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在长城非好汉。很委婉的拒绝方式,这分明是赶我走嘛。年少时,我领略过无数次这样的拒绝与冷眼,现在我一次都不想领教,让我走我就走,我偏不走!我就那么可怕吗?我就那么讨厌吗?“*他妈的!”我一个回旋踢将沙袋踢爆,气呼呼地坐在地上,使劲搓着脸。
地上是苏力留下的半包“中南海”,我捡起来点了一支,拎过酒瓶狠狠灌了一口,从嗓子眼到胃都是火辣辣的。相对地,骚动的血液反而冷静下来。
半包“中南海”抽完,我也想通了,也许苏力是对的。他站在中国武警的角度思考问题,他怕我给老刘和小高引来杀身之祸,老刘和小高都是货真价实的中国公民,他对他们有一份责任。而我则是个“来历不明”携带杀人利器的“海外侨胞”,似乎不值得他那么上心。
也罢!我这个被诅咒的人不应该和同胞们粘在一块,那样只会害了他们。换换环境也好,终日不见阳光只会让我更加阴暗冰冷。我摇摇头,打定主意,先将酒喝完,开始整理装备。
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枪支弹药都能挂在携具上,防弹衣穿上即可,再罩上长袍,看了看表,已经下午六点,我的狗还没回来。最初收养黑狗是出于爱屋及乌心态,与我福祸相依快一个月,扔下它,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我一遍遍看表,心烦意乱地等狗,结果狗没等到,却又等来一个武警。他比苏力稍微销瘦一点,个头与我相仿,年龄三十多岁,进门就笑:“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要出门吗?认识一下,山东杨猛。”
“大马马腾。”我又无奈了一回,“山东”二字几乎把我的“山西”勾出喉咙,我又硬生生地顿住,差点咬断舌头。
“老家哪里?”他继续深入我灵魂深处向外勾我的伤心往事,他的眼神带着一丝猎奇心理,好像打量一只未知生物。我顺口说出:“山西。”然后,如释重负般地一声长叹。
杨猛凑了过来,“哈哈,咱们老家挨的挺近。”对我而言,他毕竟是生人,我不习惯让陌生人靠的太近,本能地移了一步,保持距离,冷冷地说:“有事吗?”
“没事,我听小苏说来了个老乡,我换岗后就来了,伊拉克就像个大监狱一样,终于多个人聊天。现在太行山上应该是满天星辰了吧,你想家吗……”
杨猛像只老草鸡一样谍谍不休,后面我已经听不进去,这种感觉就像把我的灵魂放进烤箱里,再一点点增加温度。我不由得恼羞成怒,胸口急剧起伏,心底的愤怒岩浆终于爆发,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给我滚!”
我暴跳如雷,他却没有丝毫诧异,也没拂袖而去,眼神平静如常,反而淡然一笑:“易怒,歇斯底里加狂躁不安,典型的PTSD症状,你肯定也睡不好觉吧。”
我顿然全身僵直如遭电击,PTSD,PTSD,PTSD不就是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综合症嘛?也叫创伤后应激障碍症。PTSD是由异乎寻常的威胁性或灾难性心理创伤导致个体(动物或人)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战争、地震、车祸、甚至目睹他人死亡等事件都可以引发PTSD。难以置信,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得病了!
“我没病!我没病!”我立时气喘如牛,一口否决。伊拉克的三个月让我对PTSD有着深切体会,尽管五角大楼对美军服药情况三缄其口,也不让人调查,尽可能地捂着自己的破内裤,不过美国佬神经脆弱是众所周知的,独立战争时乔治·华盛顿在福吉谷就向士兵定量分发朗姆酒,二百多年来美军从未摆脱这一遗传顽疾。我们每杀死几个美军,缴获的物品中总有诸如安必恩(AMBIEN)、帕罗西汀(PAXIL)、西酞普兰(CELEXA)、大麻、甚至还有海洛因。以前我们曾嘲笑过美国大兵是“磕药大军”,现在我竟然也要步美军后尘,我知道PTSD对我意玩着什么?一个抱药罐子等死的废物!一个精神毁灭的战士!
“先别急着下结论,做个选择题吧,A:反复发生闯入性的创伤性体验重现、梦境,或因面临与刺激相似或有关的人、物、气味,而感到痛苦和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B:持续的警觉性增高;C:持续的回避;D:对创伤性经历的选择性遗忘;E:对未来失去信心,悲观厌世。”
这个残忍邪恶的声音搅得我灵魂无法安宁,魔鬼再一次撕裂我心底囚笼,释放出无数蚂蚁吞噬着我的身体,那啮咬的声音就像金属磨擦般尖利刺耳,钻心透骨的痛痒让我再次抓狂,“闭嘴,你他妈的闭嘴!”
