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永昌元年腊月初三，洋县之围。
寒风凛冽中的洋县骤然膨胀起来，在过去数日的备战之中，马珂命令兵丁拆除了临近城墙整整一圈的民房，把砖石、土块、木头连同壕沟挖出的土方一并垒在城墙上方以及内侧，若是在夏天，这种临时工程的强度很值得怀疑，但在寒冬腊月，守城一方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盟友：温度。
腊月初一夜，寒潮降临，粗制滥造的松软土质工事，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坚硬如石的冻土。马珂观之，大呼天助我也，《三国演义》中有曹*用冻土墙挡住马超的记载，现在我只要照葫芦画瓢便是。
一瓢又一瓢凉水，泼洒在临时加高加厚的城墙之上，迅速冻结为冰块。强化过的洋县城墙总纵截面变成了直角梯形，高度为原来的两倍，宽度为原来的三倍，寒光凛凛，坚若磐石。数败后本已颓唐到极点的顺军士气又有所恢复，毕竟在他们看来，虽然击败孙可望不太可能，但坚守到闯王来救还是大有希望。
腊月初三、腊月初四两天的战局确定了这一点，攻陷南郑的人海云梯战术被加固城墙的高度挫败，攻陷城固的地道爆破战术被水渠壕沟挫败。见到攻城受挫，孙可望气的哇哇直叫，命令地轴星把大招：自爆马车用起来。熊二杠子劝了半天，说现在有壕沟阻拦，马匹会被绊倒，而且那冻土城墙实在太厚，想炸穿几乎不可能。一堵墙的脸红一阵黑一阵，咬牙切齿只好作罢，不过他还是命令火烧熊带着一帮工匠，不惜工本地大量制造自爆马车，并改进其威力，就等着李自成大军到来，到时候一定要炸的狗屁大顺皇帝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于是这仗打成了僵局，从腊月初五到腊月十一，双方兵卒吃饭、睡觉、排泄、烤火、对骂、哆嗦、打喷嚏的时间远远超过战斗，时不时有那些中小型火炮和威力有限的山寨版投石机（缩小版单梢砲）在城墙上砸出一些小缺口，然后迅速被泥土加水冻结修复。
半死不活的战局一直持续到腊月十二，双方都得知李闯来临的消息。
翻越秦岭的颠簸并没有让闯王疲惫，相反，更助长了怒气。
昔日秦王有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同样发迹于秦地，不愿屈居人下，一心追求最高权力的李自成，对这句话是十二分的认同。当初三打开封而不克，还被某个明军弓箭手射瞎了一只眼，李自成就掘开黄河大堤，好好地让开封守军和百姓领教了一番“天子之怒”。三十四万人的死伤，一座城市在洪水中灭顶，这对于闯王来说并算不得什么，灾荒和战祸造就了无数的饥民，然后“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宣传下投入他的麾下，至于没有税收如何维系庞大的军队，答案很简单，一个字：抢！
李自成不愿意回忆在顺天府的失败，或者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京师的那一个月做了错事。他只是觉得入城后的劫掠还不够狠，抄家得来的银钱还不够多！如果当初干的再彻底一些，就足以组建更强大的军队，一并击溃吴三桂和多尔衮的联合，不在话下！
仁慈是没有意义的，在这个足够残酷的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就是武力！与其苦口婆心地去劝服、招徕人才，不如用*裸的利益诱惑，外加明晃晃的刀刃*迫来的更快些！李自成酷爱“十八子当主神器”的传言，多次死里逃生、三起三落的生涯也让他确信，如今的一系列挫折都是天降将大任于己的磨难，君临天下是最终的结果，失败只是暂时的。
这一战，将是大顺重振军威的开始。在山路中，在栈道上，他无数次思考如何用灵活而狡诈的战术击败那只知道乱打乱杀的后生孙可望，如何在正面的交锋中气贯长虹，而在战后，他可以尽情地去收缴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在山呼的万岁声中重建当初挺进顺天的高涨士气……而那一切，相对于反攻清和吞并明的伟大战争来说，仅仅是一个开始。
