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隋朝和突厥和亲,这片汉人牧民聚居的村落近二十年来也少受异族骚扰。村人生活虽然贫困却过得较为安定。可是,这次,摩云一走近村口就闻到血腥死亡的味道。他几大步蹿了过去,猛然间气血上涌,头脑“嗡”地一声,几欲炸裂。原来,目之所及村中空空荡荡的,一片死寂,没有犬马牛羊、没有人影,只有十几座新坟。坟墓都没立碑文,不过是草草掩埋,显然这里新遭战火,村人被迫迁徙离去,多半正是受突厥骑兵侵扰。
再一路寻去,找到自己曾住过的小木屋。随手一推,“吱呀”,破烂的木门应手而开,屋里面极其简陋只有粗笨的桌凳和火炉和一张土炕,炕上铺着羊皮褥子,再看墙上还挂着牧羊鞭子,一切都保持着他四年前离家远行时的原样,并且没有灰尘堆积,想来是几年来一直有人在照料打扫这间木屋。摩云摸摸怀中铜镜、梳子和发油,不由黯然神伤,同时心中又十分担忧薛花的安危,不知她是否躲过这场劫难,又想她或许已经嫁人,而刘武周必定会好好照顾她,保护她。那刘武周出身马邑郡豪强之家,和他幼时曾经一起打架玩耍。长大后,摩云投靠洛阳都尉府洪都尉,刘武周则加入朝廷征讨高丽国的大军,武勇多谋立了不少功劳,加上家族势力,回乡之后即升任鹰扬尉,担负汾阳宫监之职。
摩云盘腿坐上土炕,往事沥沥在目——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模样,父亲也在他十四岁时去世,并且就算在世之日也极少和他亲近,终日只是坐在门外土岗上,守望着村子中心一户人家出神。
那户人家姓薛,家里只有一个总是蒙着面纱的妇人和她的女儿薛花。村里十几户人家的房屋都是围绕着薛家建造的,大家都称这蒙面妇人作“薛夫人”,没有谁见过她的面目,不知何故,所有人都对她又敬又怕。
除了父亲和“薛夫人”严肃冷峻不可接近之外,村人大多相处和睦,在摩云心目中相当于个个都是亲人。而今景物依旧,平日熟悉的亲切笑脸一张不见,不胜悲凄。过了半晌,终于从哀伤中脱离出来,心想,他们若能避开战乱,另外寻找到一块乐土安家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外面天色由明亮转为黯淡,再变得漆黑,然后又由漆黑转为黯淡,再变得明亮,他看到“呼雷豹”蹲在门外土岗上不住对天长嚎,不知不觉一夜过去,太阳升起。摩云离开木屋,准备前往马邑郡城,一来,要将宇文丞相的担忧转告汾阳宫监刘武周,让他注意突厥军马动向,作好预防突袭的准备;二来,他记挂薛花母女的安危,不知刘武周是否已将她们接走。
沿途人烟稀少尽是戈壁、荒漠、草场,这时节清晨的阳光已经有几分热毒,没遮没拦劈头照晒,酷热难当。摩云在离郡城不过十几里地居然发现几具突厥兵士尸首,他们僵卧在沙丘边已经死去多时,奇怪的是天气那么炎热,尸身竟无臭味散发,旁边还倒毙着几头野狼。他俯身细细察看,判断这几名突厥兵士是中了剧毒身亡,那几头野狼则是因为啃咬尸身也连带中毒。
摩云心中疑惑,中原用毒高手应该不至于在此出现,而且也不似隋朝官兵所为,猜想定是薛花下的手。
猛听背后马蹄的的,有人长声吆喝。摩云一惊,和“呼雷豹”一同闪身隐在一座沙丘后,只见,沙尘漫天飞扬,十数骑快马从路上呼啸而来,马上骑客都是穿着奇异,长相古怪,腰佩弯刀的突厥武士。摩云大怒,都是你们这伙狗强盗害得我无家可归。那些突厥武士看见沙丘下同族尸体,都勒马暂驻,一举一动,都显示出武功不弱。
一个大胡子突厥武士朝同伴说道:“大家等下要小心了,那女子会妖术,被她手指一碰可就没命。但是,漂亮的很,一定要活捉,献给可汗,可汗必定高兴!”
