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大恸
护士长说，没事别老呆在屋子里：“外面空气好，适量的活动活动，有利于身体恢复。”
庞大德非常不解，为什么卫生院院长说的话，旅长当耳旁风不听，吃药换药这等大事，卫生院不来人，旅长从来就没有按时吃过换过，护士长一句话，旅长就戴着顶破草帽换了便装出门溜达了，还不耍态度，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大辫子救过老子好几次命，还不了的债，就得听人家的话！”刘立远瞪了一眼庞大德，上下一瞅，咧嘴就数落起他来：“我微服私访，你端着枪跟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兵大爷啊，滚回去，想跟着就换了衣服再来。”
解放军没来之前，塘镇曾是南岸江防设在江北的警戒区域，与江心洲互为呼应，大军一到，所谓的警戒部队，没什么战斗力，没怎么交火，就逃到江那边去了，塘镇被国军祸害的不轻。
坐在沿江不高的小坡领上休息，一边呼吸着护士长说的好空气，他一边雕像似的端详江面，弄不清他是在运筹帷幄，还是在静思，一坐小半天。一个衣着跟他差不多破烂的小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小孩拿着柄小锄头，在他周围刨刨挖挖好一会儿了，他瞅瞅身边的杂草，纳闷，左右没事，便招招手，叫那小孩过来。
“这小山包上有人参？”
“止血草。”瘦小的小孩把手里一把草向他晃晃，犹豫了一下，反问道：“叔叔是支前来的吧？我们镇里住着好多支前的人呢。”
穿这身衣服被人误以为支前队的不离谱，刘立远含糊的点了点头，接过小孩手里那把止血草，奇怪问那小孩：“采这么多止血草干什么用？家里有人受伤了？”
小孩神秘的看看四周，伏在他耳朵边，小声说：“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止血草可以跟解放军换馒头，一篓子换两个。”
“是吗？”刘立远来了兴趣，拍拍屁股起来，说：“你教我认认，我帮你一起采药，放心，我不跟你分馒头。”
这种当地人俗称为止血草的草药，从名字上就能猜得出有什么效用，这小小的坡领上生长的还真不少，没一会儿，小孩背后的背篓便采满了药草。
“明天你多背一个背篓来，两背篓能换四个大馒头了。”分手时，刘立远挺认真的叮嘱那小孩。
“恩，叔叔真好，明天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不见不散叔叔。”小孩一蹦一跳的离开。
回到旅部，跟政委说起草药换馒头一事，政委说好像听卫生院的人说过：“一背篓换两个馒头，少了点吧？”
刘立远没回答。草药换馒头，可能是个别人即兴发挥的交易手段，前无古人借鉴，说不上买卖公平不公平，交换的数量，或许是等值的。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刘立远还是那身衣着，没让庞大德跟着，独自又去了那个小坡领。小孩果然在，见到他，好像很亲切，叫了声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颜色不怎么透亮的物什给他：“是江鱼干，好吃着呢叔叔。”
刘立远接过来，刚往嘴边上放，想试试有多好吃，被小孩着急的拦住了：“叔叔，不能这么吃，你们支前队有白米饭吃，一块能就一大碗白米饭呢。”
“你还挺会过日子呀，行，你爹有你这样的儿子，败不了家。”刘立远揣起那片鱼干，抬脚寻药。
止血草不怎么好辨认，跟许多杂草长得差不多，稍微不仔细点，很容易张冠李戴。刘立远抽空看那小孩，好几次发现那孩子往嘴里塞一种草，吃的津津有味，他又是四周瞅瞅，采摘了小孩吃的那种草尝尝，咧嘴吐出来。
“咱们算老朋友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刘立远挨近小孩，边采药，边跟他说话。
“我没大名，我爹我娘叫我神龟。”
刘立远笑起来，问：“怎么叫神龟？那是海里的玩意。”
“江里也有啊，我爹说我一下生就会游水。”
“哦……你家里几口人？”
“五口，我爹我娘，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小孩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腼腆笑：“我能数到20，超过手指头脚指头就不会了。”
“你爹做什么的？”刘立远心生恻隐。
“我爹给大军当船工呢，三五天回家一次，大军要过江打仗呢。”小孩的神情显得特别自豪。
刘立远不吱声了，一篓子草药换回来的两个馒头，可能就是这家四口人一天的口粮。他有点惋惜，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带几个馒头出来。
两背篓草药，小孩一人背不走，刘立远便充当起临时脚夫，和小孩一起去换馒头。
“你一篓一篓去换，叔叔不进去了。”换馒头的地方，果然是旅卫生院，刘立远不想被护士长撞见，叫那小孩自己去换。
只那么一小会儿，小孩慌慌张张跑出来，在门口摔了一交，刚爬起来，被后面追来的人一把摁住。
“我盯你几天了，好家伙，原来还是个小偷！”抓住小偷的人，轻易的从小孩怀里翻出几个馒头，顺手一耳光抽过去，拎着小孩进了院子。
刘立远铁青着脸进院，进院子就把头顶的破草帽摔在地上，几步迈进院长办公室，破着喉咙，叫院长找那个抓贼的兵过来见他。
抓贼的不明就里，带着战战兢兢的小贼来见旅长。
“叔叔……”小贼缩在门后，见到他，恐惧的小声叫他。刘立远挥挥手，叫人抱走小孩。
“为什么抓他？”刘立远黑着脸，问那个抓贼的兵。
“他……送草药时，偷馒头。”
“小偷是吧？拉出去毙了！”刘立远此话一出，一屋子闻讯进来的人，无不大吃一惊。
