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到英国去,第一个目标就是邢冠杰的独生女儿邢蓓蓓。
邢蓓蓓是邢冠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宝贝女儿,唯一的直系亲属,唯一的精神寄托,不管他今后是身陷囹圄还是冲浪商场,是腰缠万贯还是不名分文,是身居闹市还是优游林泉,都不会不跟她联系,不会不跟她见面,不会不亲自安排亲自照拂她的生活。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邢蓓蓓,紧紧盯住邢蓓蓓,然后就一定可以顺藤摸瓜发现邢冠杰的踪迹,一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邢冠杰的下落。古代那位脑筋不算太灵光的先生可以耐心地守在一棵树的旁边,最终等来一只肥嘟嘟傻乎乎的兔子;现如今脑筋不算太不灵光的我为什么不能守在一个不会有太多社会经验和防人之心的邢蓓蓓身边,等来一个爱女心切的邢冠杰呢?
可是,关于邢蓓蓓本人的情况,我只知道她是邢冠杰和李馨的独生女儿,一九八七年生人,毕业于英国最负盛名的私立高中伦敦圣保罗女子学校,现在正就读于素有英国贵族大学之称的布里斯托大学心理学专业本科二年级。
就凭手头这么一点儿可怜巴巴的资料,我要在这么大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要在不算小的布里斯托城,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在完全陌生的人群里,先别说怎样想办法靠近她的身边,怎样想办法即使了解掌握她的情况,就是第一步如何找到她,我现在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还有,我是以留学生的名义来到英国的,怎样生活,怎样学习,怎样站得住脚,怎样不被英国移民机构揭了老底穿了帮,开出一张二指的小条把我遣送出境,已经算是一个不算太小的难题。我未来的前景究竟是阳关大道,还是峭壁悬崖,直到现在都是一头雾水,一片阴霾,压根儿什么也看不清楚。
可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我费力劳神地四下里去东寻西找,邢蓓蓓竟然主动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天太给我面子了。
从北京到布里斯托,要在伦敦转机,我不能白来一趟,借此机会,把这个全世界赫赫有名的希斯罗机场候机楼进行了一次非正式的参观游览,正当我信步而行摇头晃脑心旷神怡五迷三道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的面孔。
说熟悉,是因为我曾经很多次仔仔细细地端详过这个女孩的照片,每一个特征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地铭记在了脑子里;说陌生,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和本人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至于这张照片里的女孩,更是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在打她的主意。有句话叫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不是贼,可我确确实实在惦记她,而且是处心积虑地惦记,不怀好意地惦记。对了,这个女孩就是邢冠杰的女儿邢蓓蓓。
我虽然不太喜欢邢蓓蓓这种长相这种性格的女孩,可说句公道话,她确实长得非常漂亮。这种漂亮跟美丽一点儿不搭界,跟艳丽跟也一点儿不搭界,她是那种端庄的美,温婉的美,秀外慧中的美,我想不起用什么合适的词儿来形容她的这种美,只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忽然想起了杜甫的诗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她的确让我感觉到一种春雨般的滋润和温馨。
可是,在邢蓓蓓的眼睛里,我还看到了忧郁。如果说林琳是聪明可爱的鬼灵精,邢蓓蓓就是温柔可人的乖乖女。鬼灵精林琳也会生气,也会怀怨,可她就是不会忧郁;乖乖女邢蓓蓓和林琳完全不同,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忧郁,笼罩心神的忧郁,忧郁的原因不用猜也能知道,就是她的父亲邢冠杰。
邢蓓蓓站在英航国内候机厅的门口,显然是在等人。
她会不会是在这里等候邢冠杰?
她真的会是在这里等候邢冠杰?
