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在瓦舍上抹上了一层辉，瓦上挂了些水珠，光线往上一照，晶莹剔透的，若是仔细看来，似有一些虹色。这是一种让人难以舍弃的光景。
罗婆婆一早就将房门打开，拿起笤帚把门口青石板路上的尘土扫干净，再洒上些清水，路面顿时干净了许多。她搬了把小凳颤着身子走到磨石边上坐下，然后拿掉磨石上的草毡，捻起石盘上的一根铁签在磨石上忙活起来。老人干活很专注，丝毫不被街头逐渐增多的行人所影响，只是在大多时候，也不会有人去多看一眼这个窝在小角落里的老太婆在干什么。
约摸一个时辰，罗婆婆刚扭了扭腰，活动了下手腕，开始继续磨得时候，一双脚停在了她前方不远的地方。她本不愿去搭理，只是那人却一直站在那里，未曾移动半步。她抬头看过去，站在那里的是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着一身白衣，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直盯着她手中的铁签。看到老人盯着自己，李野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冲着罗婆婆微微一笑。“老婆婆，你这是在做什么？”看着年轻人对自己的活儿有兴趣，罗婆婆乐呵一笑，张开的嘴里露出了为数不多的几颗牙。“磨针啊！”“磨针？这活费精力啊！您老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干这活？”李野有些不解，按理说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本是该待在家中，躺在长椅上喝茶纳凉的。“都磨了一辈子针了，磨针就是我的人生啊！这和有些人一直打铁，有些人一直耕种是一样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然后为此执着，坚持着不回头，就会看到希望。你也将是如此。”老人的话使得缘觉心头一震。“每个人都是这样吗？”他问道。“呵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有些人放弃了，有些人坚持了，有些人错过了，有些人重逢了，朝歌每一个人都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写各自的故事。”说罢，她放下手中已细如根须的铁签，两只看起来糙如枯枝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抹了抹，然后从怀里小心的掏出一个圆如皎月的红色荷包，“年轻人，老婆子腿脚不灵便，这里的活还没干完，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将着包针捎给南门的裁缝苏桑芷？总不见她来拿。”罗婆婆先前的一番话说得缘觉心头一热，使得他对这里的人和事充满了好奇。接过荷包，掂在手里有些分量，估计是要磨上很长时间才能磨成。
一路走过去，李野有些后悔，走之前忘了询问苏桑芷的住处，他向许多路人打听，才从一个叫芙蓉妹妹的话篓子那里得知苏桑芷的所在。芙蓉妹妹在这个小片区域可是出了名的，她是城南的一个绣花女，身材短小臃肿，而且面容又生的丑陋难登大雅之堂，可她偏偏又非常自恋，总说自己美貌如花，每日必在朝歌各处街道里转来转去，看到男人就冲过去拉着人家问自己是否漂亮，弄的别人一看见她就躲得老远。这不，一看有男子主动和自己说话，直接扯着人家袖子不放，还不时摆几个动作给他看。缘觉强忍着一股冲动，保持着基本的礼貌，绕着弯子打听到苏桑芷的住处后，赶忙借故跑开，在芙蓉妹妹还没来得及喊他的一瞬间消失在人流中。