傥骆道的山路是崎岖的，摇摇晃晃的栈道几乎看不到尽头，多少次，军队不得不在栈道上休息，陪伴他们的只有冬夜的寒霜与凛风。在那些跋涉间隙的夜晚，李自成不止一次听到泼风刀在鞘中鸣叫，那是一种类似夜游恶鸟凄厉的声音。
……这柄利刃在渴望鲜血，相信用不了多久，它便可以如愿以偿了……
大顺永昌元年腊月十三日，洋县外围。
根据探马的侦查，大顺皇帝迅速在脑海中勾勒出所要面对的敌我形势。孙可望参与围攻的军队号称五十万，实际数量在二十万左右，但其中有一半是被捉来的壮丁，虽然数目庞大，但质量很差。洋县守军约五万，虽然数量较少，但一旬以来凭借坚固的冻土城墙多次挫败孙可望进攻，士气并不弱。李自成在心中估量了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确信胜利确实已倒向己方。
单凭统计上的数量多少，并不能推断出战局的走向。比较有名的例子是萨尔浒之战，那次明军号称四十七万，实际上也有九万，而努尔哈赤的后金军数量在五万到六万之间，看似占了劣势。但明军战略失误，分兵四路围攻，又因建州森林密集，地形复杂，彼此间失去联络导致前后差距。努尔哈赤“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基本上每一个战场都保持了五六万对两三万的相对优势，先歼灭了蛮勇的杜松，冒进的刘铤，后击败和吓退了其余两路，取得完胜。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李自成想到这里已经拿好了主意：尽可能收缩阵型，以密集而尖锐的“矛头”攻击，先把攻击洋县北门的西军阵型撕碎。与城内马珂军汇合后乘势向西掩杀，孙可望那一半以上都是壮丁的草包军队很快就会崩溃，此后就是清点斩获和收拾战利品的时间了……
腊月十三日巳时二刻，北风劲吹，顺军前锋的骑兵冲入了西军位于洋县北侧的营寨。近半年来多次战败的大顺早已养不起被甲骑兵，但即便是两个马镫一根缰绳一把马刀就上阵的轻骑，对于滥竽充数的西军依然是绝杀。攻击洋县北门的西军阵型果然被撕碎了，哭爹喊娘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跟在骑兵背后的是更为密集、黑压压一大片的步兵阵列，也正是闯王李自成亲率的主力。
“打得好，打的真好！”马珂在洋县城头伸着脖子眺望北侧的战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万岁爷天威如此凌厉，可望小儿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万岁爷已经清光了北门的敌兵，我们也出去，一起去杀个过瘾！”
柴草被放置在城门内测，点着后冻土软化，以便用铁铲移走。腊月十三日午时一刻，紧闭了将近半个月的洋县北门终于打开，马珂带着军队出门与李自成汇合，一起向溃败中的孙可望军杀去。
西军的阵型已经裂开了一个大口，顺军杀声震天，沙场上迅速倒下一具具在寒风中冷却的残躯。胜负已分，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一场击溃战，顺军自进攻巴蜀失利后的挫败，似乎也在这一瞬间清洗干净。
西军阵型中的裂口越来越大，顺军果然如同矛头刺入胸膛一般，突入到势如破竹。战场上的激突和砍杀暂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至于无论是马珂还是李自成，都没有注意到西军阵型之后异样的响动。
但细节恰恰是致命的。
地轴星火烧熊熊二杠子在城固城内做过多次试验，每一次都是把好端端的房子炸的砖石乱飞。自爆马车的威力不错，但还有改进的余地，于是在洋县攻城战陷入僵局的一旬间，熊二杠子带领工匠们在火药外围布置大量的碎石、铁钉，并在自爆马车木壳外增加了木质棘刺。远远看去，这古怪的玩意儿好像是一匹驽马（或骡、驴）在一个木质方框内推着一个带轮子的大刺猬。