我在国内的时候,不管干什么事情,老是走不完的背运,跌不完的跟头,要是现在刚一下飞机,刚一踏上英吉利的土地,就能找到,不对,不是找到,压根儿还没用得着我去找,人家邢冠杰就主动送上门来,走到我的面前,那可实在是妙啊妙,妙到妙不可言。莫非这老牌的日不落帝国竟然是我陈力的福地,初次见面就爽快大方地让我开门大吉鸿运当头心想事成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飞往布里斯托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邢蓓蓓时而四处张望,时而低头看表,脸上显出着急的神色。我从邢蓓蓓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她不是在等候一般的朋友,也不是在等候相约的情人,而是在等候亲近的长辈,这个长辈九成九就是她的父亲邢冠杰。
这时候,邢蓓蓓的手机响了,接通以后,我只听到她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爸”,随后就转过身去,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再也没让我听清一个字。
邢冠杰肯定在希斯罗机场候机楼里,他显然跟他的女儿约好了,他要从外地来到这里,同女儿一起乘坐这班飞机前往布里斯托。现在邢冠杰迟迟不和她的女儿见面,我估计有两种可能:一是邢冠杰并没有发现我,但他感觉到身边存在着一种危险,而且正在向他步步*近,所以他现在隐藏在附近的某个角落,紧盯着邢蓓蓓周围的情况,尤其是跟邢蓓蓓周围的人,只要我稍微有一丁点儿疏忽大意露出了马脚,他立马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得远远的,再也不会露面;二是邢冠杰已经发现了我,不但今天不会在这里跟他的女儿见面,以后也会有所警觉,有所防备,甚至会趁我有所放松稍不留神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来个先下手为强,干掉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邢蓓蓓收起手机,慢慢地转过身,带着满脸失望的神色,走进登机口里去了。
我坐在离登机口很远的椅子上,把棒球帽压得很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候机大厅的动静,对每一个进入登机口的人都死盯着辨认清楚,一直等到机场广播最后一次催促乘客登机,认定再也不会有人来了,才一溜小跑窜进了登机口。
飞机起飞以后,我把机舱里的每一位乘客仔细观察了一遍,确认邢冠杰没有乘坐这架飞机。我想,抓邢冠杰的机会已经不会有了,跟邢蓓蓓套近乎的机会却是就在眼前,我要是白白放过不充分地加以利用,那才是货真价实的傻瓜呢。
我来到邢蓓蓓面前,指着她身边的空座位,故意用中国口音的英语问道:“小姐,对不起,我能坐在这里吗?”
邢蓓蓓正在面对着窗户想心事,没有听清我说的话,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我,听我又重复了一遍,马上点了点头,同时把身体向里挪动一下,表示礼让。
我老实不客气地坐下,继续用纯粹地道地方风味十足的中国式英语结结巴巴地跟邢蓓蓓搭话:“我刚从中国内地来,到布里斯托留学。请问你也去布里斯托吗?”
邢蓓蓓被我出类拔萃的英语水平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也用英语说话,为了让我听懂,特意把语速放得很慢:“您是要练习英语口语,还是要和我聊天?”
我知道邢蓓蓓从高中起就在英国读书,英语水平肯定特级棒超级棒,可她一开口说话,还是一下子把我给震住了,纯正的伦敦音连一丁点儿细微的瑕疵都没有那就不必说了,嗓音竟然又是如此美妙动听,简直像是天籁之音。我听得呆住了,心里感慨,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眼睛只顾愣愣地望着邢蓓蓓,活像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傻子。
邢蓓蓓对我的表情有点儿奇怪:“先生,您怎么了?”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用手抓着头皮,傻傻地笑着,改用汉语说道:“麻烦你还是说汉语吧,我的汉语说的也不是太好,可总比英语强上一点半点。”
“哪里是强一点,强太多了。”邢蓓蓓的汉语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软软的,慢慢的,让人听得很舒服,很熨帖。她马上发现刚才这句话颇有贬低我原本就甚为可怜的英语水平的嫌疑,赶忙认真地替我打起了掩护:“你的英语其实也蛮好的,语法蛮好,用词蛮准,以后有了语言环境说得多了,会提高很快。”
邢蓓蓓对我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如此细心关照,如果我是一个正经八百的留学生,肯定会很受感动,一定要上赶着跟她交个朋友。可我原本就是对她别有居心来的,所以感动归感动,交朋友归交朋友,该琢磨的事儿,该动的心思,却是一点儿也不能少。
我告诉邢蓓蓓:“我现在还没有雅思成绩呢,得先读语言学校,只有先过了六点五分,才能有资格申请读硕士。”
邢蓓蓓问了我语言学校的校名,抱歉地说:“布里斯托有很多语言学校,你说的这间学校我不太知道。这样,你可以先交一部分学费,如果这间学校教学水平不好,你就另换一家,我可以帮你选一家好的学校。”
“在国内报名的时候,要求学费全部一次性预交,连暑期班的费用都一并交上了。还能退吗?”