苏桑芷住在城门附近一处四合院里，那里还住着其他几户人，院子不大却很别致。李野走进院子，向倚在石台上的一位老人询问苏桑芷，老人用手里的拐杖一指，他顺过头去，正好看见一个女子坐在一张长桌前画着什么，看来他就是苏桑芷了。李野走过去行了个礼，然后掏出怀里的荷包递给她。“姑娘，这是一位磨针的婆婆让我交给你的。”苏桑芷停下手中的笔看了看他。“谢谢，不过我要这针也没什么用了，还是给芙蓉妹妹吧，她正好可以拿去绣花。”说话声不温不火。“芙蓉……这……为什么？”李野不明白，而且一听到芙蓉妹妹四个字后脸色大变。“我只会设计，一支笔足矣。干嘛非得自作多情要去给人家绣花呢？”说话间，苏桑芷语气突变，一只手将笔杆捏得作响。“呃……姑娘为何突然生气？”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询问道。“与你无关。我们再艰难都没说放弃，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我们把错过的岁月一点点补全，结局却还是错过。快把针给芙蓉妹妹吧。”苏桑芷又抬头看了看，“对不起，让你麻烦了。我知道你有些为难，你就告诉她针是我送的便可。”李野张嘴想说什么，突然又停住，而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看着他离开，苏桑芷眼眶越来越湿，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了深深的痕印。
再次和芙蓉见面并不是缘觉主动去找的，他拿着针在街上徘徊，结果背后有人拉他，刚一转身就被吓了一跳，芙蓉妹妹的一张大脸贴在他跟前。李野一个后撤步跳出足有丈许，冷汗不住的往下流。“我说你跑什么跑！那会和人家正说着你跑了，这回你还跑！”芙蓉做了一个假装生气的扭捏姿态，他顿时觉得胃里很不舒服。“这针是一位婆婆给苏桑芷的，我给她的时候她不要还要我转交给你，让你拿去绣花。”李野和芙蓉保持了一段距离，然后将荷包递过去，转身就要跑。“这些年轻人啊，怎么都这么犟呢。看我芙蓉可怜，也不至于用两人吵架来宽慰我啊。我是芙蓉妹妹，我怕谁啊！”就在他正抬步的时候，芙蓉妹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他有些好奇，连忙收住脚问道：“你说谁和谁吵架？”只是这问话的时候身子还是背过去的。“还能有谁？这里就只有苏桑芷和傅江衣两人能吵起来，哎，多好的一对，就这样散了，跟芙蓉一样要独守空房了。”芙蓉两手一撇，感叹了一下。“你别诅咒好不好，到底怎么回事？”李野开始气愤了，若这芙蓉是男子，他定当上前将其打翻在地。“嘘，芙蓉妹妹我可是从来不八卦的。你还是去问问傅江衣，若不是他立场不坚定，怎么会这样呢？”芙蓉偷偷向他摸过来，“我告诉你啊，那傅江衣现在正在染坊……”没等芙蓉靠近，李野迅速闪开不见，独留下芙蓉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一愣一愣的。
这回是听到了傅江衣的所在，李野不用再到处找人问，他心想着若是这傅江衣真是负心，他必然代替苏桑芷教训他，还要将芙蓉带给他的那份压抑一并算上。在染坊找到傅江衣，他上前开口便厉声问道：“告诉我，为何撇下苏桑芷不管？”这傅江衣自从和苏桑芷分开，每日都是沉闷不乐，经常一个人站在染池旁独自伤神，看到有人质问自己，既不去问来者是谁，也不答话。半响，他嘴里缓缓吐出一句：“人生只若初相识，该多好。所有的美丽都停在那时，不用计较有何过往，也不用担心未来如何。”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两只眼睛迷茫地望着李野，“你想听故事么？我和苏桑芷的故事。”“你倒是说啊，既然相爱为什么还要分开？”李野对这个没底气的男人没什么好感。
“因为我们终究抵不过命运。初相识，她一身男装，却念着乞巧词：‘乞手巧，乞容貌，乞心痛，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姐妹千万年。’可叹我还傻的以为她真是男儿身……”
“她为什么要如此打扮？”
“她本是富贵人家的千金，本该琴棋书画守着闺阁，这样我们就不会相识，可她偏偏跑来七巧坊学手艺，问我：‘这是我设计的图案，什么颜色好看呢？’这张上色后的图纸你还给她吧，留着只会妨碍她。”傅江衣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有了些褶皱的黄纸递给他。
