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祝七七和曹八八来说,行伍生涯根本就是一场噩梦。
俗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话往往用来形容那些其貌不扬实则身怀绝技的英雄,于是乎人们往往忽略了其另一种含义。
很不幸,祝七七和曹八八就属于第二种情况,他们两个身材高大,四肢发达,祝七七左脸有块青色胎记,曹八八右脸有颗朱砂痣,颇如青面兽再生,就像赤发鬼转世,怎么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但是你若到徐州府萧县三里乡狗娃子村问一下,就知道这两位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外加胆小鬼。祝七七晕血,连杀鸡都怕,曹八八怕黑,十五岁前晚上都不敢出门。
若是在太平年月,胆小倒还可能是中性词,反正这两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咱惹不起躲得起老实巴交地过日子倒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可惜这种方式随着战乱的扩展彻底变为泡影,狗娃子村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很幸运的躲过了山贼和流寇,然后……遇上了征粮和抓壮丁。
祝七七和曹八八看到一个骑马的军官(后来他们知道那厮叫付山,是个把总),带着四五十个军兵,五六匹马,手里都拿着亮闪闪吓人巴拉的刀片子,耀武扬威地开进狗娃子村。这帮人不是土匪,胜似土匪,家畜、粮食一扫而光不说,谁家老婆和姑娘家有点姿色都被抢走,谁家汉子个头够了就被捉去当兵。
祝七七躲在喂牛的草料垛里,因为身量太长露出了脚,被兵丁们捉个正着,曹八八自以为腿长跑得快,但事实证明他两条腿跑不过骑兵的四条腿。两个“妄图逃避兵役的刁民”被五花大绑地送到付把总面前,那厮一看个头,兴奋地直咂嘴:“壮士,壮士!”
付山让手下给两人松绑,以刀片子命令祝七七和曹八八把村里的石磨举起来,两个大块头胆小鬼哪敢不从,几百斤的玩意儿咬牙切齿地举到空中。付把总见两人力大无穷,更加兴奋,当场发给祝、曹两人兵刃、衣甲,让他们当自己的侍卫亲兵。
胆子大的未必聪明,胆子小的也未必傻。付把总属于前一种,祝七七和曹八八属于后一种,他们很快搞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亲兵就是军官的保镖,待遇比普通兵丁高,但要时刻保卫老大的安全,不能离开老大视线太远,换句话说……连开小差都成了不可能的问题……
祝七七和曹八八叫苦不迭,却不敢显现出来,他们很清楚如果付把总知道他们俩根本不是什么勇猛的壮士,而是羊质虎皮的懦夫,其结果可不是克扣军饷收回衣甲去当普通兵丁那么简单,就付山那厮杀人不眨眼的作风,自己颈项上的人头肯定不保。
要活命,就必须压住恐惧,把戏演下去。如果说当兵后这半年除了面不改色心还跳外还有什么收获,那么就是祝七七和曹八八学会了把哆嗦转化为怒喝,以他们俩的身量和面相,只要大叫一声,眼珠一瞪,手里长刀一挥,平头百姓自然会吓的屁滚尿流,恐吓效果达成,把总大人就会表示满意,也没有人会考虑这俩亲兵心里到底在想啥。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祝七七和曹八八的恐惧渐渐被麻木取代,当他们终于开始以为当兵就是跟着老大吓唬人混吃等死还可以接受的时候,战争临近了。
祝七七和曹八八知道自己老大的老大的老大的……老大叫高杰,统帅徐州十万兵马,权势熏天,杀人如麻;而高杰所恨的人叫庄子固,统帅山东七万兵马,还有一个妹妹会妖术,也不是好惹之辈。十万人和七万人怎么打架他们实在想象不出来,而付把总天天就知道念叨:“杀人!砍头!立功!升官!”祝七七和曹八八拍着胸脯说谁敢招惹把总大人我们就让谁去阎王殿报道,暗地里却在烧香拜佛,巴不得这该死的仗打不起来。