“英国人从来不退学费的,换人去学都不行。你住哪儿?”
“先住旅馆,学校方面说,随后帮我租房子。”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你说你说,我正巴不得请你多多指教呢。”
“中国学生大多在外面合租房子住,这样最大的好处自然是省钱,可是大家中国人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生活学习都在一起,都说中文,对学习英文不太有利。寄宿家庭的费用高一些,和英国人吃住在一起,等于雇了英文老师。我高中四年一直住寄宿家庭的。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合算,当然花钱肯定是要多一些,看你怎么考虑。”
“好,我听你的。你有合适的寄宿家庭吗?”
“我帮你在你们语言学校附近找,你也好方便一些。”
“能和你住得近一些最好,请你随时多给我指指路,帮帮忙。”
也许是我这话说得太直接太露骨,邢蓓蓓听了,只是笑了一笑,没接我的话茬儿。
“你是一个人在英国吗?”我转了话题。
“是的。”邢蓓蓓有点儿犹豫。
“逢年过节的时候呢?”我故意刺激她。
“和同学一起过,要不就去旅游。”邢蓓蓓的眼睛蒙上了淡淡的阴影。
“父母不来看你吗?”我紧追不放。
“我母亲不在了。”邢蓓蓓回答得很不情愿。
“那你父亲一个人可够辛苦的。”我继续紧追。
“他……还好。”这个话题显然勾起了邢蓓蓓的心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勉强一笑:“对不起,我走神了。”
我紧跟着也作起了自我批评:“哪里,是我冒昧,不该问这问那的乱说一气。请你原谅。”
邢蓓蓓把她的手机号写在我的机票上面,又告诉我有事跟她联系,还说千万别客气什么的。看来我跟邢蓓蓓的第一次实质性接触的效果还算不错,她并没觉得我讨厌,也没对我产生警觉,还要热心地继续给我帮忙,以后应该还有机会接近这个单纯真诚,毫无防人之心的女孩。
当时我确实没有想到,我的出现,我的靠近,极大地扰乱了邢蓓蓓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极大地扰乱了邢蓓蓓原本平静如水的感情,她的一切从此都变得不一样了。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原本不该出现的严重错误,让她和我都陷入了一个原本不该出现的感情漩涡的时候,她和我却都无力自拔无法善后了。
到达布里斯托的第一天,学校注册、整理行李、买日用品、办理手续,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我亲自*办,亲自跑来跑去,亲自忙得不可开交。就在我头昏脑胀,一有空就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已经把邢蓓蓓忘到九霄云外的时候,她却主动找到我的门上来了。
这天下午,我在昏睡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迷迷糊糊下了床,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去开门,没想到站在门外的竟然是邢蓓蓓,正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我慌了,想关门,觉得不妥,想回身穿衣服,也觉得不妥,一时间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傻呵呵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邢蓓蓓丝毫没有见怪,仍然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我到前厅等你。”
等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来到前厅,邢蓓蓓又一次微笑着向我说对不起:“我没有你的手机号,只好过来打扰你了。”
邢蓓蓓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寄宿家庭,紧赶着跑来叫我过去看一下,如果中意,马上搬过去,省得住旅馆多花冤枉钱。
寄宿家庭离语言学校很近,房东是一对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夫妇,没有孩子,居住环境安静舒适。我很满意,当场交了定金,说好第二天一早搬过来。
“怎么谢你呢?我请你吃饭吧。”我对邢蓓蓓发出的邀请,既是感谢,也是套近乎:“正好我还没吃饭呢。”
“你要说谢,我就不去了。”邢蓓蓓实实在在没有丝毫矫揉造作。
“那就请你陪我吃饭,行了吧?”
“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和我讲英文,一句中文也不能讲。”
“干嘛,出我洋相?”
