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到黄昏终于稍歇。
京口隶属江都郡,滨临长江与江都扬州隔岸相望,古来繁华。城中商铺林立,酒肆密布。自从隋帝杨广下旨命令开凿江南河,更是成为南北水运中心。街头行人来往,热闹的市井不知掩盖着多少凄惨的景象;河面船只穿梭,平静的碧波不知湮灭了多少百姓怨愤。江南河自京口至余杭,长达八百余里,阔十余丈,能行驶大龙舟。原是郡县动用了无数人力物力凿通古河道而成,凝结千千万万开河夫的血汗。
摩云携袁宝儿走在京口街道。他官差打扮,袁宝儿身罩鹰扬府大斗篷,加上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条高大的猛犬,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见了纷纷躲避,让出一条路来。摩云暗暗摇头:平日官差的行径如同虎狼一般凶狠横暴才会令百姓见之色变。
正走着,前边河湾里叮叮当当的斧凿碰撞声和吭哟吭哟的劳作号子声响成一片。原来,那里有一处规模宏大让人叹为观止的大隋朝皇家造船工场——抬料的、刨锯的、砍剁的、雕刻的、凿啄的、油漆的、销钉的、冶炼的、铸造的、锻打的,成千上万辛劳的木工、铁匠、漆匠、小工、脚夫以及监工差人、巡查兵丁在忙碌着,呼喝打骂声此起彼伏。河道内是几艘刚建造好下水的大龙舟;场地上几架龙骨正在铺设之中;还有十几艘龙舟已经基本成形正在装饰船楼。
“你不是号称‘神行跟踪、万里追魂’吗?到底什么时候能将三名江洋大盗缉拿归案,护送我去见公公?”袁宝儿抱怨说,“跟着你,我这双腿都要走断了,你看我一身都是泥水,真是倒霉!”她出身亦是世家,因美貌风骚,闺阁中便常招蜂引蝶,后被虞世基第三子迎娶,复被虞世基暗里霸占,不久前竟又被当今皇帝宠幸,虽说只是男人的玩物,但毕竟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不曾受半点风尘之苦。
“那三名要犯已经渡江过来。看他们迹象应该是想由运河水路直达余杭,我既然答应让他们半日路程。自然不忙着急追赶,只等明日再说。量他们也逃不出我的神行追踪,到时一并捉拿了,好向虞大人交差复命。”
袁宝儿说:“那也要拜托你莫再醉酒误事才行!”撩起斗篷,在街边胭脂水粉和香油小摊旁流连不前——京口这些特产原是十分有名。摩云大皱眉头,陪女人逛街是件极痛苦的事,若是陪一个不相干而又摆脱不了的女人逛街那就更为痛苦了。
猛听街口响起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八骑高头大马呼啸而来,铁蹄践踏着青石板路,积水四溅——马上乘客共是七男一女,男的强壮彪悍,女的英姿飒爽,一律青色披风,披风底下暗藏兵刃甲胄,看样子绝非等闲之辈。
八名骑客在街头勒住缰绳,骏马长嘶,驻足不前。一个嗓门粗野破烂的大汉哈哈笑着说,“听说京口的胭脂水粉滑顺细腻,梳妆物品精巧别致,买上几件送与相好的,保准喜欢。”人如其声,一脸络腮胡、眉目凶狠象个黑煞星。
其余汉子齐笑,“大男人买这些事物岂不笑煞江湖中人!”
那粗嗓门的大汉不以为然,“冷月照二十八星宿无所不为,买了胭脂水粉讨好相好的,谁敢笑话?”
另一个身材短小眼鼓嘴凸相貌丑陋,腰带上暗插一对钢爪的汉子说:“此话不错,我这就去买十斤八斤胭脂送给心月狐,谁敢笑话,我氐土貉先把他的下巴摘掉!”
“心月狐向来素面朝天,不需打扮,清新脱俗好似天女下凡。庸脂俗粉怕莫反而掩盖了她的天生丽质!”
“不要说心月狐用不着这些东西。就算需要,也轮不到你氐土貉来买。”众汉子一齐轰笑,“我们天生就是掠人钱财夺人性命的强盗,偏偏不能掠夺心月狐的芳心!”
