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子悲情
北风呼喇喇地,将一排排白杨树刮得只剩下一根根光杆。昏黄的天地,仿佛被肃杀、萧条、冷漠和空寂笼罩住。一只蜷缩在枯枝上的寒鸦,好久才有气无力地呱叫一声。一柱炊烟刚勉强挤出烟筒,就被风压迫到茅草屋顶上去。在这昏黄黄、寒瑟瑟的天地下,身穿灰棉衣的劳改犯,蚂蚁般地在黑黄的土地上忙忙碌碌。好久没下雨了,播下的麦子不见出苗。一辆汽车拖起的黄色烟尘,被北风卷起,变成一片片昏黄昏黄的阴霾。浅浅的被揉皱了的塘水,龇牙咧嘴地和毗邻的沙岸,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战争。
“呱——呱——”蜷缩在枯枝上的寒鸦,腾地飞了一圈,又落在那棵树上,哀哀吟吟地蜷缩得更紧。在寒鸦飞旋的弧圈里,一个老人从小路那一头走过来,他虽然没有穿印有‘劳改’两字的灰棉衣,但和老年劳改犯有着同样凄苦茫然的眼神。他穿在已伛偻身上的破棉衣,在腰间系了一根稻草‘要子’,蹒跚的步履使他身子前倾,仿佛要倒下去时,才探出另一只脚去支撑住。他的黑色粗呢裤上,补了块方方正正的灰布,远远望去,象挂在沉黑昊穹上的银幕。他颤颤地、慢慢走着,袖在衣袖里的双手,搂着一只两磅半带盖的大搪瓷杯。他停下脚,四下望了望——显得沉重又沉闷的深灰色铅云,低低地搁在远远近近的屋顶上、树梢上和田野上。他深深喘了口气,身子仿佛被无形的铅云压迫得更伛偻了。他恍惚的神情,和踉跄的脚步支撑住的身心,已象飘零的枯叶,只有那双枯陷无光的、呆呆望着不远处冒烟的茅草房的眼睛是专注的——那是劳改队的伙房。
尽管房外朔风寒冽,房中却弥漫出沁人心脾的粥香。那时H国人的味口特别好。
劳改犯的伙房,独立于劳改队监号的砖瓦房外,以它独特的风貌保留着昔日的雄姿。追根溯源,它原本是劳改中队的队部,里面最早的主人,可能是沙洋农场某个副场长及其股长们,那时的劳改队,还处在埋锅造饭的阶段,只要望望这间劳改干部的,黑黢黢办公室的外观,当年劳改犯的住宿处就可想而知。这间昔日的队部,屋顶上盖着厚厚的丝茅草(沙洋当时当地盛产的一种野草),房屋的外墙和房里的间墙,全用芦苇夹成,用芦苇夹成的墙上,两面糊有厚厚的,从附近挖来的,掺了稻草茎的红色粘土,再涂上一层白垩。由于风吹雨淋太阳晒,屋顶的丝茅草,已霉黑成了一块板,手稍稍一拨拉,就会整块整块往下掉。茅屋的门楣很低,前后开了两扇不大的窗户,但房里仍很阴沉很幽暗,如果不是从门窗里,蒸腾出含有粥香的水蒸汽,和屋顶冒着烟的烟筒,真的很难看出,那儿就是一个中队一百多劳改犯的伙房。
白羽站在大锅前,一边用一点五米长的铁铲搅动稀饭,一边望着迷蒙苦寒的田野。田野上的风,象饥饿的豺狼,贪婪地撕咬着一切。他冷漠地望着,眼中绽出狼眼似的光亮,脸上混合着幼稚的温驯,和温驯的凶残。一年多的牢狱生活,使他变成了一个超级的外科医生,用他的视觉、听觉和思维锤炼成的解剖刀,在不断地解剖别人,和已知社会同时,也无情地解剖自己。怀疑之树,在时光和生活的营养剂的浇灌下,茁壮成长;孤独和谨慎的防卫,埋葬了对人的信任,但残存的爱心和知识,又让他渴求与人相交相知。悔恨的注释,是幼稚和轻信,是抛开一切传统,和非传统的理念。重新的审视,让人性的青藤,在日常生活的岩缝中,潜行着、畸变着,并与兽性相冲突、相交合、相补充。他在否定之否定的道路上茕茕独行,今日自认是聪明睿智的思想,明天就发现是更深地陷入了愚昧。热情让位于冷漠,幼稚让位于反思,情感的圣火,压抑在最底层,思想如荒原上的野草,枯枯荣荣却长不成幼树。希望和失望拼搏着,尽管它象地下的蚯蚓,似荒原上的野狗,只想得到骨头和泥土,但毕竟是希望。信念似冲出地壳的原油般燃烧,执着而盲目,顽强而荒唐。他似雏鹰丰满羽翼和幼兽砥砺爪牙般,磨练意志和毅力,认定在这种‘爹死娘嫁人’的环境里,他必须具有独立的生活能力,敏锐的目光,冷静的头脑,就象海底岩缝中的乌贼,既能随时发动凶狠的进攻,又能释出乌汁掩护逃逸。