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给人的感觉很奇妙。快乐时时光飞逝如电;郁闷时又让人度日如年。
我和程荷竭力排解着时间带来的窒息感,然而心头阴云密布。我们清楚地意识到,此时此刻,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女人正在为是否与世界诀别饱受煎熬。
很多人认为自杀是一种懦弱的行为。事实上,自杀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之一。但行使这种本能,需要莫大的勇气。
在人的一生中,无可避免会遭遇许多挫折与痛苦,可也有快乐和温馨。要彻底放弃一切走上不归路,委实不易。
因为,求生也同样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之一。
在生与死之间,有一种行为叫侮辱,另有一种行为叫尊严。
世界上有很多人没有尊严地活着。忍受侮辱和侮辱别人的人,都没有尊严。
在侮辱和尊严之间,有一种行为叫爱。
这种行为在任何人身上都有。
可是,爱是人类误解最多的行为。
比如,人类喜欢摧残别的事物取悦自己喜欢的人。
一束花能赢得爱人的笑脸。花却因此死了。
一只关在笼中的鸟能讨爱人的欢心。鸟却因此失去了自由。
自私是人类对爱的最大曲解。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爱是自私的,所以凡是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应该据为己有。
曾经,有两个人竭力想纠正人类对爱的误解。这两个人一个放弃高贵的身份和华丽的生活,走岀皇宫,倡导人们消除贫富贵贱的隔阂,追求善良和平等。不幸的是,人们把他当成了神。把他的尸骨四分五裂地散播到各地,建造了一座座宝塔安葬他的遗骨,然后又建了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庙宇供奉他的泥塑的金身,焚香下跪乞求他替人消灾免难和赐予人权势富贵。人们不需要善良和平等。另一个人是一个贫贱的木匠。他倡导人们消除贪欲和仇恨,无私奉献,爱人如己。他被人们当成神的儿子送上了绞架。然后人们也把他当成了替人受苦受难的神。人们把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被害情景塑造成雕像,建盖了一座又一座的教堂供奉。人们跪在他的雕像前一遍遍忏悔,接着用爱做幌子再去犯罪。人们不会放弃自私,需要的不过是替罪羔羊。
放纵的爱一旦变质,剩下的就只有痛苦和侮辱。
太多的人穷其一生在痛苦的汪洋大海里打捞的,不过是点滴幸福。可是,幸福犹如大海捞针。当恰似幸福的浪花破碎,许多人注定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拥有和失去都一样不可避免。
问题是,人活着该拥有什么,又将如何舍弃?
阿珠推门进屋,焦虑地看着我们。
36分钟内,求助电话响了十一次,但都不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程荷和阿珠戓上网或用手机回复着其他救助者,我却一直在等待那个女人的电话,用心在等。
在难捱的等待中,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阿珠用手机跟别人通着话,跑到电话机旁瞅了瞅,欣喜地向我示意。我阻止了她欲马上按下免提键的冲动。
约35秒钟后,我点燃一支香烟,按下了电话的免提键:“我一直在等你。”
对方保持沉默。
阿珠和程荷远远地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
我瞅着电话机:“你需要我如何帮你。”
电话那端传来繁杂的人语声,车声,零星的音乐声以及奇音怪响,一会儿,杂音消退了,那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你,为何要帮我?我们是陌生人。”
我平心静气地说:“从你打这个电话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陌生了。”
对方依旧孤疑:“你真会…帮我?”
我肯定地回答:“会。因为我曾经接受过别人的帮助。”我吐出一口烟雾,“我自杀过。”
对方语调淡漠:“是吗?那你为什么没死?”
“说来话长。”我挪了挪身子,“我不知道你为何会产生自杀的念头,也不知道怎么劝说你放弃自杀的打算。不过,既然你问我这个问题,我愿意跟你谈谈我的经历。然后,无论你最终怎么决定,我都会尽心尽力地帮你。行吗?”