然而如来佛祖宣称对此事不负责,奇迹没有发生,战争照常爆发,祝七七和曹八八硬着头皮跟着付把总上了前线,而第一仗,就是微山湖血战。
把总付山顶盔戴甲,一副意气风发杀敌立功铁定升官的兴奋,祝七七和曹八八持刀肃立于两侧,身似铁塔。付把总对这两个唬人能力一流的亲兵表示满意,完全不知其实这两位是看杀人看呆了。
“给老子上,给老子上,杀光他们!不许后退!”外加挥刀的动作,这就是低级军官最常见的指挥动作。在两支船队远程对轰的时分,船只是有所散开的,但一旦进入犬牙交错的接弦战,为了发挥军力优势,双方的船只会重新聚集在一起,战场,就好似一片浮动的陆地。
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成百上千条生命在转瞬间消逝,徐州水军的攻势十分猛烈,却没有收到足够的效果,对方似乎是以十一人(炊事兵躲在船舱里看不见)为一组迎敌,长短兵结合,杀人杀出了效率,就算大批人马不要命地冲过来,阵线也不会崩溃。
“我草!这玩意是鸳鸯阵!”死了十个手下之后,付把总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些,“原来对面的狗屎以为自己是戚少保,而我们是倭寇?我草,欺人太甚!”
又死了十来个手下,对面的阵型巍然不动,居然还能听见歌声,付把总怒火上涌,大喝一声:“是可忍,孰不可忍!一群废物、饭桶、吃人饭不做人事的畜生!老子和你们拼了!小祝、小曹,跟着老子,带着五十个兵丁一起冲杀,一定能击破对面狗屎的防线,立个头功!”
“不可!”祝七七极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把总大人亲自冲杀,万一中了敌人的埋伏,俺们这一帮子人岂不是群龙无首了?”
曹八八把在城里听到的文绉绉的词儿分尸组装,肚子里酝酿了半年的货色都搬出来了:“古人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把总大人是将,将怎么能够亲自涉险呢?”
“恩……说的不错,”付山心想其实一般到守备之上才会称将,千总、把总这样的都属于兵头将尾的货色,所以这马匹拍的很有有水平!他正寻思着如何在敌群中杀开一条血路,忽然己方阵型左前方传来一阵剧烈骚动,里面伴随着金属激突、人头落地、尸体落水的声音。
“疯子来了!”
“拿朴刀的疯子来了!”
“七尺长的大刀砍过来了!”
祝七七和曹八八身高上有优势,看清楚前面是什么货色后腿肚子转筋裤裆湿度暴增,而付山也在数秒钟之后明白了处境,持刀狂舞的手臂不住哆嗦起来。
砍。
杀。
爽。
如果我们打破时间的藩篱,以后世科学来评判某些破坏欲极强的人物,会发现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属于XYY超雄患者。因为Y染色体比普通的男人多了一条,他们更容易产生攻击性冲动,而且根本无法抑制。这一类人中盛产杀人狂和狂暴战士,水浒传中李逵、鲍旭这样“天生好杀人”的就是典型的范例,而红眼病孔大龙和他们的症状基本类似。
有这么一部分人天生属于战场,只有在血淋淋的杀戮中,他们的灵魂才会展翅飞翔。孔大龙现在处于不知疲倦的杀戮盛宴之中,他没有思考,他不需要思考,他唯一需要分得清的就是敌我,而这已经足够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红眼病本来确实想把首级拴在腰带上,但很快发现不行——因为他冲的实在太快,太急,以至于和刀锋营的其他士兵拉开了相当一段距离,他根本来不及捡那些头颅,因为只要朴刀一离手,就有被敌人击倒的危险。