尽管如此,他所期望的命运彩虹,却常常被疑问的刀剑劈碎,碎裂的赤、橙、黄、绿、青、兰、紫,落下来却变成了黑色,那幽深的黑色,似夜,却不是夜。夜还有星月和曦明。似地xue却不是地xue,因为地xue还有尽头。心灵,在无望中的希望和希望中的无望交迭和更替中,被毒害了、被肢解了,却未病入膏肓。因为畸变的人性,还在地壳中呐喊,因为在淬硬人心的地火里,还有退火的怪物——爱。但他的爱,只是局限在半人半兽的阶段,是自私和狭隘。人的天伦和兽的冲动,如削荸荠被竹签串起来,虽又甜又脆,却只能暗自咀嚼。他早上起床后,象一头刚刚长成的猛兽,只感到浑身躁动着野性的力,血管里的血,似要贲张而出,直想吼叫,将抑压在胸臆间的情愫,全吼叫出来。这时,他一边搅动稀饭,一边想着如何争取减刑,好早点回去,帮助已陷人生活困境的妈妈和弟妹……
“我饿……我冷……给点米汤我喝……”
一声有气无力的哀求,让白羽刚回过头就惊愣住。
在一顶破旧得快要发白的,黑布棉帽下,从耷拉着的帽耳里,顽强地伸出了两排黑白斑驳的头发,和一双微微前翘的眉毛,同时前戟。大而浑浊的眼中,似乎还在闪动着被压抑的智慧之光。但仔细一看,已经枯陷的眼中黑沉暗淡,一闪的智慧之光,已变成了对锅里稀饭的乞求。高高鼻子下如杂草的胡须,已掩盖住曾表现出慈祥的嘴唇和白牙。被稻草要子扎住的破棉衣里,露出了兰色华达布旧棉背心的‘V’形部分。
他惊讶地望着白瑞——“风度翩翩的父亲,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就是劳动教养的结果?这跟劳改有什么区别?父亲会干坏事?不,他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过去为了革命舍生忘死,现在是一心一意扑在学校和家里,怎么倒落了个这种下场?”——他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过脸,头也不回地从父亲怀里夺过大搪瓷杯,揭去盖子,用勺子舀了稠稠的一杯稀饭,又用抹布搽干净滴在杯上的米汤,盖上杯盖,正欲递给父亲时,才认出是家中唯一的一只大搪瓷杯,杯上的两条金鱼,现已满身伤痕,杯底已用牙膏皮打了两个补巴。
用牙膏皮在搪瓷杯、碗、脸盆上打补巴,是囚犯在监狱里发明的。先用粗布搽净器皿上掉瓷或穿孔部位的锈迹,然后涂上浓度和厚薄均匀的肥皂,将用过的牙膏皮撕下大小适当的一块,用竹筷将牙膏皮刮平,再贴紧到器皿上。如果不装太烫或放到火上煮,这种经过修补的搪瓷器皿还挺管用。这种修补法是哪个囚犯发明的,已难考证,但这项发明不但在监狱里流行,后来还推广到社会上。
当白羽将大搪瓷杯递给白瑞时,他惊睁大眼,心中陡起的狂飙,刮得他满脸的沟壑都抖颤起来;眉毛已齐刷刷竖起,胡须已似山上凹坑边的草,在狂飙中哆嗦;欲伸欲缩的手上青筋,蚯蚓般地蠕动;从乞怜到震惊,过度到慌乱的双眼,在儿子的脸上,和搪瓷杯之间逡巡;犹豫不决的中枢神经,加剧了迟迟疑疑的手臂痉挛,竟象动物园的猴儿,从游客手上接受食物一样,贪谗而又害怕。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向儿子乞讨,他的嘴唇嗫嚅着、颤抖着、艰难地想说出一句话,一句他想了许久,盼了许久,甚至练习过多次,见到儿子必须说的话,但这时却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呆望着儿子,好一会才从一张一阖的嘴里,迸出了两个字——“谢谢。”
当白羽将满满一搪瓷杯稀饭递给他时,白瑞的心猛地一颤!当他从菜园窝棚里出来时,在决心跨出羞愧而又无奈的,乞讨一步时,他都不抱一点希望,不想却获得了意外的收获。满满的两磅半一搪瓷杯稀饭,在当时可以度活几条人命。这个曾去法国和日本留学的知识分子,竟在这仅值一角多钱的儿子的施舍前,感激零涕、欣喜若狂!但他的欣喜,刹时又被抑压在心底的,作为人父的尊严湮没了;种种说不出是悲怆,还是惭愧的情感,在胸臆间冲突回荡;迫使他将伛偻的身躯,尽力挺直,想恢复和维护作为父亲的尊严;但当他和儿子清澈的目光,对视片刻后,挺直的身躯,又伛偻下来,只有那双如灯油将尽,而渐渐变暗的眼睛,仍默默地望着儿子……