这些身为敢死队的牲口在吃过绝命餐以后，尾巴浇上蜡油，还编成了辫子。地轴星预先做过实验，一匹尾巴着火的驽马在火灭或者体力耗尽前千至少可以一路狂奔出三千步，而且确实是走直线。
在过去的近半个月里，受制于南郑、城固火药的库存，自爆马车一共制造了一百二十辆，而今天连马（骡驴）带车一齐被运到战场。第一批的自爆冲击是六十辆，目标直指进攻中的顺军前线。
寒风中，火引燃了“蜡马尾”，灼热的剧痛通过尾部神经伸进传入到牲口的大脑。有蹄类动物的身体结构决定了它们没法用脚够到屁股灭火，于是它们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狂奔。
若是载人的冲锋，还要考虑骑着马回来，速度和距离上往往不能达到极限，而这些驽马、骡子、大驴子本来就不是珍贵的战马，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用自己的死亡换来敌人的溃退，在疼痛的*迫下，即便是推着沉重、满载火药的车子，它们的速度也是非常吓人的，当顺军发现这只古怪的无人驾驶战车队迫近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如雨的箭矢，泼洒在冲锋的自爆马车的阵列上，打在马车前方的木板上，除了当当当的响动外和越积越厚的箭簇外，并没有别的意义。那些真正能够击穿厚木板并杀伤马匹的火炮，并不处于顺军进攻的前列，而且就算在前列，十七世纪还在萌芽期的火器弹道技术也决定了对移动目标的准确率……非常之低。
于是毫不奇怪的，自爆马车群突入了黑压压的顺军步兵阵列。
撞击，伴随惨叫的撞击，泼溅鲜血的撞击，在撞到并践踏了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顺兵之后，这辆自爆马车正前方安装的那根硬木“主矛”终于感受到足够的阻力。主毛的木杆后缩，联动了藏匿在车内的机关，火苗蔓延到火绳之上，短暂的燃烧之后，巨大的火光炸开了。
事实胜于雄辩，实战结果表明，天机星对成本的顾虑是多余的。
二十个？那只是自爆马车不小心误入敌群稀疏区导致波及到的最小数量，正常情况下，一辆自爆马车杀伤到的顺兵是六十个，而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接近甚至超过了一百个。
一百斤黑火药瞬间反应产生的庞大气浪并非威力的全部，在从爆心扩张而开的强劲冲击波里，密密麻麻地挟裹着数以千计的铁钉、碎石、木刺，以及那匹可怜的马的肢体残害。即使是穿着这个时代最厚重铠甲的满清白甲兵或泰西那群罐头般的板甲骑士，也无法化解如此密集的冲击和扫射，更何况是那些绝大多数仅着布衣和棉袄的普通顺军兵卒。
惨。
真惨。
非常惨。
异乎寻常之惨。
语言在这个时候是苍白的，只有亲身经历过这种屠戮的人才能颤抖着用表情描绘出那一瞬间的残酷血腥。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在硝烟散去之后，也很少有人敢于进入那一个个因爆炸而形成的“圆圈”，放射状倒毙的尸体和仍在垂死挣扎的重伤员，此刻不啻于最高程度的恐吓，弥漫某种近乎阿鼻地狱的气息。
但这不是结束，顺军前锋三千多人在一瞬间从健儿化为尸骸并不是是结束，第二批自爆马车正踏着覆盖上一层薄冰的尸体和沾染鲜血的冻土一路狂奔而来。闯王和他手下的军官们拼命吼叫着让部队分散，却在拥挤的沙场上收效甚微。先后六十道火光燃起、持续六十声爆炸轰鸣，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情地击碎顺军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点的自信，取而代之以不可抑制的恐惧。
天平已经倾倒，攻守业已逆转，而在这最关键的时刻，终于响起了西军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