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陷入绝望的人都会紧紧抓住手边的每一根稻草，百胜的巴鲁图亦然。
从那探马上人的装束和骑马的姿势看，应该是个蒙古兵。这并不奇怪，满洲的巴鲁图固然是清军的核心主力，但若论远程奔行的马术，蒙古人依然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自从趁袁崇焕静态防守的机会，征服了几个蒙古部族以后，按照睿亲王多尔衮的意思，几乎每一股成编制的清军都配备有几个日行千里的蒙古骑手，一旦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们就是传递军情的火速梯队。
探马止步，蒙古兵翻身下马，一口蒙古腔的满语：“禀报主子，济宁……”
没猜错，果然没猜错！和讬一下子兴奋起来，济宁那边有大情况，派去济宁抢劫的一千七百骑兵有大情况。话说济宁那地方受制于运河，不太可能形成完整的城墙防御体系，而我大清往往只要百十人就可以洗劫一个很大的市镇，把粮食、牲口、奴隶一起抢出来，留下一堆废墟和明国那些笨蛋的哭嚎。而这次派去了一千七百骑兵，而且还是偷袭，所以肯定是大胜啊！
蒙古兵继续汇报：“……的南蛮子早有准备，我军损失惨重……”
什……什么？！
和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继续狠掐下自己，然后命令那蒙古兵再说一遍。
“禀报主子，”蒙古兵这次说的更加完整，“济宁州的南蛮子早有准备，用一种特别大的弩箭对我军密集扫射……死伤惨重啊，死伤惨重……”
百胜的巴鲁图差点从努尔哈赤御赐的黑马上翻下来，亲兵们战战兢兢地瞅了好久，心想这下主子又要发火了。不想和讬眩晕了一会儿，面色颓唐，口里喃喃道：“……妖孽！预知之能……”
清兵们心里明白的很，主子这显然是在说阑珊，那妖女有治愈之手和预知之能，换句话说，很可能老萨满彦木吉的所有“计策”都在她的预知之内……枣庄两大斧拼掉了兔子守备和赛大缸，这并不算吃亏，而老萨满确确实实死在阑珊手里，考虑到昨夜偷袭济宁州的惨痛后果，难道说……
恐惧，清兵们面面相觑，纷纷感受到在萨尔浒大捷以后罕见的恐惧。从前虽然会遇到袁崇焕的铁壁防守啦，毛文龙的骚扰游击啦等等一系列的麻烦，但大家心底里都认同“努尔哈赤是天命汗，我大金（清）得天下是天地诸灵的旨意”，所以打起仗里比绝大多数明军都英勇的多。但现在，天命汗的部下们遇到了“天选者”，虽然是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但能力可真是不一般，这样说来……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早期的清军自然不是后来那些提着鸟笼逛街，洋人一来就逃跑的八旗子弟，杀人放火绝对在行，胆子也大的很。可问题在于，他们不惧怕的是那些可以理解的存在，比如说明军的大炮，虽然声音吓人，一个大铁球下来糜烂一片，但只要我们打赢了仗，那些降将、俘虏自然会为我大清提供同样的军备，所以并不真正可怕。而阑珊这家伙，简直就是不可意思的存在，若她真是老天选择来终结努尔哈赤伟业的人，那我们这些以天命汗为最高荣耀的人，又该如何是好啊……
和讬唉声叹气地喃喃自语，清军一个个越想越害怕士气跌落，正在这时，从西面又跑来一骑探马，从装束上看显然是明国的人。百胜的巴鲁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显然知道他是谁——无能的兔子守备麾下巡逻队的一员，从济南方面而来。
那厮下马，跪下：“禀报主子，济南……”
和讬从白甲亲兵手里接过一把形制类似，但用料、做工远不如被阑珊缴获的那一把的佩刀，用刀口指着巡逻队员的脑袋：“济南？莫非济南又出什么大问题？你们这些阿奇那、塞斯黑，连守城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你小子要是让本人生了气，脑袋就要换个地方了！”
美其名曰巡逻队员实际上就是伪军的某人吓的全身发软，狗吃屎一般趴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啊……我……奴才，奴才是带来好信儿的……庄贼手下风行营的什么‘一阵风’楚中昊带着一帮子马贼来骚扰济南，已经被方老爷和方大人击退！”
“没想到方大猷和他侄子方渐鸿还有两下子……”和讬紧缩的眉头稍稍舒展，那边山寨版佩刀也缩回去了。
“是啊，是啊，托主子的福，济南城那是固若金汤啊！不过……”
和讬脸色又阴沉下来：“嗯？”
“不过……不过没什么。”
“你这南蛮子不说实话，胆子可真不小！”百胜的巴鲁图终于找到了怒气的发泄对象，开始用刀尖在巡逻队员额头上画道道。那可怜的伪军真叫是到了邪霉，明明疼的要死，却又不能后退，连挣扎都弄不好成为被杀头的理由。
“我……奴才说！奴才说了还不行么？主子只要不杀，就说！”
“看在你还算诚实的份儿上，我百胜的巴鲁图今天就不杀你！”
“谢主子。”伪军满脸是血，扭曲不堪的脸面强做出一个谄媚的微笑，“其实……大概……也许……差不多……”
和讬手里的刀又伸了过来，这次是轻轻触在后脖颈子上：“废话太多，不想要命了？”
“啊……是这样的，方老爷身体不好，又不敢回府，只好在衙门里静养，而方大人带着一帮子捕快，按照老半仙彦木吉给的名单，凌晨去百泉居捉人，结果那月亮门三姐妹和邹县三鬼好生了得，暗器如雨，捕快们平时也就捉捉小贼，哪见过这等阵势，结果就是死伤惨重，好在我们人多，把那奸细的老巢百泉居团团围住，正要放火……”