前些日子,罗谦玉在信中谈到儿子判刑劳改的事,曾强烈地震撼过他,并日复一日加重了他的负疚,他认为是自己管教不当,造成了儿子的终身遗憾。这时,负疚感竟在向负罪感转化……与此同时,另一种疑问却倔强地冲突出来——“如果白羽的确是因为去报告反标,而导致了这一切,那又是谁之罪?我没鸣放,为什么会‘内定’为右派?难道这环环相扣的一切,是偶然中的必然?”——手捧热稀饭的白瑞,虽感到心里酸酸的,却没有泪。
默默地望着父亲的白羽,心里也在翻滚着愧疚的浪涛。自从听母亲说,父亲被送去劳教与他的事有关后,悔恨就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来农场后,他曾打听过父亲的下落,而当父亲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他却轻易地用理智控制住感情,用无声的目光,阻止住欲言难言的父亲。
白瑞的泪花,只一闪就敛止住;心中的情感风暴,也似刮进了深邃的山谷,连同凄苦,埋进了伛偻的胸腔里,和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中。既然在这儿一句话也不能说,站着对视有何意义?他毅然地刚转过身,人就趔趄了一步,目光集中到搪瓷杯底!原来,牙膏皮补巴经不住高温,掉了,一股稀饭从破洞中流出来!
白瑞慌了,忙颤抖着举起搪瓷杯,要用嘴去接住滚烫的稀饭!
白羽猛窜过去,劈手夺过搪瓷杯,跑回灶边将稀饭倒进锅里。
白瑞呆望着儿子,以为他刚认出了自己,就夺回了稀饭。他想哭想喊,却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是呆呆地望着儿子,望着锅里的稀饭……
“你么样搞的?”白羽板起面孔呵斥。
一个拣菜的劳改犯,正漫不经心地望着他们。
白羽的呵斥,似刀戳进了白瑞的心,却忍俊不禁地,将伛偻的身躯挺直,悲愤地望了望,扔在灶台上的搪瓷杯,和转身去了伙房里的儿子,默默地转过了身,连粘在手上的米汤也未搽,就袖起了双手,挪动了令人心寒的、早衰的、踉跄的脚步……
当白羽取出他刚用‘零用金’买的两磅半新搪瓷杯时,白瑞已经走了。他突然明白过来,慌忙退出了灶里的火,洗净搪瓷杯,用铁勺舀了一杯干稀饭,四下望望,跳出伙房,向踽踽独行的白瑞追去,“爸爸——你跑什么?没认出来是我?”
“认出来了,白羽。”从恍恍惚惚中醒悟的白瑞,在凛冽的寒风中缩缩脖子说:“我以为你恨我,不肯给我吃呢!”
“爸爸——”白羽终于哭出了声。
接过搪瓷杯的白瑞,没顾上安慰儿子就揭开杯盖,嘟起颤动的嘴唇,刚凑近热腾腾的浮在稀饭上的米汤,又缩回头,伸出舌头,舔舔被烫着的嘴唇,愧赧地侧起脸,偷窥了儿子一眼,又将嘴嘟起,凑近杯子吹了吹,才连连喝了几口米汤,刚抬起头和儿子的目光相遇,又赶忙低下头,害羞似的将脸埋进从杯里腾起的热气中……当他从杯口移开粘满米汤的嘴唇和胡须时,望着儿子笑了,笑得那样凄楚、悲怆、苦涩和勉强!
“别哭了,白羽。你千万别跑啊——”
“我不会跑的。但我愈想愈受不了!”
“忍着点,白羽。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忍。你不要让我老来太痛苦!五年算什么?这里多的是十年、二十年、无期、死缓,咬紧牙,活下去才有希望。”
“我……”白羽想不到他会说这种话,呐呐着不知如何回答。
“想想吧,为了我,为了你母亲,你应该争取早点回去。”白瑞转过身说:“快回去吧,让人知道了,我和你都不好下台。”
“爸爸——”白羽低声喊住白瑞。“你在哪?”