“我陪你吃饭,你陪我练口语,谁都不吃亏。”
“哪儿啊,你陪我吃饭,你陪我练口语,你吃亏吃大了。”
这顿饭吃得很值,我的英语口语开始有了不错的感觉,对邢蓓蓓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邢蓓蓓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到教室上课,到图书馆看书,到超市买东西,在宿舍做饭、吃饭、上网、睡觉;邢蓓蓓的服装穿着很简单,白毛衣、牛仔裤,再加上一件黑色外套,几乎常年如此,从来没有穿过花花哨哨的衣服;邢蓓蓓住在布里斯托大学的学生宿舍,室友是个名叫娜塔的法国女孩,和她相处得挺融洽,只是娜塔最近不知是伤风了还是怎么的,老是咳嗽起来没完没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动静简直太恐怖了,听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邢蓓蓓昨天到伦敦希斯罗机场是去接她父亲邢冠杰,可她父亲几乎是在最后时刻打来电话,说是行程临时有了变化,今天不能来了,以后方便的时候再来看她。
以上这些事情,都是邢蓓蓓在我不着痕迹的诱导之下,在不经意间随口说出来的,她是说者无心,而我却是听者有意,都成了对我很有用处的线索和资料。
吃完饭,我把邢蓓蓓送到宿舍楼下。我原本盘算到邢蓓蓓的住的宿舍零距离观察一下,可看她压根儿没有邀请我进去的意思,只好打消这个想法,不再自讨没趣了。
通过观察,我发现邢蓓蓓和所有同学的关系都相处得不错,可又都交往不深,更没有可以在一起说知心话的好朋友,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总是一个人很安静地独来独往,很少和同学搭伴出去购物游玩吃饭什么的,颇显得有些孤独忧郁。她是那种有事没事老闷在心里的内向内敛内秀的性格,当然夜就很难结交情同手足彼此默契的死党密友。
邢蓓蓓从来不主动和人交往,可只要有人找她帮忙,不管是亲的疏的生的熟的,她总是全心全意再加上尽心尽力,没有任何目的,更没有任何用意,完全出自那份诚恳善良的天性。所以,要是有人因为她真诚热情的态度,由此产生非分之想,那就只能是自讨没趣,自己给自己添堵了。
基于这种分析,当时我只是觉得,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接近、打扰、甚至利用这样一个纯洁高尚不谙世事的女孩,未免道德有亏昧了良心,心里很有点儿不是滋味,可从另一个角度说来,却又未必不是好事:因为她是一个轻易不会被人打扰的女孩,不用担心影响她内心的安宁,不用担心惹出她感情的问题。
我想,我要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像钓鱼一样,把鱼钩甩出去老远,然后远远地瞅着就是了,离得太近,反而可能把咬钩鱼儿给吓跑了。
可是,一则是我错误的分析判断,二则是天意,只能说是天意,天意要把我推到邢蓓蓓身旁,要把我推进尴尬而又无奈的处境。
这天,一场英国罕见的暴雪来临了。
一整天没有看到邢蓓蓓去教室上课,问她的同学,都说没看见也不知道。我觉得邢蓓蓓不可能仅仅因为天气的原因就随便缺课,想了半天,最后决定直接登门看个究竟。这样做当然有些冒昧冒失,可我不能让监控目标长时间脱离我的视线范围,只能也必须硬着头皮去敲邢蓓蓓宿舍的房门。
开门的是邢蓓蓓的室友娜塔,这个法国女孩从来没见过我,可我对她非常熟悉,说沾邢蓓蓓的光也好,说她受邢蓓蓓的连累也好,反正经常处在在我监视观察之下,对我来说,几乎跟邢蓓蓓一样熟悉。
娜塔问:“你是来找露易丝吗,你是谁?”
欧洲人不太容易记清中国人的姓名,所以中国留学生大多都要起个英文名,露易丝是邢蓓蓓的英文名。
我客气地回答:“我叫陈力,来看露易丝。”
娜塔好像对我的名字很不陌生,立马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你就是陈力,我听露易丝说起过你。你来的正好,露易丝病了,快来看看她吧。”
邢蓓蓓确实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一声接一声剧烈地咳嗽,额头滚烫,脸颊通红,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不太清醒了。
娜塔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絮絮叨叨:“我劝她去看医生,可她就是不同意。她总是不愿打针吃药,还怕给别人添麻烦。再说,这么大的雪,怎么出门?”
