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如山倒。
愤怒和恐慌永远是人群中扩散最快的病毒，此言非虚。沉着冷静地应战是那些在刀林箭雨中摩擦滚打数年锻炼出来的老兵们的专利，对于绝大多数拿起刀枪手还发颤和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的炮灰壮丁来说，跟风一般的追杀或者溃退就是他们的全部。
顺军的士气业已瓦解，而且其程度甚至超过当初被明军堵在山谷里被迫投降时的数倍。因为无论当初的官军有多么强大，毕竟是可以理解的力量，避过一时锋芒造反再起就是了，而今天这批头盖脸的让数千人在瞬间化为尸骸的爆炸，已经超过了普通顺兵可以理解的极限。谣言，恐怖的谣言在军阵中野火般传播，它们有着数不清的版本，但相同之处在于：都没有把自爆马车当做通常意义上的武器，而是天打雷劈之类的……妖术。
子曰：物不合常理即为妖。而人对异常之物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顺兵们并不明白，也不愿意明白刚才炸死数千人的到底是什么玩意，他们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年头：跑！快跑！没命地跑啊！当恐惧和求生的本能汇集在一起，即便是大顺皇帝的权威都无法逆转崩溃的狂澜，因此其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那些骄傲、勇敢地冲杀在第一线的顺军轻骑兵，在失去了阵型后海量步兵的支援之后，迅速从张牙舞爪的恶狼沦为待宰的猪羊。没有装甲保护的人体和马匹是如此脆弱，即便是最粗制滥造的熟铁片儿刀和木制长矛也能让其血肉淋漓。在西军稠糊糊的反击浪潮之中，顺军骑兵就如同寒风中的火苗、烈日下的露珠，闪动了几下就消失了。
下一个悲剧的对象是顺军步兵集群。在攻势状态下，以“矛尖”突入敌阵，分割敌军，并从中央突破是个很不错的优阵，但一旦转为守势，这样的阵型反倒沦为身陷重围，被三个方向的敌人攻击的必死劣阵。现在的顺军就处于这种凄惨的状况之下：西、北、南三面都是海潮一般的西军，至于作为逃生之路的东边，刚开始还有不少闯王手下的军官挥着佩刀在拼命阻止逃散，但很快，他们的怒喝也沦为惨叫，最终淹没在被惊恐掀动的人潮之中。
若是有人耐心而仔细地给腊月十三日的顺军死者收尸并统计，会得到一个比较出乎意料的结果：直接死于自爆马车两轮冲击的有三千四百六十七人，受伤倒伏在爆炸圈内过了一会儿才断气的有四千一百九十九人，这两个数目看似很大，但无法和死于西兵砍杀的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三人相比，而真正的首要杀手却是顺军混乱中的自相践踏，死者数量高达七万九千八百七十一人！
战场上最大的危险并非敌人，而是自身的恐惧心理，很多统帅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真正能战胜危险则是另一回事。而就现在的形式来看，就算李自成被朱元璋、朱棣、戚继光、俞大猷同时附体，也无法扭转血流漂杵的总态势。
太多的兵卒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即使是他们死后，也无非是成为后世史书上记载的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许许多多的军官也死了，也无非比他们手下的小兵多一点在史册上留下名字的几率。而在这场战役中留下较多描述性话语的“名人”，毫无疑问的就是驻守洋县的倒霉大将马珂……
“禀报将军，大事不好，西军已*近北门！”这是马珂刚刚撤回洋县不到一袋烟工夫听到的汇报。
“我XXX（祖传独家骂人话），死守，给我死守！”