“说！”和讬只给那伪军咽口水的时间，然后刀锋继续往下捅，“想要脑袋就说！”
“我……我说还不行么……方大人正要下令点火，忽然听到城外喊杀声震天，南门外火把通亮，风行营扛巴子楚中昊带着一狗票……差不多有三千人在外边叫阵……”
“不对吧？”和讬表示疑惑，“你小子不是说马贼么？马贼能有三千人？”
“噢……喔喔喔，”伪军心想这年头当汉奸真难，“喔……那三千人里面只有一小部分是风行营的骑兵……喔不不不，奴才的意思是说马贼……其余的，其实都是老百姓……”
“明国的老百姓？乌合之众而已！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要粮的。”
“……？”
“话说前几日主子不是要来济南么……主子手下那么多人，济南城里那点粮食哪够吃，本来是想派人去济宁购粮，结果被漕帮等一干人马打了回来。后来李守备和韩大官人也都是急了眼，带着兵就在济南周边抢粮。主子的兵马到济南这两天吃的粮食，都是周边村子里抢来的，牛肉什么的是杀的老百姓的耕牛，这下老百姓可就不干了，而风行营那群马贼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很快就纠集了三千多号人，跑到济南府南门骂战！”
“该死……”和讬啐了一口，然后在伪军脖子上划了一刀，“继续说！”
“啊……当时城内一共就一千多守军，加上捕快也不过一千三四百，眼看着南门危机，方大人留下四十个捕快，剩下的全部去城头增援。而这时候楚中昊已经带着人攻城了，拿刀的、拿锄头的、拿粪叉的、扁担上绑菜刀的，总之什么都有，个个都是苦大仇深，打起来不要命的。方大人是个文官，哪见过这等阵势，眼看着这城门就要被攻破，忽然楚中昊停止攻城，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就是说物归原主，把城里的粮食还给百姓，他们就撤兵，否则他们不但不撤，还要打下此城，杀了方老爷全家老小……方大人见来硬的不行，只好同意他们的要求，把城里粮仓里八成以上的粮食都给了楚中昊，那些马贼和刁民也都回去了。济南危机始解，方大人转头去看百泉居，发现火是点了，酒店烧了一半，而留下的四十个捕快死了十一个，伤了二十五个，而老板桑祥、老婆孩子、伙计，月亮门三姐妹和邹县三鬼，踪迹全无……”
和讬翻了大约十一下白眼，每翻一次，怒气都增加一分。他现在明白了，济南那边的状况根本就是清洗敌方奸细未果，军粮却被敲诈走了多半，说的好听是击退了攻势，其实根本就是输了个精光。可恶！实在是可憎！用建州女真的话说就是比老猎人刚打死一只猛虎结果后面跟来一群恶狼还倒霉的可憎！百胜的巴鲁图气呼呼地举起佩刀，就要斩人。那可怜的伪军扯着嗓子哭叫：“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主子说好不杀奴才，主子是大人物，大人物说话算话……”
和讬的刀在捅进去半寸，然后拔了出来：“好！我说的是今天不杀你，如果此战赢了，我心情好，就放过你这条狗命，若是……”他确实不想说“输”字，因为实在太不吉利，“遇到一些阻碍，让我心情不好的话，就杀你祭刀！”
“谢主子，谢谢谢谢谢谢主子啊——”伪军一边磕头，一边全身多处冒血，疼成这样却又不敢说个不字，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老子我等会儿一定要找机会就反正，老子我不跟着那鞑子走，老子我不干了！
崇祯十七年九月十九日酉时，济南府衙门。
“禀报巡抚老爷，大事甚好，”乌鸦嘴衙役这次带来了“好”消息，“昨夜奉命去偷袭济宁州的大清兵，动作真快，现在已经回到济南城边……”
“啊，吾知晓矣……”半死不活的山东巡抚方大猷抬了抬眼皮，“他们一定是满载而归，多少可以补充一些济南城的亏空……回来多少人？”
“禀报巡抚老爷，一共……大约……八九百的样子……”
“怎可能？吾听闻百胜的巴鲁图和讬所言，偷袭济南州的骑兵是一千七百……怎么，为何只回来一半？”
“禀报巡抚老爷，大事不好，”乌鸦嘴衙役终于重抄就业，“小人已得到消息，我大清威武雄壮的骑兵，偷袭济宁州失败……据说有五百多人被混世大王杨鸿升的八面棱角连环寨上的床子弩穿了糖葫芦还有两百多在一片混乱中不知死活所以逃回济南的只有大约一半的规模……老爷，那些回来的大清兵人困马乏，而且怨气连天，就等着在济南城内修整……”
“修整……修整好啊。”方大猷心想无论如何这群人肯定比自己侄子手下那群乌合之众管用，至少驻扎在城内楚中昊手下那一帮子人都不敢来了，不过……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城内的粮草，还能够几日？”
“禀报巡抚老爷，方大人把八成的粮草都给了楚贼，剩下只够三天。”
“若是算上那败退而归的骑兵，还够吃几日？”
“禀报老爷，容小人细细算之，”乌鸦嘴衙役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我大清的战马好的很，光给吃草那些骑兵可不干……若是一匹马的食量按一个人计算……那么存粮够一日半……若是一匹马的食量按两个人计算，那么……存粮只够一日……”
苦也，苦也！这哪里是补充守备力量，分别是加速败亡的元凶啊！方大猷听罢计算结果，口吐白沫，一抽一抽地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