邢蓓蓓说过,娜塔前几天老是咳嗽,邢蓓蓓的病肯定是她传染的,现在她却像个没事人似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忍不住想数落她几句,让她明白一下自己对室友的病负有严重的直接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我现有的英语水平实在太差劲儿了,满脑子搜索不出合适的词句,只好瞪她一眼算是给予了严厉的谴责。
我用被子把邢蓓蓓包裹得严严实实,双手把她横抱在胸前,对娜塔大声下令:“开门。”
娜塔一边上赶着打开房门,一边大惊小怪地连喊带叫:“你要干吗?医院离这里很远,这样不行,外面雪太大了。还是叫救护车吧。”
这么大的暴雪,上哪儿去要救护车?我压根儿没理会娜塔,双手抱住了邢蓓蓓,一头扎进白茫茫的雪幕之中。临出门的时候,我听见娜塔在背后发出一声惊奇而又感慨的长叹:“我的上帝啊,他可真浪漫!”
听这法国妞的话音,觉得我们暴雪之中的双双出行,颇有超乎寻常的浪漫色彩,反倒打心眼里很是羡慕。其实,这可是连房屋都能压塌的特大暴雪啊,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十公斤重的大活人,在漫天满地的大雪里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浪漫可言?这法国妞不会也在发高烧说胡话吧?
这么大的雪,我这辈子是在是头一回遇到,一脚踩下去,整条腿都陷在积雪里,每走一步都得折腾好长时间。从宿舍到医院这段距离,要是搁在平时,六七分钟就能跑到。这会儿别说跑不起来,就连走都非常困难,简直就是爬,是滚,是连爬带滚,是连滚带爬。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走到半道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人管没人问孤立无援,心里真有点儿后悔为什么非得巴巴的跑来管这闲事儿,可眼下容不得后悔,也没有机会后悔,只能一寸一寸地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离开邢蓓蓓宿舍的时候,是傍晚五点多钟,进入医院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八点半了,这在平时压根儿看不到眼里去的一小段路,今天却足足用了三个多小时,几乎耗尽了我最后的一点力气,简直不亚于跑了一场标准长度的马拉松。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所医院里闪出的一缕柔和的光线,知道天堂是什么吗?我当时觉得,那就是洋溢着慈爱和温馨的天堂,我甚至在心里怀疑,这辈子还能不能走到那里,还能不能享受到那缕来自天堂的灯光。
几个护士看见雪人一样的我抱着邢蓓蓓进了医院,呼啦一下全都涌了上来,手冲着邢蓓蓓忙活,眼睛却都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在观看从来没见过的天外来客。
我可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就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呼噜一下瘫倒在墙角,喉咙里好像是在喷火,除了大口大口拼命喘粗气,再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值班医生是一个大胡子老头,他对我这种见义勇为乐于奉献的崇高美德和英雄壮举,不光没有以他个人的名义及时地给予表彰奖励,反而怒气冲冲地向我发出一阵阵又急又快的吼叫。他说得太快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快的英语,一句没听懂,又不好让人家再说一遍,只好在继续大口喘气的同时,睁着两只大眼睛傻呵呵地瞅着他,不作任何表示。
我刚刚缓过一点儿劲儿来,大胡子医生又回来了,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敲敲这里,听听那里,然后对护士嘀咕了几句,转身走了。护士随后告诉我,邢蓓蓓经过紧急治疗处理,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但是病情尚不稳定,需要住院观察,两天以后才能允许探视;我就是有点儿累着了,身体各项体征很正常,今天雪大,大胡子医生破例允许我留在这里休息,明天早晨八点以前必须离开。
邢蓓蓓这一住院,倒是给了我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跑到邢蓓蓓的宿舍,随便找个借口骗过法国妞娜塔,把邢蓓蓓所有的东西全都检查了一遍,重点把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的通讯记录全部拷贝下来,带回去仔细研究。
一个英国手机和一个名叫懒猫的Skype网络电话用户,和邢蓓蓓的通话非常频繁,几乎每星期都有较长时间的通话。我估计,其中一个肯定就是邢冠杰。有了这个线索,找到邢冠杰就更加容易了。
两天以后,我再次去医院的时候,蓝天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温暖,厚厚的积雪已经融化得一干二净,人们在平坦洁净的小路上悠闲地漫步,回想起那天送邢蓓蓓去医院的情景,不由得让我发出恍如隔世的感慨。
邢蓓蓓半躺在病床上,正在和大胡子医生谈话,看见我来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精神上显得好了很多,。
大胡子医生的表情却截然相反,沉下脸严肃地看着我,用教训的口气说道:“年轻人,爱一个人,首先是要负责任的。”
这回大胡子医生把语速放得很慢,他说出的每一个单词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可他要表达的意思却听得一头雾水。又是爱,又是责任,这个奇怪的倔老头,他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
等大胡子医生出去以后,邢蓓蓓对我说,她患的病是严重的急性呼吸系统感染,要不是治疗及时,肯定会出现很大的麻烦。
“你和那个医生,就是刚才那个大胡子,认识吗?”我忍不住问道:“他怎么好像对我很不满意,老是冲我横眉冷对的,他到底什么意思,我好像没得罪过他吧?”
