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情迷刘家场
木船在弯弯曲曲的小河里,晃晃悠悠地走了三天,两岸的小山和村落,慢慢地后移。到一九六二年夏,饥谨的态势有了缓和,人们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船上的十二个少年犯,都是超龄的好劳力,船舱里摆满了这次出差的行李和给养——米、面、油、盐、腌菜、咸鱼、咸肉……出差在外的少年犯生活,比管教所的少年犯要好。
悠闲地靠在后舱口的管教干部江平,身材颀长,皮肤白皙,一张多愁善感的脸,文静得象个大姑娘。船离开少年犯管教所后,江平对十二个少年犯提出一个要求——不要暴露身份。
柔橹,在潺潺的河水里旋开碧波,一下下有节奏的欸乃声,组成了独特的‘河上催眠曲’。十二个少年犯,除了一个掌舵的和一个摇橹的,其余的都东倒西歪在船上,单调空乏的船上生活,让最富于幻想的人,也难展开神奇的翅膀。
白羽调到船上后经常出差,但象这样一坐几天的船,也憋的慌,吃饱了睡足了,只好一个人靠在桅杆上看书。
“看的什么书啦?”
白羽见江平问,忙揪起身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哦……陀斯妥也夫斯基写的,对吗?”
“是的。”
“写得不错?”
“我感到很吸引人。”
“还有别的书吗?借本我看看。太无聊了。”
“还有一本《茶花女》。”
“哦嗬?”江平惊望白羽一眼问:“你喜欢外国文学?”
“喜欢看小说,有时也读读诗。”
“唐诗?”
“嗯。”白羽点点头说:“我也读宋词、元曲,和普希金、莱蒙托夫、雪莱的诗。”
“哦——你的文学爱好还很广泛。”说着,江平站起身走到船头。
前面,远山朦胧,日影西斜,炊烟袅袅,拱桥横陈。一片绛灰色的暮云,宛如一堵斑斓的彩墙,悄然地从地平线上徐徐垒起。
“喂,该做晚饭了吧?”江平掉头对掌舵的秦殿友说。
“正在煮呢,你还是一块吃?”
“当然一块吃。”江平笑笑说:“只要不嫌我刮你们的油水。”
“江干事,你怎么这样说?哪个干部押船不是开小灶?你这算什么!”乐呵呵的秦殿友,不知是褒是贬。那年头,搞饱肚子是件了不起的事。驾船的人,冬天下水推船,热天上岸背纤,苦虽然苦,但吃得饱。俗话说,十船九偷。就是扫舱的东西也吃不完。
江平笑了笑接过白羽取来的《茶花女》说:“好,你去看书吧。光线暗了,别伤了眼。嘿,好香!”他吸吸鼻子,从船舷去了舵舱。
白羽笑望了江平的背影一眼想:“江干事对吃的东西真不含糊。”
停船吃过晚饭,苍茫的暮色消逝了,几颗在天穹的星星,与岸上荧燎的灯火,组成了一幅‘荒野河曲图’。经过一天暴晒的船舱内,根本不能睡人。舱外虽然凉快,但飞来飞去的蚊子,让人神经紧张得如临大敌。
江平一个人在后舱口支起蚊帐,轻拂的河风,凉悠悠的,比躺在哪儿都惬意。
少年犯们也带有蚊帐,但没地方‘安装’。
夜深时,一阵阵水响让江平揪起身问:“谁?干什么?”
“咳,江干事,没事。舱里又闷又热,到水里凉快凉快。”
“都上来,黑灯瞎火的,淹着了怎么办?”
“江干事,你去舱里呆一会,保险你要下来!”秦殿友软中有硬。“不信你试试!”
“好哇——”江平掀开蚊帐,钻进舱里只一会,也跳进了河里。
“怎么样?江干事。”秦殿友笑问。
“行啦——跟你做的辣罗卜一样有味!”