“罗——”白瑞摆摆头说:“前面劳教三队。”
白羽望着父亲慢慢挪动的、踉跄的脚步,向前走几步,就揭开搪瓷杯盖,喝两口稀饭的背影,泪水无声地落下来,又恨恨地用衣袖搽掉,“不许哭!不许哭!你这懦夫!哭有什么用?”他稚气的脸上绽出凶狠,决心扑灭眼泪的神态,就似在扑杀仇敌,扑杀软弱的仇敌……
风儿稍稍收敛了一点,象不忍心看这人间悲剧,而悄悄溜走了。浑浑的、发着橙红色光斑的太阳,摇晃着从阴霾里钻出来,苦笑一下,又钻进了低压的云霭。不到黄昏时,天已黄昏,在狂飙的日子里,天总是那么昏黄昏黄的。
见面的时刻太短促,思念的情感就更强烈。夜是多么暗多么长啊——就象幽幽地永无天明。白羽在床上辗转着,好久才渐入梦境,他漫无目的地在梦中摸索着、徘徊着,在冥冥的幽境里乱闯,眼前幻化出的往事,在断断续续地跳跃,它们跨越时空,时而重叠,时而交织,从遥远的太空倏忽飘来,又闪逝进幽暗的地狱,好象从天堂一步就可坠入地狱,但从地狱去天堂呢?他睁大眼也看不清。他突然跌进了深渊,光明和彩霞都不见了,他试着伸了伸手脚,感到坎坷不平的道路软软的。不知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伸手就摸着了一个人头、一支人手、一只女人的rufang、一条蜷起的人腿、一把胡子还是头发?还有一个死婴!他惊骇地缩回手,原来在深渊中堆满了死人,正欲挪动,一支从死人堆里伸出的手拉住他,不断地发出一声声怪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咯、咯、咯……”他拼命挣扎,吓得大叫起来……
当白羽被人推醒时,天已蒙蒙亮了。这天他做中班,一上午都有空闲,便想去劳教三队看看,想到这里,就再也睡不着了。
※※※
白羽在梦境里挣扎时,白瑞也浑身汗淋淋地,刚从梦中惊醒。在梦中,他去了一个虚幻中的国家,是法国?日本?或是英国?都不象。在这梦一般的国家里,阿谀奉承被吹捧成思想的闪光;闪光的思想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愆;愚昧象禾苗被培植、被浇灌;睿智却被踩在脚下蹂躏;欺骗和出卖成了人们互赠的礼品;真诚和信实,已被抛进了谎言的海洋;而貌似崇高的谎言,又臣服于荒诞的牛皮;无耻和无知成了风云人物的专利;卑劣的心灵和心灵的卑劣,已涵盖了政治、经济、教育、文学、艺术乃至科学;正直和善良,只能在地底鼠窃狗偷般繁衍;人性的存在,取决于生命的存在;而生命的存在,却屈从于政治的需要;既然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培养庸才和奴才,就得迫使教师保持缄默;历史的玩笑,和玩笑的现实成了孪生兄弟;政治的风车,被政治的狂飙煽动着;人心在政治风车的扇页中,呻吟和泣血……“这是个什么国家?甚至连李汝珍的《镜花缘》里也未讲过?”不料他这种想法刚冒出来,立即被一具魑魅堵住,大吼着‘捉住思想犯’扑向他!白瑞吓坏了,掉头向这个荒诞国家的首都跑去,他要去上访、伸诉、喊冤——“思想不是罪恶,这是马克思说的!”不想一脚踩空,掉进了荒诞的陷阱……吓醒的白瑞大睁起眼,回忆对他,是紊乱而痛苦的,他不断地反省自己,究竟做了哪些对不住自己良心的事,却愈想愈茫然。
※※※
白羽匆匆起了床,悄悄揣上一包伙房的锅巴,乘着蒙蒙的晨雾,溜出了劳改一队,顶着风跑向了劳教三队。
劳改一队距离劳教三队约三里多路,两队中间隔着一条两丈多宽一丈多深的水渠,渠上有座供拖拉机通行的木桥。
晨雾弥漫的坡地上,光秃秃的;寒涩的晨风,将原野扫荡得一片空寂;只有不耐寂寞的树,在寒风中呻吟。水渠上结了冰,冻松了的土路,踩上去泡泡的,扬不起一点轻尘。弯弯的晓月,安祥地挂在天上,就似那怀春的少妇,在期盼她的乌轮。棋布在暗兰色天幕上的几颗星星,似拱卫在晓月旁的侍女。