“禀报将军，大事不好，西军已突破北门！”这条汇报和刚才那条间隔不过弹指一挥间。
“我XXXXX（祖传独家骂人话升级版），让兵卒占据北门附近的民房，死战，给我死战！”
“禀报将军……大……大事不好，”来报信的兵丁两股战战，浑身焦黑，“西军在北门放火附近的民房放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我军死伤惨重！”
“我XXXXXXXX（祖传独家骂人话再升级版），城里不是有水井么，让兵丁和市民用桶抬水，浇灭大火！”
“禀报将军……”这次汇报已经是哭腔了，“不……不行啊……天太冷了……水井里都是冰……水根本舀不上来！”
“我XXXXXXXXXXX（祖传独家骂人话高级版），搬石头，扔石头，把冰块砸开！”
“是……”那传令兵刚来的及说完这一个字，忽然大量溃败的顺兵从北边狂奔而来，为首的两个千总上气不接下气：“将军……将军快走，一堵墙带着人马杀过来了！”
“我XXXXXXXXXXXXXX（祖传独家骂人话究极版），”到了这地步，马珂也是豁出去了，“跑？跑什么跑？到处都是孙可望的走狗，还能跑到什么地方去？来人，拿我的硬弓来，是男人的就杀过去，射那狗贼一个狗血喷头！”
一千三百斤的黄膘大马披挂着马铠，在陷阵冲杀之中几入无人之境。孙可望喜欢用槊尖刺破血肉的酣畅，酷爱用槊头砸碎头颅的淋漓，杀，再杀，杀杀杀！他跟着义父造反的十五年来，鏖战千百回，却也是第一次杀的这么爽过！
在李闯亲率的顺兵冲杀过来，西军阵型摇摇欲坠时候，他还真有那么一丝想撤退的沮丧，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情感，马上被自爆马车的屠戮带来的狂喜给吞没。那和自己的义父平辈，驰骋沙场十七年之久的闯王，在地轴星捣鼓出的新玩意儿面前一样得败！我大西势如破竹，你大顺不堪一击！
熊二杠子骑着黑驴子跑过来唧唧歪歪地说什么洋县城内有个开面馆的陈金棍陈老板，那人不错，在自己穷的揭不开锅的时候接济过几碗青菜面条，恳请平东将军高抬贵手，千万别伤了陈家面馆的人……孙可望正在兴奋头上，自然是一口答应，专门派了一队兵丁护着地轴星，带着几锭大银去慰劳大功臣的老友，自己则带着一帮亲兵在自北向南肆虐，无论兵丁平民，不管男女老幼，一律打成肉泥。
一堵墙开始还在数自己的“斩获”，后来实在太多，完全数不清了，正杀的兴起，忽然一支鸣镝飞过，从街道里赫然杀出上百号人马。
“可望小儿！你个没爹没娘认姓张的当爹的畜生！”马珂见孙可望居然和大部队分开了，不由得兴奋异常，“别看你人多势众，可现在手下无非二三十号亲兵，现在我手下的兵马可是你四倍之多，你这傻大个无知小儿还不快快就擒……”
马珂话音未落，只见孙可望咆哮一声，一夹马刺，端起混铁槊就向顺军冲来，亲兵们紧随其后。马珂右手一挥，麾下弓手兵箭如雨作，但无奈孙可望和他*的黄膘大马防护太好，虽然亲兵有几个被箭刺伤坐骑，但一堵墙本人却毫发无损。
说时迟，那时快，仅仅在弓箭攻击无效的数秒钟后，孙可望率领的骑兵已突入马珂阵列。前排手持长矛的顺兵试图阻挡，但他们的水平和石柱白杆兵相比，差得实在太多了。
若是没有拒马、铁刺莉之类的缓冲工事，要阻挡骑兵冲锋至少要在己方阵列之前斜插数排木矛，其后是数排士兵，手持长短不一的长矛（枪），尽可能用距离削减骑兵可怕的冲力并造成伤害。而那些顺兵一无工事、二无插地木矛，三不成阵列，试图抗拒孙可望及其亲兵的冲锋，其后果……
大多数长矛在刺穿对手铠甲前就已经折断，铁与木的碎片尚未落地，它们的主人就已经被冲到在地，硕大的马蹄踏过，甚至来不及呻吟，只有鲜血流淌的汩汩声和骨骼断裂的脆响。
顺军最后的阵型已残破不全，混铁槊、马刀、大枪以惊人的速度收割着生命，马珂距离孙可望已不足十五步距离，却没有躲避，而是全力拉开硬弓，朝一堵墙面门射出一枚沉重的铁箭。
