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吴局长打电话,说有重要情况要回局向他当面汇报。吴局长回答要是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就等他春节期间来北京看望郑波的时候专门详谈,还说要我安心疗伤,不要分心,既来之则安之,工作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但身体也同样是非常重要的,只有现在耐下心来把伤养好了,以后才能有本钱加倍努力工作,才能有本钱干出更好的工作成绩,这样想这样做就是聪明人打的聪明算盘,否则的话就是糊涂人打的糊涂算盘。
吴局长还像往常一样,说起话来钉是钉卯是卯,没有半点儿含糊的地方,就连对我的关心爱护,也是用的命令式的口气。我对领导的关心当然心存感激,但是在聆听吴局长指示的时候,打定主意不再向领导请示,先回去再说。却已经打定主意不按照他的意思办,来一个先斩后奏明知故犯,先回局里再说,你吴局长总不能非得把我撵回北京来吧。不是我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抗命不遵,确实是觉得吴立群的问题很重要,也很敏感,又不是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如果稍有迟疑耽误了时机,很有可能酿成大错,到那时可就后悔晚矣。
动身之前,我来到重症监护室,向郑波道别。眼看着郑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知觉,没有然后反应,我想,这可能是我和郑波在人世间最后一次见面了,眼泪止不住刷刷地流了下来。虽说郑波现在跟死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可毕竟还算是活着啊。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能有希望,就要活着。
刘琦帮我买来火车票,开车送站。在去北京车站的路上,刘琦就像换了一个人,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好像有什么非常沉重的心事,一直到了西站停车场,才想起把火车票给我:“正赶上春运紧张的时候,卧铺是甭想了,就这一张有座号的硬座票,还是求爷爷告奶奶,费了好大劲儿弄出来的。好在路程不算太远,你就克服一下吧。你的伤没事儿了吧?”
我也没心思逗乐:“有座就行。谢啦。”
然后,我和刘琦两个人同时无语,同时沉默。
车站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可这种热闹只是属于别人的,跟我隔得很远,跟刘琦也没有多大关系,我们和他们就像不是生存在一个世界。刘琦提着我的旅行袋,闷着头只顾往前走,一直进了车厢,找到座位,放好行李,胳膊架在靠背上,还是一声不吭。
我和刘琦从来都不是不爱说话的人,可这会儿却连一句话都没有。我的沉默是因为心里有事,刘琦的沉默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说是因为我们这两个曾经共过患难的难兄难弟就要分手了,他竟然恋恋不舍心里非常难过?未免有点儿自作多情瞎胡扯了吧。
车厢里旅客很多,来来回回把刘琦挤得够呛,可他却还是没有下车的意思。我看得出刘琦心里有话想说,不过,是说,还是不说,怎么说,他一路之上一直到现在都在犹豫,总也没拿定主意。我老实不客气地坐到座位上,看着他,等他开口。:“人太多了,你快点儿下车吧。”
“走了。”刘琦看也不看我一眼,冷不丁转身就走。
先是有话不说,后来拔腿就走,这还是像是刘琦吗?他到底怎么回事儿,难道真的是我哪儿得罪他了?我正在纳闷,手机响了,是刘琦的来电。这小子有话当面不说,却要背过身去打电话,而且结结巴巴就像换了一个人:“我看着,你,你差不多,算是,算是,算是一个好人吧。”
我当然要接一句话茬儿:“怎么还算是啊?我一直都是好人。”
刘琦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你先别打岔儿。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我是怕,这么说吧,我看你跟我哥挺像的。开始没怎么觉得,后来越看越像,我心里就嘀咕上了。”
“你哥跟我长一个模样,不可能吧?”
“告你别打岔儿,听我把话说完。要是论身材长相,脾气性格,为人处事什么的,你们俩全都不一样,就一条,认真,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我哥早先在银行当房地产信贷部主任,为了副行长违规放贷的事,向上级实名举报。上级派人来查,折腾了两个多月,最后行长没事,还紧接着升了官,当了正行长一把手。我哥先是被挂起来了,不让管正经业务,后来就派到了保安部。他可是会计学金融学双硕士,叫他天天蹲在那儿管监控器,简直就跟杀了他一样啊。”
“你哥现在干吗呢?”