原来其时大隋天下已乱,盗贼横行,光是江淮地区就有大大小小共计有六十余股江湖势力,“冷月照四象二十八星宿”是其中最为强悍的一股。“冷月照”指的是明月谷谷主卢明月。“二十八宿”是他眷养的二十八个最厉害的武士,是悍贼中的悍贼!分属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统属。这些人身披青色披风属于苍龙象,分别是: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以“苍龙”杜伏威为首。摩云拉着袁宝儿隐在人丛,暗中观察这伙人。
但见,他们所说的心月狐妩媚一笑。她一身素洁的衣裙,秀发简单地用银环束着,除了耳垂上小小的一对弯月耳坠,腰间挂着一柄细细弯弯的短刀,身上没有太多的配饰。眉如弯月,眸子冰雪般清澈,雪白的颈项上豆大的一粒痣殷红似血。笑的样子妩媚之极,不着粉黛,但顾盼之间自有万种风情。
众汉子盯着她的如花笑靥,六双贪婪的眼睛里都有烈焰在燃烧。心月狐淡然处之。她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在打她的主意,都想占有她,而且他们个个都很凶残狡诈。可是,她一点也不怕。凭她的智慧,甚至可以玩弄这些强悍野蛮的汉子于股掌之间。更何况,她是舅公卢明月的人——这些人再凶残再狡诈也要受舅公卢明月控制。
心月狐在众汉子粗野的调笑里偷眼去瞧与她并行一名男子。那男子侧面轮廓相当俊朗,眼神深邃,脸上五官仿佛是用冰雕琢而成的,在一片嬉闹声中一直保持沉默。看神情好象在沉思什么,对眼前事漠然不顾——正是这种漠然刺痛了心月狐。
她双眼盯着那人,恨恨地说:“莫忘了,我心月狐也是强盗,强盗的习性就是掠夺别人,你不想给我就偏要,你想要我却偏不给!”她这话不知是说给那人听的还是说给其余汉子听的?
众汉子顺她目光看着那人,一时都不做声——群宿虽说个个凶悍,互不逞让,但终归要受管制。这深沉俊朗的人就是“苍龙”杜伏威!
样子英挺但眉目间暴戾骄横的角木蛟也不敢在他跟前太过放肆,收敛着声音,说道:“做正经事要紧。临行舅公交代,那三个人是他的座上常客,这次被朝廷追赶走投无路。我们苍龙象无论如何要设法营救。”
须发火红的尾火虎摇头说:“真不明白,三个鸡鸣狗盗之辈,怎值得舅公作贵宾看待!”
相貌平平看来老实忠厚的房日兔说:“听说这次丢了三件宝物,连皇帝老儿都震动了。朝廷出动了高手缉拿,恐怕‘梁上三君子’在劫难逃!”
“‘冷月照四象二十八星宿’横行江淮,还怕什么官差不成……?”那粗嗓门的黑煞星箕水豹见杜伏威举手示意,紧急噤声,不敢多言。
杜伏威策马勒辔缓缓而行隐隐察觉街边有双犀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这群人,一抬眼,刚好和摩云的目光相碰——俩人心头都是一震,“锋芒毕露,高手!”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一个在街心,一个在街边,两双目光对视半晌。
几骑马穿过闹市,朝城门而去。
袁宝儿扯扯摩云衣袖,“这些是什么人?”
摩云答道:“这才是真正的枭雄,相对他们而言,花留秋三人不过是小毛贼而已!”
袁宝儿一惊,“他们的目标好像也在‘梁上三君子’身上。”
天色黯淡,运河河水荡漾,乌篷船随之起伏摇摆。这段偏僻的河道靠岸泊着几艘渔船,渔火点点映得河面波光粼粼。
“你们一个野人一条野狗,放着城里舒适的客栈旅馆不住,让我窝促在这肮脏狭小的船上!”袁宝儿促膝坐在乌篷船船头,没好气地朝岸上大声喊叫——那里正燃着一堆熊熊篝火。
摩云正就着篝火忙于烧烤,神色是那样的专注;牧羊犬蹲在他身边,也是垂涎欲滴。一人一犬对食物的渴求看起来是如此的强烈,对袁宝儿的叫喊充耳不闻。
他凝视着手中的烤鱼,“好香!”掰下一大块鱼肉往嘴里塞,又说,“好肥!”再看了一眼袁宝儿,“不过,野人的东西不干不净的是不敢给贵人吃的。”掰下半条鱼喂给牧羊犬。
闻到鱼肉香味,袁宝儿才忽然觉得腹中饥饿,忍住了扭头不看他们。
忽听摩云在耳边说:“又鲜又美,或许胜过你平日吃的山珍海味。”他已经跃上船头,递过一条烤好的鱼来。
袁宝儿不再拒绝,接在手中。摩云微微一笑,自己也大快朵颐。袁宝儿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尝试着掰下一点,放在嘴里。这烤鱼表面焦黑,肉质确实细嫩香甜,虽不似日常桌上的精心料理过的佳肴美味,也别有一番滋味,并不难吃。
“为何你吃什么都象是很美味的样子呢?”
“呵呵,倘若你幼年时也经常饿肚子,自然就会珍惜上天赐予的任何食物,会感觉到任何食物都是美味的了!”
“你的狗和你一样,吃相好难看!看起来就象你的兄弟,它应该也有名字吧?”
“不错,我并无亲人,它便如同我的兄弟一般。它是豹窝里长大的獒犬异种,比猎豹还要凶猛迅捷,四百步之内没有任何动物能超过它的速度,吠叫声如同闷雷,所以,名字叫做‘呼雷豹’!”
“再这样和你相处下去,我只怕也会变野人了!唉,此刻若是有热热的一桶香汤在此该多好呀,人家已经四天没有泡澡了……”袁宝儿抱膝靠着舱壁痴痴地幻想着,不觉间竟在乌篷船内睡着,这军汉虽然粗俗鄙陋,不过倒是蛮有安全感,有他在身边守护自可大胆睡觉,不怕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