“哈哈哈……”少年犯们都笑起来。
终于又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到达了目的地——刘家场。
少年犯们将行李和生活用品搬上岸,在住地安顿好后,江平一笑说:“这小镇依山傍水,环境不错,你们去逛逛,别跑丢了,太阳落山前回来吃饭。”
少年犯们一窝蜂地跑了。
河畔小镇刘家场,仍保留着晚清风貌——高高的用青石砌成的河码头石阶中间,镶嵌了一块宽八十公分,长两米,刻有珍禽异兽的青石板;几百年被千千万万双脚踩得光溜溜的,狭窄的青石街;街两边凸出的木楼和屋檐,将青石街遮蔽得只剩下‘一线天’;背河面街,风雨剥蚀的木楼已年月难考;在树木婆娑、竹林幽邃的码头两边,有着两三座古色古香,但不知供奉的什么神佛的神龛;刘家场西面,是一百多米的葱茏小山,小山后,是一望无际的丛岩叠嶂;东面是舒缓起伏的坡地梯田。
到了晚上才听房东刘爹爹说,刘家场大多人家姓刘,以前是个富庶地方,有山有水有田园,占尽了天地灵气。
“这几年呢?”听的人只有江平敢问。
刘爹爹叹口气摇摇头,拍拍屁股走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少年犯们都在刘爹爹的院子里洗衣服、晾衣服,为即将开始的伐木作准备。
“刘爹爹,豆腐来了。”一串脆甜的声音,将少年犯们的眼睛全吸引到院门口。
惊伫在院门口的少女背后,是一片葱茏的山峦,她白莹的面庞,在白底红花旧布褂的烘托下,宛如万绿丛中的一朵鲜花。碧潭般的眼睛,波光滟潋。鼻翼在半张的彤唇,和半露的皓齿上,微微叩动,和着胸前的秀峰起起伏伏;连吊起老高的兰色布裤,和舌吐青布鞋外的大脚指,也荡溢着绿水青山的灵秀。她仿佛被十三个青年男子看呆了,端着木盆在门口进退两难。刘爹爹刚出来,她便羞怯地跑进院喊:“刘爹爹——”
她的喊声好似向十三个机器人输入了活动的程序——头和眼都动了,一双双手,也上上下下、横横竖竖地干起事来。
秦殿友情不自禁地说:“我的妈呀,想不到这山窝窝里能出美人,这姑娘不管去哪个剧团,准挂头牌!”
“秦殿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江平的低声训斥,让少年犯们从云雾中落下地,忙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瞥那姑娘几眼。
刘爹爹和她低语了两句说:“哎——小江同志,银安家的豆腐,交给哪位?”
江平笑着走拢去喊:“白羽,你来一下,这姑娘家的豆腐就交给你,要吃的新鲜菜也找她帮忙。”
白羽瞥了银安一眼,心微微一颤说:“那……帐怎么算?”
江平想了想说:“你和她各记各的,过几天对一次帐,结算一次。刘爹爹,你看行吗?”
刘爹爹乐呵呵地说:“你们是公家人,不会亏待银安家的。”
不到几天,银安就用她朴实的情感,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她每天送来豆腐和蔬菜后,就帮白羽淘米、洗菜、烧火,并对少年犯们白米、白面、豆腐烧咸肉的生活羡慕不已。
自惭形秽的白羽,不敢和她多搭讪,但只要有剩下的饭菜,就送给她,她妙丽的眼里,坦荡荡地充满了感激。
不久,江平就微笑地发现,这些桀骜不逊、满嘴脏话的少年犯,说话的声音竟变柔和了,在干完又脏、又累的伐木工作后,他们的肚皮却萎缩了,每天都或多或少地剩下一些饭菜,尤其是荤菜。尽管江平担心他们的身体,怕难完成伐木任务,却又不忍心去阻止他们……
一天中午吃饭时,银安的哭喊,将十三个男子全惊站起来。
一个瘸腿男子,拿着木棍追在银安身后,打进院来。
少年犯们心中的仙女,头发凌乱,泪脸上满是尘土,撕破的衣袖里,露出了手臂上的血痕。
院子里的空气,顿时凝成了板块……
“你这个骚婊子,臭婊子……”二十来岁的男子,用不堪入耳的詈骂,在凝成的板块上加热……
“刘爹爹——”银安踉跄地扑倒在地。
“哎哟——”
正当一头瘌痢,歪嘴斜眼的瘸子,举棍要打银安时,白羽冲过去夺下棍子,一掌推倒他,举起木棍恶狠狠地说:“老子打死你!”
“住手!”江平夺过木棍,喝住白羽,“你吃饭去!”
“好哇,你这个骚婊子,勾引野男人来打老子啦——”瘸子爬起来,惊瞥怒目横视的众人一眼,吓得一瘸一跛地跑出院外,才敲响了破锣似的嗓子。
刘爹爹唉声叹气地扶起银安,江平搬去凳子让她坐下问:“银安,他是你什么人?怎么这凶?”