傅江衣沉默了，那种神情如同是对命运妥协了一般。听了两人的故事，李野又有些可怜这个孤独的染色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问些什么。池子里的水不时波动一下，周围一片死寂。
将图纸带给苏桑芷的时候，李野直接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苏桑芷没有回答，两只眼睛已经模糊不清，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了图纸上，线条在眼泪划过的时候渐渐消失不见。她嘴里喃喃说着：“难道一切就真的只能结束吗？当年我在家非他不嫁，如今我们自由了，苦尽甘来却要放弃……”眼泪再也收不住了，图纸已经一片模糊。“那时我们一起跟着黄婆婆学习，他告诉我七夕晚上看到第一颗流星一定要许愿。我们等啊等，等到七夕，在小河边仰望星空，可我们却都忘记了许愿，一对河蚌在河底自由自在地休息，让我们忘记了一切。”苏桑芷低着头将图纸贴在胸前，“我多么羡慕那对河蚌啊！至少它们一直在一起，不像牛郎织女，枯等七月七的鹊桥。可他却以为我是男儿，竟要与我结拜……不知这是茫茫人海的偶然还是死生契阔的寻觅，就这样结拜了。”“然后呢？”“然后父亲让我回家，离别，一别三年，你去问他，为什么当年他说过的承诺就再也没有兑现呢？当年桥边折柳，他都忘了？……当年他去我家，还未登门就已退缩，托人转交我当年送他的那张图纸。可怜我，被困楼台，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却不知他是否听到：‘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那你怎么又回到朝歌了呢？”“我誓死不从婚，期待着他能鼓起勇气来，可是，朝朝暮暮，光阴殆尽。丫环看我可怜，就偷偷放我出来，找到他……如今，又是这样，他为何不争取呢？”“好，我一定替你问清楚。”李野看着这两个纠结的人不住的叹息，这就是世人的执念啊！
来到染坊，李野告诉傅江衣图纸已送到，然后站着不动，等着傅江衣开口。“你给我讲了你们的故事，我感觉还没讲完，不知可否给个了结呢？”李野看着傅江衣，那双手撑着竹竿在池子里搅动，只是早没了规律，而后他继续开口：“比如说你当初的承诺。”傅江衣的手突然停下，“承诺”两个字刺激了他的神经。“当时我送她出了城门，灞桥伤别，恰巧风吹落她的冠帽，长发散落，我才知她是女儿身。她问我：‘既知我身份，何不随我前去提亲？’我说，今日落魄，伯父定当不悦，不若我攒够礼钱再去。我折下桥边的柳枝告诉她：万千行人，我只想留下你一个。”“既然答应了，为什么三年都没去？”“我攒了三年，还是没攒够富贵人家的彩礼，我害怕她受父母之命而嫁出去。就前去看她，可谁知……她父母已将她许给了一名官员的儿子，朝廷的金吾卫高占元，我还有什么本钱？”傅江衣的底线被击破了，那是男人最脆弱的一面。“然后你就又走了？”“命是没办法改变的，当初她跟我逃出来了，可如今，高公子又找到她了，我们还能怎么办？誓言我没忘，我亦不会苟且偷生……”没等说完，李野立马打断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样，若是你俩真心相爱，愿意携手白头，任谁也无法拆散你们！我问你，若是她愿意与你相守天涯，你是否会陪在她身边？”“她真的不怪我？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傅江衣小声问道。“嗯。她让我告诉你，只要你坚定自己的情感，她愿意天涯海角陪着你，你当一辈子染色工，她就陪你做一辈子衣服。”李野说完话后，终于看到傅江衣嘴角挂起了笑容，眼睛里还闪动着点点泪花。“太感谢你了！以后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后退，我要走在她前边保护她，以后的每一个七夕节我都会陪她一起看鹊桥，许愿！”傅江衣用袖子抹掉眼泪，夕阳的余光照在他的脸上，暖暖的。
李野离开的时候，傅江衣去找了苏桑芷。或许两人马上要成亲了吧，他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