钢盔、喉甲、胸甲、两条鳞甲袖子、保护下身的鳞甲围裙,作为重装突击步兵,刀锋营在防护上已经做到了顶点。然而盔甲能保护身体,却没法违反物理学基本原则,敌人或许伤不到自己,却有可能冲倒自己,而一旦落入湖水之中,身披沉重的盔甲,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自己游上来的。所以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在敌人击倒自己之前将其斩杀,不停地杀、砍、冲。
在那些惊恐的叛军士兵眼里,这是一个怎样的杀神啊!浑身铁甲之上沾满未凉的热血,血污之中还沾着细碎的肉片和骨渣,而他手中那把加大版朴刀,那把柄长四尺、刀锋长达三尺的庞大刀刃根本就是个怪物。一下,又一下,简单粗暴的攻击伴随着“胡砍乱剁大放血”的狂啸,交织成一曲最残忍的歌谣。
而叛军们面对的凶神恶煞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唐时便有“陌刀战术”,从军中精选出百分之五的壮汉,手持足以将人和马一起切碎的巨刃。冲锋之时,如林般前进的刀刃在杀戮之余,还制造着远甚于杀戮之上的恐惧。后来岳飞击溃金兵的麻扎刀加大斧战术也是如此,这种阵型虽然防御不足,但攻击力甚至能和骑兵相比。
而现在,恐惧就降临在叛军心头,如果说和赤心营的交锋只是叫骂“这帮龟孙子为何不后退”,在刀锋营发动突击之后,叛兵们纷纷考虑的,是自己的性命问题。
“当兵吃粮。”就算不是被*无奈抓来的壮丁,绝大部分主动参军的士兵也就这个觉悟水平。而本身只知道疯狂扩军却从不重视兵丁思想教育的高杰从未让士兵赋予自身职业更高的意义,于是在战局急转直下的局面下,溃退是可以预料的。
崩溃,逆转的洪流。
开始只是攻击队列变得缓慢,畏畏缩缩小步前进;迅速发展到兵丁不听从命令,就算冒着被军官杀死的风险也宁死不动;而到后来,兵丁们终于动了,只不过是相反的方向。
“跑啊,跑啊——”
“打不过了,打不过了——”
“爹娘啊——”
“祖宗啊——”
在那一刻,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命令。斥责无效,砍杀无效,只有越来越汹涌的人流,冲垮着己方的阵线。
“我投降,我投降,我投降还不行么!”
第一个投降的叛兵声音是微小的,但这种声音却以惊人的速度传播、扩散。那些被*到绝路,逃不掉也打不过的叛兵丢弃了武器,扑倒在明兵面前,磕头如捣蒜,从爷爷到祖宗各种辈分的称呼叫个不停。
此消彼长的形势发展是迅速的,从弘光元年四月初二丑时二刻到寅时,至少有三百多艘战船改变了主人。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叛军阵型内部的炮战仍在继续。
弘光元年四月初二丑时三刻,溃败中的徐州叛军船队。
本来是用来撕开敌人阵线,将可憎的庄贼变为碎渣的利器,现在却结结实实地打在自己的家当身上,这真是所有可憎之物中最可憎的事。
高杰现在终于明白,什么样的感觉才叫“噬脐未及”。他兴冲冲地杀上去,却被一连串自己想都没想过的杀招搅乱了局面,火船佯攻、水底龙王炮大爆破、水鬼偷炮船、赤心营的坚守和刀锋营的突袭,其中每一样步骤如同凌迟时的刀片,每一下都让无法忍受的痛苦弥加深刻。
……但是……等等,好像不对……
从急于求胜的狂热中冷却下来,挫败的痛苦让好歹打了十几年仗的高杰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配合……没错,就是配合……许定国那厮不是说水军缠斗之时陆军给予支援并打击庄贼侧翼么?就算徒步、骑马无法横穿水面,可不少运输船还在呢,而且为何连一点点远程的炮火都没有?要知道,陆军那边可是有三十门大炮,其射程足以覆盖庄贼船队全部……
在这个温暖的春夜,江北五镇之一的兴平伯感到了寒冷,彻骨的寒冷。
许定国,许定国?许定国!
你这厮到底在干什么?
你这厮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