银安一声不吭,只知道哭。
刘爹爹闭上眼,抿紧嘴让胡子哆嗦了一会,才抬眼望着天上叨念:“作蘖,作孽,作孽呀——”
“你不要怕,银安。”江平习惯地说:“说出来,有党和政府给你做主。”
“呜呜……”银安哭得更凶了。
刘爹爹也不住摇起头来。
“你说嘛,怕什么?”江平忍不住亮出底牌,“我是公安机关的,可以帮你。”
银安抬起泪眼望望江平,又望望刘爹爹和少年犯们,哽咽地说:“他……是我男人……”
“啊——”江平和少年犯们全惊呆了。
“同志啊——你们闯了祸啦!他是我们书记的独儿子啦——”刘爹爹怵惕地说。
“这……”江平眼中绽出一串疑问,忿忿地将木棍打在枣树上。
“呜呜……”银安又哭起来。
“银安……”刘爹爹心疼地在她头上抚摩着说:“唉——什么都不怪,只怪你家的成份高了……”
“成份高了?”少年犯们疑惑地望着刘爹爹。
“她家是富农,要不攀上这门亲,日子不好过呀——”
院子里一片悄寂,只有树叶落下的沙沙声。
“出工——”江平猛喊一声,扔下没吃完的饭,一个人先走了。
少年犯们面面相觑地忙跟了出去,连饭后的休息也没了。
直到晚上,少年犯们才在蓖麻子灯(用竹签将蓖麻子一粒粒穿起来)的火光下,听刘爹爹说起了银安家的事。“银安的父亲解放前做生意,家里人做篾活,赚下点钱,买了几亩地,自耕自食,土改时给他家划了富农,后来的日子,就愈来愈难过了。银安的爹为了全家的安危,在银安还小时,忍痛和大队张书记家开了亲。这两年银安大了,死活都不肯嫁给十不全。”
“张书记的儿子叫十不全?”
“我们背地都这么叫他。你们没见他那德性?又跛又瘌,斜眼加歪嘴,越看越噁心,哪个女人肯跟他?银安心灵手巧,做的豆腐又白又嫩,那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银安的父亲也后悔了,又惹不起,只好拖……”刘爹爹搽去眼角的泪水说:“张家三天两头地来催,狗日的十不全心眼又窄,只要银安和男人打交道就闹,比管过了门的媳妇还狠!我看银安过了门也落不到好结果。小江同志,你们公安能不能管这事?”
“婚姻法规定要双方同意,银安她肯?”
刘爹爹摇摇头说:“唉……这儿不是大城市,天高皇帝远,张书记说了算。”
“嗯……”江平点点头说:“刘爹爹,你老问过银安没有,为什么打她?”
“就为来你们这里多了。银安说,明天张书记会来找你们的。”
江平冷笑说:“哼,我会怕他?”
“恶虎难斗地头蛇,小心为好。”
“嗯……”江平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银安就跑来惴恐地说:“江同志,我公爹带公安来了!”说完转身跑了。
江平望着她楚楚可怜的背影,咬紧牙想了想说:“白羽,你进来。”
白羽进房不久,几个人冲进院子喊:“谁打的人?出来!”
几个少年犯抓紧了抬杠和拉木料的铁爪。
张书记身后闪出了两个公安人员,气势汹汹地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打人是犯法的!”
刘爹爹躲在房里不露面。
银安惴惴不安地靠在院门上。
“谁打的人?站出来!”公安人员声色俱厉。
当一身警服的江平走出来时,院里院外的人,都惊愣住。
两个公安人员的目光,从江平的脸上移到他武装带的手枪上,“你是……”
“我是省劳改局三十二劳改支队的!”说时和悦地伸出手,“江平。”
“哦——”两个公安人员和江平握过手,皱起眉说:“是你打的人?”
“不是。是我带来的一名罪犯,和镇上一位同志发生了冲突,推了那个同志一掌。”
“罪犯还这么嚣张?打人就是重新犯罪嘛——”
“对,打人是犯法的。不过,当时是镇上那个同志,用木棍毒打一个女同志,这个犯人只是去阻拦。”
“有这样的事?”
“银安——”江平目光笃定,“请你过来一下。”
银安胆怯地走过来,“江同志……”
“不要怕。你把手臂上的伤,给这两位同志看看。”
看热闹的人,呼地围上来。
银安手臂上的紫血伤痕,让围观的人连连叹息。
江平见时机已到,便沉下脸说:“估计银安身上还有伤!这是虐待妇女,是触犯社会主义法律的。我一定要通过省劳改局向省领导汇报,并写信给这里的地县领导!”江平瞥一眼张书记,“至于我管教的犯人侵犯公民的行为,我们也会依法处理。”说时,对一旁的少年犯挥挥手,“去,把白羽带出来!”
当两个少年犯,将双手反铐的白羽挟拉出来时,人群一阵骚动。白羽手上明晃晃的铐子,比镇妖符还灵。
张书记见江平开口省里,闭口地县,心里已怯了几分,地头蛇也归县里管,十不全打的伤都在明处,众人已忿忿不平。
江平索性打起官腔:“银安的安危,我就拜托二位了。你们这里的负责人呢?”
