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突厥兵马并不骚扰。次日,一早又来攻城。弩楼上六架大力神臂弩机,六十副连环弩,一齐发射,这些强弩都能伤敌两三百步之外,冲在前头的突厥将领纷纷落马,刚发动攻势就陷入停滞。摩云的猛犬“呼雷豹”又领着两百条猎犬驱赶着一千头斗牛直入敌阵,雁门郡的斗牛都被调教得异常勇猛,一千头牛足以当得一万猛士,所向披靡。突厥兵士被纷纷撞落马下,被牛蹄践踏,一时竟后退三里。苏夔大喜,知道摩云爱酒,便特意偷偷弄了一坛好酒犒劳他。
隋帝杨广闻听大捷,忙赶往东城,和群臣在城头看见“弩楼车厢兽圈”,都称赞不已。回到行宫,杨广立即召见苏夔以战功擢升为通议大夫。苏夔趁机举荐摩云,说此人有勇有谋、武艺高强、忠心为国,全靠他出的主意才能小胜一仗。想起摩云报信有功,杨广便派人从城下工事上唤他觐见,准备提拔他为前锋游弈使。
摩云心想:花儿妹妹只是怪我没有出息,总说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不然便要被人小瞧了,然而在我看来只要一生能做几件有意义的大事就不枉活了,况且我养父死在靠山王杨林手里,我怎能再做他杨家的官呢?
苏夔站在他身后,知道他心意,忙暗扯他衣袖。
哪料摩云浑不理会,一力推辞,“摩云原是都尉府校尉,因自由浪荡惯了,早些日子已经辞了公干,仍回边塞准备放牧打猎的。这次替义成公主跑腿送信,助守雁门关,原都是为雁门百姓着想,并非冲着皇上的封赏来的。”
“你的意思是你只愿为百姓出力,却不愿为朕效忠?”杨广不悦,他向来吝惜官职和爵位,此番是皇恩浩荡、格外荣耀,哪料这边民竟不领情。又见他满嘴酒气,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更是恼怒。
虞世基乘机发难,说:“因战事吃紧,军中禁酒,你这厮却公然违抗军令?罪在不赦!”便叫执行军纪的巡检官,拿摩云砍头。
纳言苏威连忙制止,对隋帝说:“两军对垒,还未克敌,怎能自斩将领?况且摩云飞驰报讯立下救驾大功在先,设‘兽圈弩楼车厢’破敌在后,未得奖赏,岂能先罚?”
虞世基说:“皇上,两军对峙,若不严肃军纪,有过必罚,大家都肆意妄为,怎能战胜突厥?臣听说,这摩云和苏侍中之弟苏晓青乃是结义兄弟,故此苏侍中才一心袒护他!”
隋帝杨广听到“苏晓青”这个名字,勾起旧恨,“苏晓青那厮,朕闻得他弹奏得一手好琴,召他进宫和白明达一起担任朕的宫廷乐师教习,他竟然拒绝——原来你这摩云就是苏晓青的结义兄弟,怪不得无视朕的封赏!朕亲自颁布的禁酒令,军士凡有饮酒者斩,你也敢违抗?”
苏夔忙叩头请罪,“此人饮酒过后精神百倍,微臣给他饮酒,实在是想激励他斗志,让他为守城多多出力。皇上要治罪就治微臣的罪好了!”
来护儿和樊子盖等人也都跪求,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斩了摩云,必使军心离散,难挡突厥。
隋帝杨广沉吟片刻,“朕也不是赏罚不分之人。摩云立功在先,犯过在后,功过相抵,免去死罪,鞭挞五十!”
突厥兵轮番攻城,都被击退。到了第二天,忽然放缓了攻势。隋朝君臣倍感诧异,前锋游弈使来报,突厥兵马有异动,似乎是部分人马调离。剩余人马只是围城并不攻城,一连三天都是如此,隋帝君臣暗松了口气。
摩云被鞭挞五十,苏夔过意不去,又见突厥兵马只围不攻,形势稍缓,便叫他在城内营帐调息养伤,并送来上好金创药,命一个小卒,专门服侍他。这五十鞭对摩云来说不过是皮肉之伤,养了三天,身上鞭伤已能着衣。这晚正在静坐运功,忽听营帐外有极细微的异样动静,似乎是有武林高手经过,他修习神行追踪术对夜行者十分敏感,心中一惊,忙起身出外。但见,此时月亮已经挂上中天,月光下四条黑色人影正展开轻功往城内疾速奔行。他紧步追赶——城中绝大部分军队都被派去据守城防,城内空虚,那些夜行者轻功又十分高明,因此,一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座建筑物墙外,摩云辨认出正是雁门郡总管府——现为皇帝临时行宫。四名夜行者手持刀剑,避开巡逻和守门的侍卫,分四路从墙头跃入。摩云稍一犹豫,跟着其中一个入内。落脚处松软,踩上了一片草地,定睛一看,已在一个大庭院中,那条人影却失去了踪影。
他正要追踪,忽然听到琴声幽怨如美貌女子在花丛暗处轻声哭泣,飘飘渺渺散布于月夜庭院每个角落。又见一道黄色人影闪过,却是另一个夜行人。摩云心想:不好,一黄四黑总共五个夜行人潜入行宫必定是想行刺隋帝!当下跟在这黄影后面,那人浑然不觉,一路竟朝着琴声来源处潜行。
过了两道月门,但见,雪白的月光下一位美人身披轻纱,高绾发髻在水池边端坐着弹奏竖琴,身旁地面上小香炉内焚着麝香——那美人正是皇帝身边的杳娘。
杳娘弹奏竖琴乃是一绝,杨广恐塞外寂寥,无丝竹弦管悦耳,特意让她跟随北上的。
此时,她雪白丰满的胴体被轻纱包裹,曲线玲珑,捧上竖琴,平时媚态尽收,神情端庄,坐姿平正。原来音律本是正统大道,容不得半点*邪污秽,古人在奏曲之前必焚香洗手以示身心洁净,再放纵的人只要是真正深谙此道,绝不敢有分毫亵渎,否则曲艺便会破败沦为低劣之音。
竖琴铮铮,曲调清雅,摩云隐在廊柱后,顿觉神清气爽,心情愉悦许多。却见那黄影静静地站在杳娘身后不远处并不靠近,月光下看到他是个长相年轻俊美的男子,一双眸子只是痴痴盯着杳娘的背影。
杳娘弹奏间忽然轻声叹息。
那年轻男子说:“你又叹什么气呢?”