“我也是初次认识。”邢蓓蓓回避着我的目光:“他可能是误会你了吧。”
“那天送你来医院,刚一见面他就冲我连喊带叫的,我没听懂,可我看懂了,肯定是一句好听的话也没有,不骂我两句就算他嘴下留情了。今天他又跟我来这么一出,真闹不明白我到底哪儿得罪他了,上辈子有仇是怎么的。”我半开玩笑半发牢骚。
“他人挺好的。”邢蓓蓓不想接我的话茬儿。
“人好不好,我不知道,可他老冲我这么凶,我可真有点儿消受不起。”我心里确实有些纳闷:“背黑锅不要急,背上十个八个也无所谓,可我总得知道这黑锅是从哪儿来的吧?”
“你真想知道?”邢蓓蓓微微笑着,脸有点儿红。
“啊。”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可还不知道是哪里不妙。
“他说你送我来医院有些晚了,说你对我关心不够。”邢蓓蓓声音又细又小:“他拿你当我男朋友了。”
这怎么话说的?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大胡子医生,他说什么都不太要紧,要紧的是邢蓓蓓的态度。从邢蓓蓓的表情看来,她对大胡子的话并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可气,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心里很受用,愿意听到这样的话,这说明什么?说明大胡子的话,跟她现在的心情很有些相合,很有些正中下怀。
我手扶床头,看着邢蓓蓓,想开个玩笑遮掩过去,可平时堆在嘴边成串的的玩笑话,这会儿全都没影了。
邢蓓蓓偷偷看我一眼,见我正在看她,脸更红了。
我把邢蓓蓓的手机递给她:“未经允许,擅自拿了你的东西。我觉得你该给你父亲报个平安了。”
邢蓓蓓接过手机看了看,从通讯录里调出号码,拨通了电话。这个号码正是我注意到的那个通话记录最多的英国手机。
我故意走到窗前,背朝着邢蓓蓓,佯装向外张望,其实是在竖起耳朵倾听。
“爸。”
“我病了,手机刚拿过来。”
“我知道。““有同学照顾我。”
“你不认得。”
“你别问了,反正你不认得。”
“你什么时候来呀?”
“那就算了吧,反正我明天就出院了。”
“什么时候来,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
“我也爱你。爸,再见。”
邢蓓蓓说的话,我听得一字不漏;邢冠杰说的话,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其实,通话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开始捕捉到了邢冠杰实实在在的踪迹,只要有充分的耐心和准备,相信他早晚逃不出我的手心。
邢蓓蓓康复出院以后,几乎每天都要来找我,用大量的时间辅导我的英语学习。她从来没有向我表达过什么,也从来没有要我作出什么承诺,只是对我越来越亲密,越来越信任,套用一句现成话,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的英语水平一天一天不断地显著提高,我的顾虑也在一天一天不断地同步增加。如果我和她的关系继续按照现在这种状态接茬儿发展下去,最后肯定会造成一个很大的麻烦,既是我的麻烦,也是她的麻烦,如果再加上一个林琳,那就是三个人之间纠缠不清的麻烦;可是,如果我和她的关系就此强行中断,虽然只是我个人的麻烦,但是却会给我的任务造成很大影响,甚至可能前功尽弃半途而废。
我应该立马作出选择,可我却不愿立马采取行动。终于有一天,情况突然有了变化,我被一下子*到了墙角,几乎无路可走。
晚上,我送邢蓓蓓回宿舍,一路上,我说了很多俏皮逗趣的话,可她并没有表现出往常那样开心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想对我说,却又有些犹豫。
当我们来到宿舍楼门口,正要分手的时候,邢蓓蓓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直视着我,提出了一个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的问题:“你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