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嚣的音乐声中,红男绿女们在舞池变幻的灯光下随着在台上领舞的舞娘们尽情摇摆。
空气中弥漫着烟味、酒味、汗味和脂粉香水味混合的怪味。
我从人流中挤到吧台前,逐一看了看戓站戓坐着抽烟喝酒的男男女女,挪步走到一名叼着香烟翘着腿坐在吧台中间的女郎面前。
她孤疑地打量着我,然后试探性地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
我瞅了瞅她脚旁的一个手提袋,俯身提起了袋子。
“或者…”她取下香烟扔在烟灰缸里,从胸罩中取出一卷钞票塞给我,“我不知道…我替我的姐妹谢谢你…”
我挡开她的手,轻点了一下头。
她捏着钞票,眼中泛起了泪花。
我瞟了瞟四周:“等我走开再流泪。谢谢。”
她欲起身送我。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摇了一下手,拎着袋子挤出人群,走出夜总会,拉开车门上了等候的轿车。
阿珠启动了车,汇入车海。
夜幕下的旺角五光十色。
程荷从后座上探过头问:“男孩还是女孩?”
我侧身将袋子递给她:“不知道。”
程荷接过袋子打开翻弄了一阵子,抬起头,欣慰的笑了:“是个小男孩,包裹得很好。”
我把头靠在靠垫上,闭上了眼睛。
这是我三年多来从娼妓手中接过的第29个婴儿。
阿珠轻车熟路地将车开到深水埗,在路边停下。
程荷把婴儿从袋子中抱出来,用衣服遮掩着下了车,走进了灯火闪烁的‘仁爱之家’。
阿珠点燃一支香烟,摇下一截玻璃:“你从不进去…”
我瞅着程荷的背影:“我不信上帝。”
阿珠瞥了我一眼:“我以为你信。”
我取过阿珠手中的香烟抽了一口,把香烟递还给她:“你信吗?”阿珠摇了摇头:“如果真有上帝,祂不会让人世间有铺天盖地的苦难。”
我静静地看着她:“人世间不仅仅有苦难。”
阿珠莞尔一笑:“不错。我一直记着你跟我说过的这句话,才活了下来。”
我瞅了瞅她手臂上的刀疤和烟头的烙痕:“当初你下手再狠一点,就听不到我说这句话了。”
她是我走出监狱后救的第一个娼妓。
那天我和程荷冒雨赶到那家简陋肮脏的妓院时,阿珠差不多断气了。
一个身着白色绣蓝边纱丽的修女陪程荷返回来。
修女手中缠着铁十字架,向我们合什微笑。她的笑犹如夜幕中盛开的百合花。
程荷上了车。
阿珠熄灭香烟,与修女挥手告别后,驾车上路。
几十分钟后,我们回到家,在客厅里吃从路上买回来的鱼蛋粉。
这儿本来是程荷父母的家。两位老人移民去了加拿大。于是,程荷先收留了我,又收留了阿珠。
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程荷。那时,她已经是香港仁爱传教修女会的义工。而我,已经在赤柱监狱服了10年刑。
在程荷的帮助下,刑满释放时我获得了心理学和法学学位。这种转变让我重返社会不再忐忑不安。
从前,我以为自己注定永远是人渣。
我杀过人,现在却专门救人。
原则上我也算香港仁爱传教修女会的义工,但我从不祈祷。
我相信人间有大仁大爱,却不相信有上帝。
程荷也很少祷告。作为很有教养的富家女,她总是挂着明媚的笑容游走在罪犯、娼妓、吸毒者、艾滋病人和流浪者之间。在阿珠岀现之前,我陪程荷在各种阴暗场合出现。她到处发名片。上面印着电话号码、手机号码、QQ号码和一句话——如果你对自己无能为力,请把你托付给我!