从劳改一队走大路去水渠上的木桥,比从伙房走小路去木桥远半里多路,在小路上小跑着的白羽,离木桥愈近,心儿就跳得愈欢,他憋了多少话要和父亲说啊——小路边的草,已枯黄了,连‘过江龙’也象一条死蛇躺在那儿。秧田里最怕‘过江龙’,哪怕你将它们全拔光了,过不了几天又会爬满一田,好顽强的生命力啊!但在寒风的扫荡下,它们也愁苦地低垂下头。远远望去,鱼白裹着淡青的云雾,还没有从晨曦将出的东方褪尽,木桥和水渠一带,还是灰蒙蒙的。正小跑着的白羽,好象看见几个人影在雾中晃了晃,但他的年龄,和急于去父亲那儿的激情,让他放松了理性的缰绳,离木桥只二十公尺了,白羽仿佛已看到父亲愁苦的脸,听到他喊饿的声音,眼中又涌出了泪水,又恨恨地用衣袖搽干!他刚跑上桥,附近就响起了拉动枪栓和‘不许动’的吼声。他想起来了,水渠是劳改一队的警戒线,跨上木桥就作逃跑论处。
进退的路都堵住了,几个武装枪兵命令白羽脱掉棉衣,用他们随身携带的细麻绳,将他紧紧捆住。他在押下木桥时,下意识地望了望晨星晓月,又想起了使他走上苦难的早晨……从木桥押回劳改一队的路上,思绪纷乱的白羽,还未感到绳子在愈勒愈紧,他明白,能替自己辩解的方法,就是如实地说出和父亲的相遇,及去劳教三队的动机,但那会给父亲带来不利影响,也许是可怕的灾难。在这种生死只一步之差的地方,他决不能说出父亲来伙房讨过稀饭的事。剩下的,就只有承认逃跑了。
陈队长为被惊扰的晨梦十分恼火,绳子没解就将他关进了办公室。
他的两臂已完全麻木了,勒进肉里的绳子象钝刀在割,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汗湿了,披在肩上的棉衣已掉在地上,坐在木条长椅上的白羽,用额头紧紧顶住桌子角,用疼痛来转移疼痛。
好容易熬到干部上班。
“苗干事……”白羽呻吟。
“哦?他娘的,你这是怎么啦?”
“我到木桥那边去,让武装枪兵抓住了。”
“呵呵,去木桥那儿干什么?想逃跑?”
“…………”
“嘿嘿,”刚进来的陈队长冷笑着说:“怎么,知道味道了吧?告诉你,逃跑是没有好下场的。如果给你一枪,怪谁?”
流下委曲泪水的白羽哀求:“我错了,下次保证不乱跑了,只求让我留在伙房里。”
“留在伙房里?”陈队长拍拍那包锅巴说:“好继续准备逃跑的干粮?”
白羽用上牙紧咬住下唇。
“来,过来!”拧紧眉毛的苗干事深叹一口气,一边替他解绳子,一边说:“你看你,干部这样相信你,照顾你,你自己把事情搞糟了,叫我们怎么办?”
白羽揉摸着已捆成紫茄色的手臂和绳印,仍抱着一线希望哀求说:“陈队长,苗干事,我错了。我决心改,别调走我。”
陈队长阴森森地一笑说:“你认为我们这个队不错,是吗?”
“……干部对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跑呢?”陈队长脸上,有了莫测深浅的微笑。
白羽又用上牙咬紧了下唇。
陈队长又阴冷地一笑说:“好吧,既然你不肯说,只好将你送进禁闭室。至于回不回一队来,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了。”
白羽面临的是逃跑犯的必然结果——当天下午被送进了沙洋农场禁闭室。
白羽企图逃跑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附近几个劳改和劳教中队,传递消息的人,都喜欢添油加醋,而每个不祥细节,都如钢刀在剜白瑞的心,他为之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忧心如焚又束手无策,只好将那只新搪瓷杯抱在怀里,用哆嗦的手在杯上抚摩,就似在爱抚儿子,想起白羽孩提时代的白瑞,仰望着云霭低压的天空问:“白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低压着的云霭突然聚拢,迅快地堆砌成一个影像,直瞪着双眼从似近似远的天际望着他。白瑞一惊,“呀,那云怎么会变成我年轻时的影像?”
云端上的白瑞送来一个遥远的声音:“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霭散了,但空中仍然晦暗。慵懒的阳光,仿佛躲进了云雾的罩子里。白瑞茫然四顾,刚才的声音,更遥远也更清晰了,不由惊骇地,望着和听着旷野里响起的,一连串仿佛倏来倏去的人影和他(她)们的呼声:“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