其余同伴大声回应,“突厥‘飞狼铁帐’为可汗效力从来就不怕死!”用的都是突厥语。
摩云却正好通晓突厥语言,听得清楚,心中念头一转,突厥国以狼为图腾,对狼极为崇拜,保护突厥可汗侍卫之士,突厥语称之附离,汉语即“狼”的意思。所以突厥近卫营便叫“飞狼铁帐”。只是他们的人如何会在此地出现,莫非突厥可汗已到边境?也只在这一转念间,众骑从身边飞驰而过。
突厥“飞狼铁帐”武士跟中原皇帝的侍卫有所不同,并非终日跟随可汗身边专司保护之职,他们有时会加入战阵直接与敌军厮杀,有时甚至会四处烧杀掳掠。他们骑术高明,驾驭了快马疾奔,当真旋风一般,无所顾忌,哪想到摩云从沙丘后闪出,单腿在地面一点,就上了最后一骑马背,那名武士还没回过神来,已被捏断喉咙。
骏马仍在奔驰,摩云身形隐在那武士尸身后,他自幼放牧骑术精湛,更兼身负绝技,驾驭马匹比突厥武士还要得心应手。只不过片刻功夫,他于马背上脱下那武士的衣帽从容地套穿在自己身上,再抛落尸体,神不知鬼不觉。众突厥武士只顾狂飙,灰尘遮天蔽日,首尾难见,哪想到尾骑遭到突然袭击!到后来,摩云用突厥语和他们对话,俨然成了自己人。
前头沙地又出现一片城堡废墟,带头大胡子扎莫是始毕可汗的贴身护卫营“飞狼铁帐”的千人长。他示意众人下马,散成扇形,各持弯刀,步行疾速向那片废墟包抄。摩云瞧得清楚,废墟前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看服饰都是突厥兵士。突厥人向来骁勇善战,尤其是“飞狼铁帐”武士更不贪生怕死,但他们却相信妖法邪术之说,见到那些兵士死相恐怖,不由有些惊惧。
废墟本来是静悄悄的,不见响动,猛听有妇人长笑不绝,“你们这些突厥狗子,又来找死!”声音阴冷似发自地狱,让人烈日之下,也倍感寒气森森。
摩云却对这声音极为熟悉,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惶恐。跟在大胡子扎莫身后,接近废墟,从一块巨石后探头往里望去,只见一个妇人面蒙黑色纱巾盘腿坐在断墙阴影里,旁边站着一个美貌女子,手提突厥弯刀,刀尖上血淋淋的,在她们脚前还匍匐着数名突厥兵尸体。那女子正是和摩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薛花也是一个多月前在丹阳用毒挟持“梁上三君子”要见摩云一面的女子。
摩云心想,你们没事就好,我这可放心了。只听那大胡子扎莫用突厥话轻声说:“大家蒙好嘴鼻,不要吸入她们的毒气毒粉,也不要沾到皮肤!”众武士依言而行。摩云正不想现身和薛花母女相认,也扯衣襟将嘴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眸子。又怕被她们认出“呼雷豹”忙示意爱犬远走。
“呼雷豹”虽然无法明白他内心的复杂,却能按他意图行事,一溜烟跑远了。
扎莫一挥手,众突厥武士一齐冲上前。
“哈哈,小女子,这次你是逃不掉了,乖乖跟我们去见可汗,以你的花容月貌信许能博取可汗欢喜,赐你一场大富贵!”一名青面獠牙的突厥武士大步上前。
薛花脸上一红,“呸,这场大富贵怎么不留给你娘呢?”
那名青面獠牙的突厥武士一愕,随即笑着说:“我们突厥女子没有你汉人女子漂亮,我娘年纪更大,可汗不会喜欢。”走进断墙阴影,伸手去拽人,猛然间“嗬嗬”大叫,手捂双眼。
薛花说:“谁要和你们这些化外夷民夹缠不清了。先让你尝尝本姑娘的手段!”手起刀落,那武士仆地倒毙。
众武士大惊,大叫,“妖法!”连连退却。
扎莫喝道:“突厥‘飞狼铁帐’打仗何尝退缩过?大家一起上,看她们能用什么妖法对付这么多人?”
薛花右手持刀,左手长袖一拂,清风扑面。
扎莫心中凛然,抢身上前,双掌向外推出,掌风将那股清风扑回。
薛花说:“噫,想不到你还有些本事。”衣袖内倏忽钻出一条四脚小蛇,闪电一般,攻击扎莫双眼。
扎莫不慌不忙伸出两根指头准确夹住小蛇七寸,那四脚小蛇在他指间摇头摆尾极力挣扎,全身赤红,长不逾半尺,显然是剧毒之物。扎莫掀开嘴鼻上的蒙布,大嘴一张,竟将小蛇囫囵放进嘴,大嚼大噍,咽下肚,再拍拍肚皮,若无其事。众武士竖指称赞,“扎莫好厉害!”
那蒙面妇人沉声说:“花儿,‘毒经纪要’上是如何写的来着,用毒不精遇上高手反受其害。你学会不过一成本事,怎么对付敌人,又怎么替为娘报仇?”
薛花面带羞愧,说:“娘,‘毒经纪要’上说,用毒功夫修炼到厉害之处不动声色间便可杀人于无形。只是‘毒经’稀奇古怪的,我一时还没能钻研得透,远远达不到那种境界。”
蒙面妇人冷哼道:“为娘看你分明是懒惰不肯勤用功。为娘身负血海深仇,你如此不长进,看来这仇只能找别人替我们来报了。”
“娘,其实以摩云的武功说不定能帮你报仇。”
“哼,休要再提那个没出息的小子。为娘的仇家非同一般,摩云他爹那个老没出息的,武功高出摩云十倍,不但不能替为娘报仇,结果自己还送了命。现下要报仇全靠我那未来的女婿,只是刘武周那小子竟还不派人来迎接,当真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