枯井……”乌鸦嘴衙役提出个馊主意，“要不然……”
没有别的办法了，三个人牙一咬，心一横，乌鸦嘴衙役开路，然后方渐鸿背着方大猷也跳了下去。
“杀方贼，杀方贼！”
叫花子帮一百五十多精锐（在一群饿的快死的人中，他们确实是精锐）负责攻打济南府衙门。衙门的院墙够高，衙门的大门够厚，不过这难不倒济南第三大帮的好汉们——几个兼职当贼的家伙很快翻墙而过，从里面咣咣咣把门砸开，然后一大票手持长矛、棍棒和石头的叫花子一拥而入。
“没人？”
“没人！”
“一定躲起来了，搜，快搜！”
叫花子帮帮主一声令下，一百五十多人开始在济南府衙门里来回查找，这些穷惯了的人，到衙门里看到值点钱的东西都砸下来带走，很快这济南府衙门就被清洗了一遍，然后他们在一堵厚墙上发现了异样。
“报告帮主，这墙敲起来声音不对，里面一定有鬼！”
“很好，快用大石头把这墙砸开！”
“是！”
帮众们拿着手持大块石头，对着那堵墙就一顿狠敲，结果敲碎了外边的墙皮和夯土，里面居然露出黑乎乎的铁板来，够厚，够硬，一时半会真解决不了。
叫花子帮帮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来人，把柴火搬过来，俺们就在这里放火，把里面的东西烤熟！”
“别……不要啊，哇——”
女人的哭声？叫花子帮帮主一听就乐了：“出来，俺从一数到十，你们要是不出来就放火！”
方大猷的正妻、小妾、通房丫头和女儿们哭哭啼啼地从铁柜子里钻了出来，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俘虏，叫花子帮帮众表示满意，不过他们仔细搜查了铁柜子内部，确实不见方大猷等人的踪影。
“说！”叫花子帮帮主两个眼珠突了出来，“那伪巡抚方大猷在哪里？”
“……他……他就让我们躲在这里……后来去哪儿了，我们也不知道啊……”方大猷的正妻强作镇定，如是回答道，而且其他的女子只顾着哭。
“不知道？那就继续搜！”
……
“报告帮主，弟兄们在院子里发现一口枯井，里面黑乎乎地看不清有什么玩意儿，看来有鬼！”
方大猷的正妻听闻此言，脸上的表情稍稍颤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间，却没有逃出叫花子帮帮主的眼睛。
……既然如此，俺们有必要好好招待那方巡抚一顿，也让他们看看叫花子帮的手段……
乌鸦嘴衙役在下，承受着两个人的重力，苦不堪言。
清山东巡抚方大猷在上，被身下两个人硌的生疼，郁闷异常。
巡抚的侄子方渐鸿被夹在中间，好似夹心饼里的馅儿，动弹不得。
三个人就这么蜷缩在井底不足三尺见方的空间里，充分体现了人体的压缩性、弹性，而且三个人都趁着这个机会思考有关人生前途的重大问题，具有极高的科学研究价值。
忍住，一定要忍住！吃得苦中苦，做的人上人！经过这么一档子事儿，我可真就是方老爷和方少爷身边的红人了啊，看那时候还有谁敢说我乌鸦嘴，连老爷、少爷，都要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啊哈哈哈哈！（乌鸦嘴衙役）
那狗日的乌鸦嘴衙役出的什么馊主意？这井下又脏又臭，还有一种霉味，熏的我方某人脑仁儿疼！这要是出去了，无论如何，要先拿这厮开刀才对！（方渐鸿）
嗟夫，月光尚明，为何落雨乎？（方大猷）
等等……那不是雨，是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