担责任不如推祸水,一个民警喊:“张书记,省劳改局的江同志找地方负责人。”
“咳,咳,”张书记只好硬着头皮走拢来。
“哦——”江平斜睨张书记一眼,盛气凌人地跨前两步说:“张书记,银安同志送豆腐来后,能配合我们工作,表现不错啊!昨天我已做了调查,银安的婚姻是包办的,是违反婚姻法的。她还没过门就受虐待,是国家法律不能容许的!你说是吗?”
“是,是,是打得太重了。”
“希望你能对打人的事严肃处理。”江平威严地转过身说:“白羽,你好好反省!其余的人,吃过饭出工!”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
江平回房摘下警帽,搽去汗水。
刘爹爹走拢来说:“江同志,你可救了银安哪——”
江平望望刘爹爹,摇摇头说:“我只能解一时之围,但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哦……”刘爹爹似惊似悟,沮丧地走了。
银安再也没送豆腐来。
从此,江平头上多了一个光圈,到处受人恭维;十二个少年犯,成了无人敢接近的瘟神。
为了表示惩罚,白羽被调去伐木,秦殿友留下来做饭。
白羽自从去河边扎木排后,就常常看见银安在河边晃来晃去,她深幽幽的眼里,似有许多的话要对他说。就在这时,江平竟让白羽去换秦殿友守船。
一连几天,黄昏时银安不是来河边挑水,就是到快扎好的木排上洗衣服,开始,她还是远远地望着白羽,这天刹黑,她又挑着水桶来到船头,四下望望羞怯地问:“晚上你守船?”
“哎。”白羽心里,怦怦乱跳。
“你一个人不怕?”
“不怕,我胆子大得很。”
银安苦涩地一笑:“你犯的么法?”
“说来话长。”白羽伤感地说起改变他命运的早晨,和流浪的生活……
天渐渐黑下来,河水似黑色的缎带,默默地流走,她睒动的眼睛,就象镶嵌在黑缎带边的晶莹的宝石。
直到白羽叹息一声沉默了,银安才说:“你也是个可怜的人。听江同志说,你快满刑了?”
“还有两个多月。”
银安沉吟:“两个多月……”
“你相信我说的事吗?”
“相信。我看得出来,你不会骗人。”
“银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码头上喊。
“我爹在叫我咧!”银安挑上水,依稀的星光,照着她蹀蹀攀登的背影。
一连两天,银安再也没来河边,白羽便对江平谈到了自己的担心。
江平深沉地望着白羽,“你喜欢她?”
“她太可怜了。”
江平用略带怜悯的目光,深窥了白羽一眼,想了想说:“好吧,我去看看她,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没……有……”
江平微微地一笑。
秋水快涨满了小河,快扎好的木排,半死不活地躺在河边。淅淅沥沥的雨,在暗夜里呜咽,伴着凄苦的风,在大地上哀吟。
白羽提着马灯在木排上逡巡,仔细地检查着一根根木桩和篾缆,当他回到船上,脱掉蓑衣,刚钻进船舱就惊叫了一声!银安湿淋淋地蜷缩在舱角,在灯光里闪动的眼中,是羞怯和希望。
“银安!”白羽畏缩在舱门口说:“你怎么现在来了?”
“白羽哥……”她低下头,就象拼尽了全力地说:“带我走吧……”
“我……是犯了法的,怎么能带你走?”
“我知道,江同志问过我。”
“他同意你跟我走?”
“没……”
“那怎么行!”白羽害怕地说:“你这晚来船上,要是让人知道了,我……到期就回不去了!”
“我……实在活不下去啦……”银安的哭声,伴着淅沥的秋雨,愁惨的秋风,穿过树林、越过山坳,在河上回荡,在堤边呻吟,宛如怨鬼在对人间惜别。
白羽望着她哭,却不知如何是好。
“白羽哥——”银安停止了哭泣说:“江同志说你同情我,能帮我的。”
“江干事说我能帮你?”
“他说,连他都没办法,只有你才能真帮我。”她的眼中,只有乞求。对一个即将满刑的,囚犯的乞求!
白羽默默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知行不行,但也要等我满刑以后。”
“嗯。”银安的眼里闪出了希望之光,高兴而又害羞地说:“那……我现在回去?”
“对,再别来找我。我把我家的地址写给你。”
银安接过白羽写的地址,笑了。
白羽的心,却似秋汛中的落叶……
“我走啦——”
当银安扶住他的肩头钻出船舱时,一阵温情直沁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