……是的，我会死，但我也能让你陪着我一起死……就算你怪力无穷，就算你和你的坐骑都身披重甲，可你没戴铁面，这一箭足以从你的鼻梁一直穿到脑髓，要了你的命……
……等等，不对……难道说……
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马珂赫然看见孙可望那红铜色的脸面稍稍向上一抬，硬是用牙齿咬住了呼啸而来的铁箭。
……这怎么可能……这……这不公平……下面应该……然后……
没有什么然后了。
五十一斤的混铁槊刺入马珂的左胸，因为槊头远比矛头粗，所以更像是敲钟时的撞击。铠甲、铠甲下的棉衣、皮肉和肋骨全都挡不住如此的巨力，马珂的心脏直接被粉碎了，失去生命的躯体好像一个软绵绵的面口袋，从马背上翻滚下去。
“死了吧？死了吧！这就是和一堵墙作对的下场！哼哈哈哈哈！”遍布鲜血、尘土和寒霜的街道上，平东将军的狞笑久久不息。
腊月十三日正午，洋县陈家面馆。
面店老板陈金棍和老婆、孩子、伙计虽把院门用大石头堵上，但看到一队持刀的西兵大摇大摆地走来，个个都吓的腿肚子转筋。正当他们考虑着是投降开门求饶命还是躲进地窖死守的时候，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陈叔别怕，陈叔把门开开，”熊二杠子骑着黑驴，举着手里亮闪闪的一锭大银，“你家熊侄儿现在跟着平东将军混，混的可发达了，这些银子是报答陈叔的，还有这群军爷要吃个饭，没别的意思……”
陈金棍常年看账本，眼睛对物体细节十分敏感。面店老板直勾勾地瞪了熊二杠子半天，确信这厮是和当年白吃青菜面的毛头愣小子同父同母生辰八字也一样不是冒充的，于是带着老婆孩子伙计移开石头，让熊二杠子、驴和兵丁们进来。
但凡是平头百姓，日常交易中用的都是铜钱，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真正的银两。熊二杠子恭恭敬敬地送上几锭大银，陈老板一边看一边用牙咬，一边还让老婆掐自己以证明不是在做梦。伙计门把特大碗的面条上上，等那些西兵都吃饱喝足外加酒醉打呼噜了，陈金棍才敢打开天窗说亮话：“熊二杠子，几个月不见，还真出息了，到底咋混出来的？”
熊二杠子刚才又喝了酒，口无遮拦地把自己怎么因祸得福，被平东将军孙可望捉住却成了地轴星，因设计“自爆马车”大杀顺军立功，现在怎么说也算是个大红人了全部说了。火烧熊越说越起劲，陈老板的面色却渐渐的不对劲儿了。
陈金棍警惕地瞅了瞅那群醉酒的西兵，确认没有外人偷听后，摆出一脸苦相：“熊二杠子，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也怕你生气，但是你陈叔还真就是个心里憋不住话的人，你这样走下去很危险啊，是非常危险！”
熊二杠子不解：“危险个啥呢？平东将军身高六尺七寸，膀大腰圆，*一千三百斤黄骠大马，手持五十一斤混铁槊，有万夫不当之勇。我现在也算想通了，这兵荒马乱人吃人的年月，就要跟对东家。从今以后我们就跟着平东将军混了，天天金子来银子去，吃香的喝辣的，俺这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儿赶明儿也该娶个大屁股婆娘，那才叫人过的日子！”
“唉……”面店老板摇头叹气，“我只想说两句：一是助纣为虐没好结果，二是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陈叔这就是你迂了！平东将军这么厉害，以后这汉中就归大西王了，其他地方再怎么打仗，汉中也不会打仗，都过太平日子你还怕啥呢？”
“唉唉唉，你不懂啊你不懂啊……若是那平东将军真如你所言，”陈金棍压低声音，“这汉中早晚还要遭血难，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远，兔子尾巴长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