杳娘并不回头,“我只顾叹息缺少知音,又关你什么事了?”
那男子幽幽地说:“你一颦一笑无不关情,怎么不关我的事了?”
“哼,你夜闯行宫,不怕皇帝问罪杀头吗?”
“自从半年前见你第一面,我就发誓愿意为你生为你死,只要能看得着你,就便是被砍头也无憾。”
“你身为武林第一世家的公子,却自愿给皇帝做御马僮随行塞北,为的就是看得着我么?”
“你明明心知的又何必这样问?”
“我只是想说,尚公子你这又何必呢?自从半年前,我被选为秀女进了皇宫就是皇帝的人了。你这般跟着我有什么用了?”
“我也不清楚这样做有什么用,只是看不到你,我比死还要难受!只要你心里有我半点影子,我便足够了。”
“可是,你要知道我、我并不欣赏你这种类型的男子。我欣赏的是天下英雄,喜欢的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你若是有半点英雄气概,就不至于明明爱慕我,却眼睁睁看着我被送进皇宫了;你若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在见到我第一面心动时就带我远走高飞,何至于此时失魂落魄?”杳娘语气里带着轻蔑,“知道吗?你这样子很像前朝一个人!”
“你说我像的是哪一个?”那年轻男子正是尚司徒。
“南陈大都督萧摩诃——那人号称‘陈朝第一武将’,却彻头彻尾是个懦夫!他不敢为自己争取,以至于心爱的女人被陈主叔宝夺走。结果他又心有不甘,在隋朝杨家进攻南陈之际领兵倒戈,导致陈朝灭亡……”
摩云听到这里心中一震,她说的萧摩诃莫非就是我养父?
“不错,我是缺少勇气,不敢对抗家族,更不敢挑战皇权,同萧摩诃一样是个懦夫。”尚司徒怅然说。
摩云心说:原来,这位尚公子暗恋着美人杳娘,于夜里跑来和她私会,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只不过为见上心爱的人儿一面,哪里是懦夫了?而我,本来是属于自己的也不去争取,才真正的是懦夫!正伤神间,忽然察觉除自己和杳娘、尚司徒之外,暗处似乎还有另一个呼吸声,辩声运目力细细查看,发现黑衣一角——原来,先前自己所追踪的那条黑影在尚司徒身后不远处一大盆花卉后隐藏着。当下,便悄悄绕到那黑影背后。
却说,杨广年轻时金戈铁马、冲锋陷阵历经无数阵仗,本来是身强体壮,但做皇帝日久,贪图享乐,早叫酒色淘空了身子,再加上前段时间服用术士安伽陀修炼的“龙虎精津丸”,没日夜地yin乐纵欲,元气大损。这一番被突厥兵马围困忧心忡忡,更加容易疲劳。每日朝会一散,回到后宫,袁宝儿、朱贵儿、薄姬便迎上来撒娇。隋帝杨广对臣子和百姓暴虐,惟独对美人温存体贴有加。
这晚枕着朱贵儿白嫩丰腴的娇躯,由薄姬纤纤小手捏拿着筋骨,袁宝儿摇着蒲扇,渐入温柔乡。不久忽做一梦,梦见始毕可汗引突厥千军万马攻破雁门郡城,朝自己冲杀过来,一惊而醒,汗水已湿透睡袍,辗转反侧再不能入睡,看看枕边陪侍的三位美人睡得正香,也不惊扰她们。自己披衣下榻,信步出门走到庭院里,早惊动了当值的小太监和带刀侍卫,忙上前来请安。隋帝杨广摇摇手,“你们让朕静静!”众侍卫和太监不敢多言,静悄悄退下。
隋帝杨广立在廊下,但见,月色皎洁,夜凉如水。忽然间远处琴声呜咽隐约传来,似乎在诉说心事,正在凝神听取。身后响起袁宝儿娇懒的声音说:“万岁在听什么呢?”
杨广答道:“杳娘的琴声——朕好象从未听过这么凄婉的曲子。”
袁宝儿说:“万岁在宫中听的不是乐师白明达所作富贵喜庆、磅礴大气的乐曲,便是后宫佳丽清新婉约幽雅动听的曲子,这么哀怨的琴声,杳娘怎么敢当面弹给万岁听呢?唉,臣妾听了,心里堵塞着什么似的,好生难受。”
杨广叹道:“莫非朕竟不能懂她心事?唉,这杳娘,当真叫朕爱不是恨更不是!”便唤当值小太监打着灯笼,带刀侍卫陪护着,和袁宝儿一路循着琴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