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之期转眼就到了。这天,万剑山上旌旗招展,热闹非凡。除长门外的四脉弟子和长老早早就起床梳洗完毕,齐齐聚集到天剑顶上迎候玄玑子掌教和四海云集的各大正派同道。身负接待重责的长门弟子一夜未合眼,在天剑顶上到处张灯结彩,打扫门庭,安排客房,又连夜杀鸡拔毛,捉鱼开膛,屠宰生猪,准备明日给群豪大快朵颐的肉食。玄机子更下令把地窖里封存数十年的佳酿美酒尽数端出来,以供各正派道友开怀畅饮。
今次武林大会酒宴所耗的人力物力极巨,安排鱼肉美酒不计其数,长门的客舍几乎被各地而来的武林群豪挤爆了,弟子们只好分散到各峰上住宿。万剑派全门自玄玑子以下,为筹办这次惊动武林的酒宴无人敢怠慢。除了千佛寺、仙海观、龙虎帮、玄女派这些传统巨派外,天下间几乎全部稍有点名气的正道门派,都齐聚在天剑顶上,实在是万剑门创派百年来未有过的盛事,见证了本派自天鹤真人以来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实力傲视群论,领袖天下。
这日严可情带着任世疑早早就登上了天剑顶,只见长门上人山人海,接待的弟子实已忙不过来了,来自中土各地的武林人物络绎不绝,几乎将万剑派门的槛踏破。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熙熙攘攘,龙蛇混杂。各地来的武林人物中,有千佛寺的高僧大师,宝相庄严;有仙海观的道长仙姑,仙风道骨;有龙虎帮来的当家舵主,豪迈慷慨;有玄女派的峨眉女侠,冷若冰霜。除了各大派的高手,还有奇装异服的江湖怪杰,一身杀气的独行侠客,衣冠楚楚的须眉文士,满面风尘的粗衣大汉。不时人群中出现一二个面容姣好,身材苗条的红颜女子,都是拖刀挂剑,英气*人,让派中不少长年清修寡闷的少年弟子凡心大动。
“喂,臭小子你望什么,老夫叫你给我找酒酿豆腐来吃,你小子倒是看姑娘一边去了!”一个长老摸样的人吆喝道。
“是,师父,弟子这就给你找吃的去。”一个年轻弟子应声道。
紧接着“砰”一声,好像撞上了什么人,人群中似有女子娇声叱喝,引来众人注目。
“臭小子你干什么!”
“对不起女侠,我不是故意撞到你身上的,全是我师父叫我找豆腐吃……”
“呸,好啊,原来你们万剑门道貌岸然,暗里却藏污纳垢,师长竟纵容弟子干这些下流龌龊的事,不要走吃我一剑!”
“女侠饶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师父救我,救我啊……”
然后是一阵纷乱的乒乒乓乓痛殴声,那弟子连惨叫都没几声,身子横飞出人群,两脸颊上满是手印,已然被扇晕过去了。那个长老摸样的人吞了口水,装着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溜了。
…………
巍峨的昆仑宫前,曾剑阳满脸春风,笑容可掬,正迎候远道而来的各派同道。这些年来,他的道行日益登峰造极,在江湖上威名更盛了。江湖上的各方豪杰,三山五岳,无论认不认识他,都听过此人的名头,大都上前拱下手,叫声“曾大侠”。隐隐然之中,他已盖过师兄玄玑子,成为当今天下正道的头号人物。
“曾施主,自小狐岭一别过后,十年不见,施主侠骨风采更胜往昔,实在可喜可贺。依老衲看来,眼下曾施主的武功修为似已不在当年玄玑子掌门未受伤时了。”一位身披袈裟,宝相庄严的白眉老僧领着千佛寺来的众僧人,来到曾剑阳前施礼道。
曾剑阳认得这位老和尚就是千佛寺主持,当今佛门神僧空法大师。空法和尚年过六旬,望重天下,执掌千佛寺一门,乃是世间实力仅次于万剑门的正道巨派。
十年前,空法曾率千佛寺群僧,和天鹤真人并肩作战,攻入小狐岭,为击败魔教立下汗马功劳。曾剑阳对这位前辈大师丝毫不敢怠慢,意态甚是谦恭,拱手道:“原来百空神僧大驾光临,晚辈有失远迎,还望大师海涵恕过。若非玄玑子师兄对我青眼有加,着意栽培,我焉有今日?大师如此瞧得起晚辈,实叫在下不胜汗颜。”