对方沉默片刻:“…你说。”
我调整了一下思绪:“我叫阿坤,出生在旺角。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和一个妺妺。我的父母靠卖鱼蛋粉抚养儿女。从小,我就在拮据的生活中度日。我的父母为抚养我们终日吵闹不休。贫民窟的生活总是哀怨大于欢乐。我10岁第一次进了少年感化院,12岁加入了社团,靠敲诈勒索和街头砍杀为生。从此,我成了警局的常客。在我21岁那年,因参与尖沙咀帮派之间为争地盘的械斗被捕。在那次事件中,我杀了6个人。”我在烟灰缸中熄灭烟头,“我被判处28年徒刑,送往赤柱监狱服刑。不知道你听说过赤柱监狱没有?那是香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通俗地说,关在里面的全是人渣。竖有高墙和电网的监狱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在那个地方,除了羞辱、侮辱和恫吓之外,就是血腥和暴力。我在黑暗中度过了没有任何指望的青春。因为屡次不服管教,我的刑期延长到37年。家人彻底放弃了我,社团也放弃了我。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浓缩在只是活着。某一天在阴暗的角落里像一只臭虫那样死去,应该是我的结局。”我将电话移到面前的茶几上,“在数不清被单独囚禁了多少次之后,死亡成了我不带任何幻想的最大寄托。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反复考虑的事情,就是怎么去死。不算有一次差点被同一监号的犯人杀死,我先后自杀过五次。第一次用折断的牙刷割右大腿上的动脉血管,第二次扯破床单结成绳子上吊,第三次吞了一把钉子,第四次乘放风时闯禁区企图去触电网被狱警开枪击伤,第五次在强制劳动的车间走廊上跳楼。监狱当局一次次把我救活。说实话,管教犯人的人其实没什么慈悲心肠。他们阻止囚犯自杀,多半是为了维护监狱的名誉,也怕承担失职的责任。”我瞅着阿珠在我身边坐下,“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失去自由,是生不如死。有很多人可以自由地在世界上奔走,心灵却被禁锢。人世间太多的悲剧就是这样产生的。我在生不如死的境地中服了10年刑之后,监狱当局改变了过去以暴制暴,以惩罚为主要手段的管理方法。犯人们不再像猪狗那样被虐待。监狱的伙食在改善的同时,犯人们由过去的强制劳动变为学习各种技能,以期刑满释放后能适应社会,不再犯罪。种种转变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的刑期还漫长。我在麻木中拒绝改变。”我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回到原位坐下,“我的转变是从89年夏天开始的。那天夏天,监狱里开设了各种自学和远程教学课程,又接纳善心人士和宗教团体来监狱中为犯人们进行教学辅导与心灵抚慰。我的第一位帮扶者是一名居士。他给我讲生死轮回和因果报应,我拒绝接受。第二位帮扶者是一名阔太太。她告诉我她的种种善良。特别是怎么呵护流浪的野猫和野狗。我拒绝再见她。第三位帮扶者是一名牧师。他教我向耶稣基督祈祷,告诉我洗心革面,等待末日审判。我已经被人审判过了,所以不想再被神审判。此后,我拒绝再见监狱当局为我安排的任何帮扶者。不知你有没有发现,很多时候,所谓的善意其实也是戏弄。你需不需要喝点水或上一趟洗手间?”
对方回答:“不用。”
我对从电脑旁伸头垂询的程荷做了一个良好的手势,继续讲述:“有一个接待日,狱警通知我有亲人来探访。在此之前,将近有10年没人来探访过我了。我被带到探访室。隔着玻璃,我看到的不是我的亲人。这个自称是我的亲人的人是一位姑娘。长的斯斯文文,戴着一副眼镜。她告诉我,她叫程荷。是一个名叫仁爱修女会的义工。我二话不说就结束了探访。以后,每逢探访日程荷都来。我一直拒绝见她。她写给我的信和带给我的东西,我一概拒绝接受。这种情况将近持续了一年之后,我再次跟程荷见了面。我劝她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但是她表示只要活着,就不会放弃探望我。我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固执,直到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今天几号?”对方想了想:“24…应该是25号了。”
我清了清嗓子:“在上个月的5号,有一位87岁的老人去世了。这位老人是一名修女。她的教名叫特蕾莎。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对方反应冷淡:“没有。”
我笑了笑:“这不奇怪。她不是什么指手遮天的大人物,也不是什么豪门贵妇。可她是我所听说过的人类有史以来最富有的人。无论你现在怎么想,我觉得还是应该讲讲她的故事。因为,我也是在绝望中听到她的故事的。”我接过阿珠递给我的茶水喝了一口,“特蕾莎1910年出生在阿尔巴尼亚。19岁时进修道院修道。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在36岁以前,她的阿尔巴尼亚到印度一所修道院中的隐修生活平淡无奇。1947年,刚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世界各国纷纷掀起了独立的浪潮。摆脱了英国殖民主义者统治的印度陷入印度教徒和伊斯兰教徒的分裂战争之中。战争使无数人遭遇苦难。特蕾莎所在的修道院位于加尔各答。那座城市在战争的阴影下,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穷人。”我点燃一支香烟,“面对血腥和苦难,特蕾莎作了一个决定。她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个决定后来改变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