杨猛识趣地闭嘴了,静静地站在一边。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痛苦,我像一只旱鸭子在汪洋大海中绝望挣扎着、痛苦抽搐着、喃喃呓语着……终于,痛苦海啸退却了,我全身湿淋淋的,虚弱的没有一丝力气。
杨猛递给我一支烟,我贪婪地吞吸着,浓烈的烟草一点点唤回我的状态。他看我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说:“战场不是屏幕里的画面,妄图从中穿越都会被或多或少地烙上印记,任何人都不例外。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一种神丹妙药可以抹去对战友残缺身体的记忆,也不可能缓解杀人的罪恶感,有些烙印是终生难以磨灭的,它们超出人的精神临界点。越战后的数十年里,就有数万名美军退伍老兵因精神问题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进了监狱的比外面的还多。2003年美军宣称只有60名士兵自杀,事实上,自杀人数要超过三百。但不要以为脆弱的只有美国人,凶残的俄罗斯民族也不例外,2000年车臣战争中有270名俄国士兵自杀,5.3万人接受心理治疗。在战争中,军人更容易被世人或媒体关注,最不幸的是平民,海湾战争到伊战这十多年里,伊拉克就有数十万人以长期服药为生,巴格达的药品黑市与军火黑市一样猖獗。”
杨猛说的这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不耐烦地翻翻眼皮,杨猛话锋一转:“通常PTSD最初表现只是轻度焦虑和不安,难以入睡,并逐渐产生冷漠和悲观情绪。随着病情恶化,这些情绪持续的时间更长,最终可导致惊恐、暴怒、不由自主的颤抖和暂时瘫痪等一系列症状。PTSD并非不能治愈,至少比精神分裂症、阿尔茨海默病(早老性痴呆)要轻微得多,PTSD患者只有极少数精神脆弱的人会选择自杀,大部分人还是会活下来。你需要接受治疗!”
“怎么治疗?”我苦笑着回应。
“心理治疗辅助药物治疗,时间流逝以及空间转移。”杨猛见我瞟了他一眼,笑道:“别误会,你怎么说也是海外侨胞,同为中国人,在伊拉克没有同胞会*你走,小苏也没有,千万别误会。”
这句话让我冰冷的心里荡起温暖的涟琦,我一时语塞。
“我是战士,也是心理医生。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向我倾诉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或者向动物倾吐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像你这样画地为牢最不可取,憋在心里只会让痛苦发酵膨胀。”
“还有呢?”我焦急地问道。
“第一种方法,找点事做,比如给老刘帮帮灶,转移注意力,尽可能的不要去思考。经常找人或动物渲泄内心积压的不愉快经历,再辅助药物治疗,假以时日会慢慢淡忘。经常换换环境最好,不过巴格达不太允许,就待在饭店吧。这种治疗方法比较慢,可能一年,也可能两年,甚至更长。第二种方法就是勇敢面对,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中。”
“第三种方法呢?”我一秒都不想呆在痛苦里,第一种方法显然太慢了。兄弟们战死,内姆旺离开,我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中。我真后悔!不该留下来,如果与内姆旺一道并肩作战,说不定情况要好得多。
杨猛表情凝重地摇摇头,又是二选一,没得选择!“我选第一种。”
“正确的选择!”杨猛掏出一个小药瓶郑重地交给我,“国家保密配方,每晚睡前一片,不能多吃,吃完再找我要。千万别去黑市上买药,精神类药物绝对不能吃!副作用太大还会上瘾,美军士兵好多都是吃了百忧解(PROZAC)和左洛复(ZOLOFT)才自杀的。”
听杨猛说的这么严重,我慌乱点头,像藏绝世珍宝一样将药瓶贴身收好。显然他是有备而来,绝非什么换岗来聊天,怀里的小药瓶暖的我心窝子都是热的。感动之余,连忙递烟真诚道谢:“杨哥,谢谢你,刚才多有得罪请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别客气啦,咱们都是中国人,我是义不容辞!”杨猛笑了笑,拒绝了香烟。
两人又瞎掰了一会,不过我还是没有向他倾诉血淋淋的悲伤往事,无论怎么那些事不能告诉他。他也主动避开我的死穴,讲了一堆他的见闻乐事,我听得心情大好。他临走前,我忽然想起做为报答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送他支枪吧,他不像苏力那样爱枪如命,想到苏力我灵光一闪,知道我能做什么了。
“杨哥,我听苏力讲,你们人手不够用是吗?”
他诧异道:“没错,不过……”
我摆摆手:“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你也应该知道,我曾是战士,有实战经验的战士!当然,你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过我相信我绝对不会给你拖后腿。如果再有针对咱们中国人的绑架事件时,记得叫我一声,我也义不容辞!”
“这个嘛……我做不了主。不过,我更希望绑架噩运别降临到中国同胞的身上。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对祖国和十三亿同胞的深情厚爱!”杨猛面有难色,吱唔了半晌,“唰”地向我敬了个礼。
我一惊之下急忙还礼,暗骂自己的乌鸦嘴。我忘了自己是个“自由兵”,母亲死后再也不受约束,来了伊拉克,多数时候都是我说了算,我的字典里几乎没有“纪律”二字。而杨猛是武警,尤其是以纪律严明著称于世的中国武警!自然不是我行我素派。
“欢迎你有空去大使馆做客,有时间我也会来看你的,再见。”杨猛走了,我内心多少有点失落,不过也有了希望,我知道我应该干什么,先找事做!