空法目光温润,笑容不矜而庄,大有得道高僧风范,道:“话虽如此,不过自从八年前玄机子掌门不幸练破了罩门,身受重伤一病不起,我正道武林从此顿失主心骨。好在曾施主多年来撑起了万剑门一派,实为天下领袖,江湖上无人不知。今次魔教复出,气势不小,那个郑灭又不明来历,看起来深不可测。放眼天下,当年‘万剑三锋’只剩下曾施主一人,大家自然唯你马首是瞻了。”
空法此刻提起“万剑三锋”,仿佛触动了曾剑阳的伤心往事,他面色一黯,整个人好像失去了气力一般。空法见这位当今武林的领袖人物居然只因一话委顿如此,不由的大惊,忙道:“老衲失言,望曾施主恕过。”曾剑阳叹道:“大师何失之有?我家师兄弟的事早就传遍江湖,人尽皆知了。”空法情知说错话了,更不愿扯起当年旧事,只宣了句佛号就步入昆仑宫去了。
曾剑阳面带愁容,立在原地沉默不言。
“施主,”空法如鲠在喉,只觉一言不吐不快,回过头道:“恕老衲冒昧直言,施主眼下领袖各大派,身系天下苍生之望,适才不过一言,施主委顿如此,颇有失态,似非苍生所望。”
曾剑阳被一言惊醒,情知此刻自己身系正道气运,不得有丝毫委顿犹豫,忙道:“大师说的是,晚辈失礼了。”
空法一生阅人无数,深知眼前此人自幼天资出众,惊采绝艳,又得天鹤和玄玑子着意栽培,半生一帆风顺。若说他身上还有何弱点,那就是过于执着情义了。空法缓缓道:“施主并非失礼,恐怕是想着伍施主昔日同门,左右为难吧。”
曾剑阳被说中心事,脸色一青。空法叹了口气道:“伍施主九年前已反出贵派,据说眼下已投奔魔教长生巅,与我正道武林为敌,今番施主若再相遇此人,望你好自为之。”
曾剑阳慨然道:“大师放心,晚辈虽不才,是非黑白还是会分的。所谓正邪不两立,今次如果那人相助魔教,为祸苍生,晚辈就算做一回无情无义之人,也要和他决出生死。”
空法点了点头:“曾大侠高义。”言毕率着众僧进殿去了。
待空法离开后,曾剑阳凝眉沉思,玩味着老和尚刚才那番话,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冷悦耳的声音道:“曾师兄,你没事吧?”曾剑阳一怔,回头看去,却见严可情站在那里,神情一如往日地淡然,美目注视着自己。曾剑阳马上强笑了一下,道:“我没事,阿情……严师妹不必担忧。呃,对了,任世疑呢,他没跟你一起来了吗?”
严可情道:“你弟弟也来了,这里人太多,眨眼间他不知跑哪儿了。”
两人向四面张望,但见整个天壁广场人头汹涌,各门各派三五成群,人流望不到边际,又哪里见到任世疑的踪影?
他们不知道,在天壁广场另一边,任世疑正歪着脑袋,脸带悠闲的微笑,饶有兴致地看两个江湖豪客争吵。
“陈文山,最后给老子说一次,你愿不愿娶我妹子为妻!”一个中等身材,三十岁上下的黑衣汉子,吼声如雷,对着一名白衣书生怒喝。黑衣汉子后面,站着有一个年轻姑娘,姿色普通,眼眸含泪,脸带哀容,拉着那汉子劝道:“算了,哥,我今生今世再不愿见此人啦。”
那个白衣书生,拱手深深作了一揖,道:“花妹,并非我陈某人负心无义,实在我和师妹的亲事,早已由师父师娘定好,你我今生有缘无分,若有来世,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娶你为妻!”
“呸,既然你婚事早已定好了,为何当初又甜言蜜语哄我妹子以身相许!”此言一出,引起哄堂大笑,那个姑娘满脸羞红,叫道:“哥,这里人多,你别再胡说了!”周围围观的人已笑成一片。
“花兄,我陈某对天发誓,对令妹绝无诱骗之心,只是当初在下身受重伤,被花妹救上岸,神志不清,才对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你花言巧语骗我妹子,单单一句‘不该说的话’就算了吗?你分明看不起我花大同,真是岂有此理!”