“你管他干吗呢,谁还稀罕你瞎关心他干吗呢,我这会儿不是说他呢,我就是说你呢。你要是学他的样儿,整天怀疑领导,反对领导,跟领导对着干,我看就连管监控器的活儿,都没你的份儿,你得脱了这身警服,闹不好,可能,哼,反正结果可能比我哥更惨。”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说我还得搭上我这条命是吧?”
“你别以为不可能,就你这条性命,除了你,除了你家里人,除了你哥们儿弟兄,我问你,还有谁拿它当回事儿?这会儿还躺在医院里的郑波,他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我问你,你想过没有,你们那位吴队长干的那些事,会是他一个人干的吗?我敢担保,他后面肯定还有别人,有指使他的人,有给他帮忙的人,有给他打掩护的人,绝对不止一个人。他的上级,他的上级的上级,你敢保证,这一大串这官儿那官儿的,他们跟这件事,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谁保证也没用,谁也保证不了。邢冠杰诈骗了这么多家银行,那些行长啊,领导啊,管这事的,管那事的,他们都睁着俩眼没看出来?都是糊里糊涂受骗上当的?都愣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儿?傻啊他们?现在你要把这个黑幕揭开,就等于是把他们这些上上下下这官儿那官儿一古脑儿全都揭出来,你说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叫你去管监控器?那还不算是便宜你了。要你的这条性命有什么难的?郑波的命不是已经叫他们要走一大半了吗?就算你比他机灵,你比他命大,你比他经得起折腾经得起摔打,可你毕竟只不过是一个人,到了关键时刻较劲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就是孤苦伶仃孤立无援的一个人,想找个志同道合的帮手都是难于上青天。反过来再看他们,他们是多少人,他们是谁,你知道吗?而且,你是在明处,人家是在暗处,你是小兵蛋子,人家是大权在握,整死你一个小警察儿,真就好比捏死一只蚂蚁,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更不在话下,随便安排个什么意外呀,事故啊,轻轻松松就把你给打发了。你信不信?”
刘琦确实是为我好,为我担心,可我这会儿又能说什么呢?还没等我说两句表示谢意的话,刘琦已经把电话挂了,最后撂给我一句话:“我说完了,听不听在你。再见。”
其实,刘琦说的这些问题,我也都曾经想过,可我不愿多想。为了查清真相,为了给郑波报仇,我原本就是豁出命去干的,明知道前途艰难,危机四伏,随时可能掉进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可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压根儿不会考虑给自己留条后路。
吴立群身后是什么背景,他们要怎么对付我,我早有思想准备,可我压根儿不在乎,最后大不了就是再把我这条小命搭进去,随他们的便好了,老子不在乎,老子他妈的一丁点儿都不在乎。
而且,我相信,我不会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领导,难道他们全都没有对郑波的同情,没有对正义的诉求,没有对黑暗势力的愤怒,眼看着我将要跌进万丈深渊的紧要关头,所有的人全都置若罔闻不管不顾,全都不伸出手来帮我一把?
不会的,绝不会。
我还相信,以吴局长的品行和为人,尽管吴立群是他的亲信加亲戚,可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他肯定会站在我这一边,支持我的行动,动员全局的力量,把邢冠杰、吴立群,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黑暗势力彻底打垮。
不过,相信归相信,可要指望现如今的领导干部和广大群众,坚持原则,坚守信念,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老百姓的利益,为了身边某个同志的利益,宁愿牺牲个人的利益,那就未免过于天真了。
关键是吴局长的态度,以他在全局的威望和权力,不用说更多的话,不用做更多的事,只要表达一个清晰的态度,表明一个明确的立场,对我来说,对这个案子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我觉得以吴局长一贯正直磊落嫉恶如仇的性格,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现在,听了刘琦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一通话,我脑子全乱了,对这个案子接下来可能往什么方向发展,心里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了,一片迷惘,一片模糊,一片不知所云。我冷眼看着车厢里挤来挤去吵吵嚷嚷的人们,尽量不去想刘琦,不去想他刚才说过的话,我要让自己乱糟糟的心情,快点儿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