也许是杨猛有过交待,老刘非常爽脆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小高也挺高兴,眼神里的恐惧也减少了。于是我成了一名配菜,翻阅厚厚的菜单,饭店不大,菜式不少,中国人的吃苦耐劳由此可见一斑。当看到“干煸牛肉”的字样,我的心里一阵抽搐。不过再看到一大堆稀奇古怪,驴唇不对马嘴的名堂时,我又忍俊不禁,“铁板牛肉”被译为“有皱纹的铁牛肉”、“麻婆豆腐”被译为“满脸雀斑女人做的豆腐”、“宫保鸡丁”被译为“政府虐待鸡”、“四喜丸子”被译为“四粒快乐的肉球”,最荒诞搞笑当属“童子鸡”的译名:“未有过性行为的鸡”。笑得我肚子都痛,那要是母鸡,是不是该翻译成“处女鸡”呢?
小高居然告诉是一位会说汉语的记者帮忙制订的菜名,真他妈的*蛋!笑累了以后,我不得不感概,与进化了几千年的先进汉语相比,船坚利炮硬推广的语言真是狗屁不通!不是吗?粗糙落后的英语连姐妹、哥弟都分不清,出来混简直是有失体统,希望英语好的中国人多帮英国佬改良指正。
因为客人主要是联军和记者,所以我只能“安分守己”夹着尾巴做人。每天恪守厨房、地下室两点一线,配菜、偶尔也掌勺,收工后再体能训练,拼命地发泄精力,不去回想过去,烦躁郁闷的时候对着黑狗一通乱说,似乎真的很管用。杨猛的药不亏是国家保密配方,效果非常好,噩梦少了,抓狂也少了,日子过的欢快起来。虽然海法大街偶尔也有爆炸、坦克引擎的声音,甚至还有闯进厨房的好奇美军,让我神经很紧张,不过我还是逐渐习惯了,心境也一点点好转,在厨房里辛勤劳碌,虽然很热,也值了!杨猛和苏力抽空来过几次,当然,他们时间匆匆,除了吃饭聊天,也过过招,切磋格斗技巧,互有胜负,令我受益非浅。
乌飞免走,转眼之间就到了十月上旬,巴格达的天气渐渐转凉。明年一月的大选日进入倒计时,喘息了一个多月的迈赫迪军与费卢杰等地的抵抗力量又开始反击美军,伊拉克的局势再度恶化。巴格达的爆炸频繁,海法大街尤其多,经常戒严让饭店生意一落千丈,有时候几天没有一个客人。老刘牢骚频发,小高长吁短叹,天天对着两张愁眉苦脸,我自然也什么好心情,爆炸骚乱老给我一种身在战场的错觉,让我内心再度蠢蠢欲动。没客人时我只好一个人闷在地下室里就着威士忌拼命做体能训练,克制心魔。
这天,我正在地下室做伏地挺身,苏力溜了进来,戴着钢盔,全副武装。我心里一乐,这小子十多天没来了,刚好陪我玩玩。我起身拉开格斗架式,“来,练练手。”
“今天没时间。”苏力一摆手,马上挺直腰板,换了个严肃表情,郑重地说:“小马同志,经过一个月来对你的考核,发现你思想顽固、作风不正、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军事技能马马虎虎。不过,鉴于你对祖国的赤胆忠心,现在党和国家要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愿意接受吗?”
这是怎么回事?看他和真的一样,搞得我晕头转向,一下子癔怔了。
“哈哈哈,看把你逗的,开玩笑的。”半分钟后,苏力的恶作剧得呈,捧腹大笑。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相反地,心里涌出一股涩涩的酸楚,再看他那得意劲,我立时恼羞成怒,斜跨一步,一记直拳奔他面门而去,“少他妈的给我开这种玩笑!”
苏力没接招向后退让,连连摆手:“我道歉,不过确实有事,需要你帮忙。”
我刹住身形,冷冷地说:“别他妈的唬老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昨天有两名中国公民在埃尔比勒市遭到绑架,大使暂停其他外交活动,已经去找逊尼派的宗教长老以交涉了,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尽快去组织营救。但人手不够,怎么样?”
*!我心里一凛,真让我这张臭嘴给说中了,那还等什么?我正色道:“什么怎么样?义不容辞啊!”讯速整理装备。
“小马,你去也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件事!”
“说!”我穿着战术携具,头都不扭。
“事实上,让你去是我个人的意思,我看你憋的也挺可怜,我可是冒着受处份的风险!那要让头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嘿嘿,其实呢?我就是想……想要你那只MP7,怎么着?行,就去,不行,就拉倒!你还呆在这做俯卧撑。”苏力一脸坏笑,小算盘拔拉的贼响,怎么看也不像武警,倒是一副投机倒把的奸商德性!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MP7让他看到算我倒霉!不过,为了挽救同胞,一腔热血我都舍得。一支枪,舍了!反正4.6毫米子弹在伊拉克不好补给,除非去抢。这次行动我打光弹匣,给他个空枪吧,回来再去黑市转转。我大手一挥:“着!”
苏力立时喜形于色,闪身在门侧一哈腰:“兄弟!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