现在,多数时候我们都在接到电话后四处奔波。
闲暇时,程荷和阿珠也做手工艺品。
我们在旺角开了一家手工艺品店。店员和供货的供货商有的是残疾人,有的曾是吸毒者。
程荷相信,世界上没有不可救药的人。
鱼蛋粉刚吃了一半,电话响了。
阿珠起身按了电话的免提键。
几秒钟后,电话上传来一个压抑的声音:“…喂…”
我们分辯岀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用餐巾纸拭了拭嘴,起身走到靠窗的茶几前,看着窗外的夜色开了口:“你好。”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我…我不想打扰…”
我接口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对方再次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口气:“…我…想死……”
我也沉默了一阵,平静地说:“已经决定了吗?有没有人为你收尸?”
对方再三沉默,然后说:“没有。”
我接过阿珠点燃递给我的香烟抽了一口:“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死?我来替你收尸。”
我感觉对方在颤抖:“…还…没想好…”
我沉稳地说:“想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死…”
对方有些迟疑:“……没想好…”
我看了看程荷和阿珠,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七喜汽水喝了一口:“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对方含混地应了一声。
我瞅着程荷轻手轻脚地走到电话机旁在速写本上记录显示荧上显示的电话号码:“不要用刀片或玻璃之类的东西割手腕和大腿。那样做很疼,”我抬手看了看表,“并且会流很多血。现在是午夜,恐怕到黎明才会死。也许只是休克了。因为伤口流血到一定程度血液就会凝固。如果你把伤口浸在水里,也不一定死得了。想过上吊吗?戓者跳楼?不要去跳水,被溺死十分难受,何况尸体臌涨变形会很难处理。”我又喝了一口饮料,“不要去撞车。那种方法死亡的机率不高。弄残废了更痛苦。想过服安眠药吗?”
对方低咳了一声:“嗯。哪种牌子的最有效?”
我抽了一口烟:“不好说。各人的身体状况不一样。有人吃几片就死了,有人吞几瓶也不会死。”
对方沉默了。
我沉稳地说:“这样吧,你再仔细想想。非死不可的话,我等你电话。你不要的东西请告诉我,我会帮你送给需要的人。什么都行。”阿珠关了电话。
程荷晃着手机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我通过查询台査了。这个女人就在旺角。”
阿珠看着我:“要不要报警?”
我摇了摇头,起身走到窗前,俯瞰着斑斓多姿的夜生活景象。
程荷走到我身边:“我感觉她状态很危险。”
我点了一下头:“我知道。如果是白天,她肯定不会打这个电话就死了。黑夜让她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感,她在犹豫。”
阿珠咬了咬嘴唇:“要如何才能救她?”
我狠狠抽了一口烟:“等待。”
阿珠垂了一下头:“可是…我先去给车加满油!”
待她走后,我转回四方桌前,继续吃没吃完的鱼蛋粉。
程荷依在窗前,捏着手机,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抬了一下头:“继续吃啊。”
程荷苦涩地一笑:“没味口了。”
我咽下口中的食物:“你就是个小女人。那你这份我也吃了。”
程荷看着我狼吞虎咽:“和以往求助的人不同,这个女人不哭也不闹,别说你不紧张。”
我吃完东西,盖上阿珠的那份食物,扯餐巾纸擦嘴:“紧张有用吗?”程荷捏紧手机。
我站起身,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别太紧张,我不会把你偷看我洗澡的事说出去。”
程荷涨红了脸:“谁偷看你了…”
我偏头想了想,转脸看着她:“难道是我偷看你?”
程荷不自觉地扯了扯衣服:“别总认为自己还是盅惑仔。”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我还真成不了伪君子。”
程荷瞥着我:“那就正经八百地找个女人成家得了,免得动不动就胡言乱语。”
我啧了一下嘴:“不好找。漂亮的女人不好侍候,不漂亮的女人又太刻薄。”
程荷叹息:“什么都是你说的。”她走到我身边坐下,放下手机,倒了一杯七喜汽水,又给我的杯子添满,“戓者…”
我打断她的话:“千万不能打电话给她。否则,她真的会死。”
程荷扭头瞅着电话机:“问题是她是否能把握这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