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车还有几分钟,旅客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整个车厢几乎连插脚的空儿都没有了。有座位的人当仁不让稳坐钓鱼台,没座位的人占地为王不向任何人让步,每个旅客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也都渐渐安稳下来。
我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又高又壮的黑大胖子,一个人臃肿庞大的身躯占下了一个多座位不说,他那模样也实在让我看着实在受不了:手里捧着满满一大方便袋牛肉包子,黑乎乎油光光的粗手不时地从方便袋里抓出一个牛肉包子整个装进嘴里,嘴巴紧闭着就像搅拌机一样用力咀嚼着,一对硕大的鼻孔发出风箱一样沉稳而又节奏鲜明的呼啸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向着前方,半天眨都不眨一下。
我本来就非常糟糕的心情,被这个黑胖子弄得更加糟糕,心里的火气往上一窜,猛地站起身,顺势向着黑胖子狠狠地撞了一下,黑胖子正在全力以赴地大吃特吃牛肉包子,对我毫无预兆的突然袭击毫无防备,啊地一声摔下座位。
我侧过头来,居高临下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向他挑衅,等他发怒,,然后借机给他一点儿小小的苦头尝尝,叫他老实点儿,躲远点儿,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存心欺负老实人,只是憋闷得太久了,想要找个发泄火气的机会,让自己的心情和身体都能稍微舒服一点儿。
可我压根儿没有想到,黑胖子就像弹簧一样立马坐回到原来的位置,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包子照样紧捧着,眼睛照样圆睁着,嘴巴照样猛嚼着,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他压根儿没有被我碰到,压根儿没有摔下座位,压根儿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我这把子力气就好像全打在了棉花包上,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真他妈没劲。
我没情没绪地把目光转向车厢门口,猛地感觉眼前一亮:有一个女孩刚刚进入车厢,正在努力地、一点儿一点儿、一步一步地地往前挤过来,渐渐向我这边靠近过来。圆圆的脸庞,细细的眉毛,亮亮的眼睛,翘翘的嘴唇,这个女孩,不正是我多少次在睡梦中见过,多次发誓非她不娶的女孩吗?
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意识,忘记了一切,忽略了一切,眼里只剩下了这个女孩,看见她脸上淌着汗珠,看见她对周围歉意地微笑,看见她在人群中艰难地移动,看见她越来越近,看见她向我走来。我就这样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浑不知身在何处,魂在何处。
“对不起,这是我的座位,请你让一下好吗?”
这是女孩的声音,柔和、舒缓,好像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
“这是我的座。”
这是黑胖子的声音,沙哑、粗野,就像是荒野里兽类的嚎叫。
女孩把手里的车票给黑胖子看:“没错,我的座号就是这里。你要是没座位,你就往里靠一下,我坐边儿上也行。”
黑胖子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座。”
我使劲儿稳了稳神,让自己清醒过来,伸出一只手搭在黑胖子肩膀上,用力捏了一下,声音很低却很有威慑力,至少我自己觉得很有威慑力:“你票呢?装什么傻,说你呢。”
黑胖子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敢,赶紧把手伸进衣兜,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火车票,骄傲地高高举起:“你看。”
我打眼一看,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好好看清楚了,这是站票。”
黑胖子傻了:“这,这,我,我……”
我下巴向外一摆:“赶紧的,让开。”
黑胖子可怜巴巴地瞅着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这是我的座!”
我冷冰冰地斜眼瞅着他,没有一点儿同情之心。
黑胖子的胸膛随着重重的呼吸一起一落,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忽地一下把放在黑胖子肩膀上的手收了回来,正要加大份量再说两句,却见黑胖子立马站起身离开座位,一边往外挤,一边回过头来对着我大声叫道:“这是我的座。这就是我的座。”
我和女孩都对黑胖子的举动感到意外,我是好笑居多,她却看着黑胖子的背影,一副心有不忍的样子。
我帮着女孩把她的大旅行包安置妥当,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想跟她搭个话,可脑子却像一下子锈住了,半天没想起合适的话题,好不容易想起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却正好和她同时开口:“你去哪儿?”