“旅长，这孩子就……拿了一个馒头……”那个兵脸都白了，为小偷求情时，把偷改成了拿。
“我不问青红皂白，你替他求情，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人打人，奶奶的，你是解放军还是国军？一个小不点，你都敢动手，你们卫生院就这么带兵的？！”刘立远动怒，拍着桌子，连兵带院长一起骂的不轻：“这孩子八岁采药换馒头，你不想想他为什么这么做？你没爹没娘没有兄弟姐妹啊！这孩子的爹在给咱们解放军当船工不在家，他挖草药换的俩馒头，是他娘他弟弟妹妹一家四口人一天的口粮，你知道这孩子吃的是什么？”他几步出去，从门外抱回那孩子，掀起孩子身上的破烂布褂，突然大哭出声，“这孩子……在吃草啊……”
“旅长……我错了。”
“你没错……”刘立远抹了把泪水，重重叹气道：“是我错了。”抱着那孩子出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跟后面的人说，“明天上街支三口粥锅，给老乡们放粥，打仗前天天放粥。”
刘立远和政委送那孩子回家，撂下一袋子米一条猪肉，跟孩子母亲说：“你这孩子守家顾家，是孝子，等家里能空出手了，叫他去上学，我供他上学。”
4月20号，国民党代总统李宗仁拒绝在共产党提出的八项主张上签字，渡江作战命令下达。
“现在是17时13分。”刘立远在临时作战室和他的一众副旅长、团长对表：“晚上八点整，装甲车、炮兵开始炮击江心洲和南岸江防工事，明碉暗堡都给我统统砸烂，一鼓作气打两个基数，炮击开始，三团渡江！”
“重机营准备，船返回后，随我一起渡江。”原平叮嘱参会的船老大代表：“我的亲大爷，这回你可是我们的水军头领，过了江，我给你弄艘国军的炮艇打渔。”
船老大拘谨，憨厚的笑笑，没言语。
“三团长，你们一旦抢滩成功，要速报位置坐标，步报兵给你多派几个，两个炮团都归你指挥，你叫打哪儿就打哪儿，重机营上去之前，南岸，只有你们一个团，要学会利用炮兵支援，一定要坚守。”
“保证完成任务！”三团长立正敬礼，随后快速离去。
夜幕降临，北岸的炮阵地上，两百门*的炮管开始缓缓扬起一个仰角，每炮旁边的观察员、填弹手、炮手严阵以待，只待一声令下，便在第一次齐射时，把南岸瞬时变成火海一片。
江边隐伏在芦苇荡的船只，静悄悄纹丝不动。船老大小声叮嘱船上的战士：“船到江心洲前，同志们只管拼力往前划，过江心洲，左边要使力，过航道一定要顶着水流划。”
刘立远趁着部队吃晚饭的空当，去看负责搭建浮桥的部队，成堆堆积起来的木排，从部队驻地有序的排列到江边。
“这些木排能承受装甲车的分量吗？”刘立远试试木排圆木的粗细，问张青。
“距离拉开点没问题。”张青说试过了几次，载重还行：“就是从江心洲到南岸这段江面，水流比较急，得用缆索两边拉起来，把船固定了，上面铺设木排，时间可能长点。”
“打对面不用你们，时间长点不要紧，你们比我们两条腿跑的快，过江后尽快赶上来，打江油站、长兴，咱们的炮兵跟不上来，你们既是装甲兵也是炮兵，叫辎重大队调20台车，专门负责你们的补给。”
“旅长，装甲车过江，我也是大姑娘上轿第一次，保不齐掉江里几辆车，到时候你别骂我就成。”
“这时候别心疼这些身外物，兵重要，车丢了再弄。”刘立远看看在岸边披着伪装的装甲车队列，说：“江心洲不远，炮击一开始，三团就要渡江，你的装甲车要一次性把江心洲的守敌打掉，抓紧搭浮桥过江。”
“你瞧，旅长。”张青指着间隔排列的战车道：“就等命令了。”
差一刻钟8点，刘立远、政委、胡柱子、原平和旅部的作战参谋齐聚指挥部。
“旅长，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原平看出来刘立远有些心绪不稳，安慰道：“敌人的火力点都在咱们炮火覆盖内，第一轮就算不能彻底摧毁，等他们醒过神来，三团已经过江了。”
“两个基数能打半个小时四十分钟，四十分钟，船到不了对岸，通知炮团，两个基数打完，再补半个基数燃烧弹，炸不死也要烧的狗东西无力再战！”
“炮团炮团，补充炮击命令——两个基数打完后，再打半个基数燃烧弹，目标不变，全部覆盖！重复一次……”
接近8点钟，旅部参谋开始最后核实攻击部队情况。
“三团就位！”
“炮团目标锁定——装填完毕！”
“装甲营目标锁定！”
“舟桥部队就位！”
“各团、直属单位通讯线路畅通！”
……
刘立远看着手腕上的表，待秒针指向12，他抓起话筒，略一凝神，命令断然出口：“开始——”
一秒钟前还安静无比的黑夜，猛然间被横空出世的炮弹，燃亮夜空，飞掠的炮弹，拖着尾部的曳光，流光溢彩的在半空架起道道彩虹。巨大的爆炸声，在隔岸看到火红一片后，才悠悠传来。百舟竟帆，在隐约可见的江面上，开始快速航渡。
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此起彼伏，刘立远坐到桌子边上，抓起一把花生，闭着眼，一颗一颗往嘴里扔，边吃边念念有词，政委瞧见他的怪模样，过来，伏下身子听他嘴里念叨什么。
“你家老刘学会念经了。”胡柱子见状，高声对政委说。
政委笑而不语，直起身，跟着刘立远轻声在唱着什么。原平、杜鹃及立妮凑近了听，只一小会儿，便个个加入进去。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从不畏惧决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的旗帜高高飘扬听风在呼啸军号响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祖国的边疆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向最后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