……任世疑正好笑地看着这两个姓花的和姓陈的理论不休,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任师弟,你我好久没见了。”他忙回头看去,却见身后站着两个同门弟子,其中说话之人,是个表情严肃,身材殷长的青年,虽时隔三年,但任世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当初和自己斗剑的王玄礼。另外一名弟子,却是自己多年的好友尹清杰。
“王师兄,你好。”任世疑一抱拳,微笑道:“莫非你还记得当初的约定,要来找我再打一架?”王玄礼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豪爽地道:“我一直记得当初你说的话,早晚会邀你再斗一场,不过可不是现在,哈哈!”两人对当年神剑坛一战,仍自记忆犹新,都对对方留下深刻印象,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今番重逢,更加热络,尹清杰也加入了他们,三人谈笑甚欢,都很高兴。
“三位师兄弟,为何聊得这么开心?”任世疑回头一看,却见慕容敏施施然走来了,这些年来,她越发出落得明艳动人,气质少年老成,举手投足都引来旁人瞩目。
“咳,原来是慕容师妹,对不起,我刚才没瞧见你。”王玄礼干笑一声,神情颇为尴尬。
尹清杰笑道:“慕容师姐,几个月不见你又漂亮了,怪不得王师兄老在我面前提着你。”慕容敏一向天生丽质,加上修为远胜于同辈,平时很有几分傲气,门中男弟子私下把她称为冷美人。她听尹清杰之言,心知这个师弟爱开玩笑,面不改容,只淡淡说一句:“尹师弟什么话,王师兄在我面前才多提起你呢。”话虽如此,她说话间,忍不住偷偷斜瞥,瞄了王玄礼一眼。
奇怪的是,向来大方得体,很受师长们青睐的王玄礼竟有点窘迫,不敢正视慕容敏的目光。任世疑和尹清杰都瞧出端倪,各带不怀好意的笑容。尹清杰故意道:“王师兄为何脸红?”任世疑装作沉吟道:“怕是长门上来的人太多,王师兄觉得热吧!”王玄礼脸更红了,任、尹二人都笑了起来。
四人都参加过三年前的五脉会武,同门之谊更加深了几分,提起当年相识旧事,很快就谈开了了。慕容敏对任世疑当年表现印象深刻,盯了他一眼,忽话锋一转,淡淡道:“我听试气宗的郑师伯说,近年来任师弟修为精进,道行深湛,已经突破了乾坤炼气道第三层,真是进展神速。”
王玄礼亦笑道:“不错,当年任师弟在五脉会武中一鸣惊人,叫全门上下刮目相看,长老们嘴上虽不说,心下却对你颇有期望,就连我家师伯灵剑子也说你大有前途。”
灵剑子和郑威俱身为一脉宗主,眼光绝非常人可比,连这两大宗主都认为此人大有潜力,那自然是不会有错的了。
不过,任世疑听了,心中却丝毫没有高兴。他从来都不是器量大的人,当年入门时被长老认定天资不佳仍自耿耿于怀,心道:“若非我当年拼命活下来,早就死在摧神指下了,那些宗主长老何时曾想过救我?今日我修为有成,那些人却装出对我颇有期望,我却不会忘记当年的轻辱。”
突然间,他想起了李超,那个在世人眼中天资差,更不受师长喜爱的寻常弟子。当年昆仑宫大殿上,任世疑受众人围攻,只有李超自身难保下还叫人不要打他。不过区区一言,却让任世疑刻骨铭心,感受到在慕容敏、王玄礼等这些平日受尽师长宠爱的人身上从未有过的温暖友情。对此,任世疑一直铭感五内,自李超死后,他至今仍怀念不已。
一时间,他沉默不语,眼望着王玄礼,慕容敏,刘玄策这些备受长老青睐的年轻俊才,暗想:“这些人今日和我称兄道弟,但当年我受围攻时从无人一言助我。”
他目光离开众人,望向昆仑宫殿上高高悬挂的一面“众生镜”。据说,当年风云子祖师讲过,这面众生镜可照出人间众生,世态炎凉,任何人都能在镜中找到尘世中的自己。
可是,任世疑望见众生镜中,满眼都是身穿青竹袍的弟子在谈笑风生,同样的服饰,同样的笑容,浑然一体,在众人中他竟然认不出谁是自我!
难道风云子祖师说的所谓天下万物皆同我道,便是这个道理?
……“轰隆!”一声巨响,震动整个天剑顶,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