“谢谢你。”
然后,我在等女孩说话,女孩在等我说话,过了一会儿都没听到对方的动静,同时转过头去看对方,于是又都同时笑了起来。
“谢谢你,要不是你,他肯定不会让我。不过,他可要站一路了。”女孩轻轻叹了口气,满是同情。
“他不会没地儿坐的,你放心好了。”我安慰她。
“他就是太胖了,不然挤一挤也不是不行。”
“你可别小瞧了他,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他现在肯定早就找到地方坐下了,说不定连呼噜都打上了。你信不信?”
女孩一笑,轻轻的,甜甜的,很好看。
她的好看的笑容,让我心动的笑容,曾经在梦里见到过,醒来后反复回味的笑容,梦想变成了现实。这大概是老天看我太不顺,太辛苦,让她来到我的身边,让我得到爱情的滋润,幸福的滋润。老天有眼,老天照应,我该转运了。
女孩转过头看我:“怎么看你有点儿面熟,在哪儿见过?”
我激动了,难道她也在梦里见到过我?
女孩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我,收回了目光。
“你去哪儿?”我想知道她的家在哪儿。
“济南。”女孩向我这边侧了一下头,虽然眼睛并没有看我,可她用这个细小的动作告诉我,她是在注意听我说话。
“我就是济南出生的,你没听出我的济南口音?”我故意套近乎。
“你说普通话,怎么听出口音?”她笑得更甜,更好看了。
“你是来北京出差,还是到济南出差?”
“听你这话怎么这么绕啊,你到底想问什么吧?”
“我是问你,你是来北京出完了差回济南呢,还是从北京到济南出差去呢?”
“比刚才明白点儿了,可还是不太明白。”
“还不明白?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
“看来你自己是说不明白了,我也别再为难你了,我猜吧,要是猜不中,你再另想办法说明白了。”
“一不留神我成说谜语的了?好好好,那你就猜吧。”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的家是住在北京啊,还是住在济南啊,对不对?”
她说的正是我想问的问题,谁都能猜得到,女孩当然也能猜得到,可她直截了当毫不掩饰地对我说了出来,反倒让我感到有点儿尴尬,毕竟这种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了。
“我猜的不对?”女孩歪着头看我,很有点儿得理不饶人的意思。
“对,你猜的对。”我的脸有点儿发红,不敢跟她的眼睛对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直接问,我直接答,多简单。非得绕圈子,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绕进去了吧?”女孩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她家在哪儿,反而把我弄得挺尴尬,这个女孩,还真是不简单。
我不好再问,只能换个话题:“你是当老师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挺能说的,说话的语气也像。”
“这我还真没注意。你的意思是说我说话是不是挺冲的?”
“不是冲,是一种气质,居高临下,真理在握,总是要让别人服你让人信你。”
“哎哟,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挺让人讨厌的是吧?”
“说不上讨厌,怎么说呢,就是让人觉得有点儿压抑。”
“是吗,我让你觉得压抑了?”
“我没觉得,真的,我怎么会觉得压抑呢。我是说别人,别人说不过你,老落到下风去,肯定就会觉得压抑。是被你压倒了以后,失败了以后的那种压抑。”
“别人,哪个别人?”
“我说的这个别人不是专指,是泛指,是指除了我以外的人,好多人。”
“我让好多人都觉得压抑?这也太恐怖了。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女孩真会挑字眼儿,把我挑得快说不出话来了:“这有什么啊?你比他们强,当然要占他们上风了。”
“我不想这样,老占上风多累啊,还是有人站在上风替我挡着舒服。哎,你呢,你是喜欢给别人挡风,还是喜欢别人给你挡风?”
“那得看是谁了,要是刚才占你座位那黑大胖子,我给他挡风?给我挡风都不要,直接把他扔得远远的。”
“要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