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委宿舍大院出来,我立马赶到局里,向吴局长当面汇报了情报的内容和来源,以及我的判断和建议:“我们应该马上采取行动。”
一贯雷厉风行的吴局长这回却好半天没有吭声,皱着眉头思索了好半天,最后叮嘱我说:“事关重大,我马上向市委汇报。你们要严密监控,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能擅自行动。这是死命令,谁违反了,就一条,脱警服。”
我当时觉得吴局长实在是太搞笑了,干警察这一行的谁不懂得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基本道理?再说了,这年头,早就没人傻乎乎地为了工作的事儿较真,舍得拿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饭碗开玩笑。再说了,现在离下命令的时候还早得很呢,你吴局长就冲着我说出这么一套吓唬人的话,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过于超前了?
后来才明白,我错了,我确实是错了,错到头又错回来了。吴局长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随便出口的,都是有深刻含义的。他早就预料到有人会在关键时刻大脑发热,管他妈的什么命令不命令的,管他妈的什么大局不大局,所有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自作主张,擅自行动,最终坏了他们的大事。
吴局长早就有所预料,所以就要敲打在先,警告在先,而最需要敲打,最需要警告的人,首当其冲第一个当然就是我这个曾经有过擅自行动前科记录的愣头青。
人家领导毕竟是领导,别的各种各样的本领就不用多说了,单就琢磨人这一样,对于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简直是不可望其项背,差了远远不止十万八千里,脱了鞋拼了命也撵不上了。
向吴局长汇报完,我看了一下表,是下午六点三十二分。从这个时候起,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二十分,将近十五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等吴局长的命令,可是,他再也没有向我下达一个字的命令,完全的沉默,彻底的沉默,就像一台死机的电脑。
用对讲机请示,答复是听候命令。
打吴局长手机,该用户无法接通。
到了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命令,是比山还重的两个字,是能把人活活压死的两个字,要想不被这两个字压死,只有一个办法:干脆不理睬它。
差五分九点,蔡邦业的三辆悍马、邢冠杰的一辆奔驰、市政府的一辆奥迪、交警支队的一辆警车,一字排开停在酒店院内,准备出发。
附带说明一下,这辆警车是市政府责成交警支队派来的开道车,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跟我的任务也没有一点儿关系。
蔡邦业先走出大堂,跟随后出来的廉副秘书长笑嘻嘻地大声打招呼:“今天天气不错,正好爬山看看风景。老邢呢,怎么还不出来?”
廉副秘书长笑呵呵地应道:“老邢不行了,连床都爬不起来了。”
蔡邦业忙问:“怎么了,不是刚才还好好好的?”
“说是早点没吃好,拉肚子,这一会儿拉了好几回了。”
“咱们等等他,晚一点没关系。”
“老邢说了,他就是去了也不能爬山,不如干脆在房间里歇会儿,养足精神,中午陪你好好喝两杯。”
“他是躲清闲吧?算了,我们走。”
我眼下面临一个难题:从昨天开始,负责监控邢冠杰的小组只剩下两个人,我,还有一个小张。局里每次接到我增派人手的请求,总是说正在安排调配,很快就派人来,结果直到现在也没见到人影。
没办法,现在只好把我们两个人组成的小组再次分开,一个人负责一个方面的工作:小张留在酒店,我跟踪车队。酒店那边小张一个人将就着可以应付,车队这边情况更加复杂,形势更加危险,只靠我一个人,说不定是要误事的。我忍不住再次向局里请求支援,局里的答复还是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我开着警车,跟着车队出了市区,驶上高速公路,不快不慢地跑了半个小时以后,前边的车队放慢了速度,然后一辆接一辆在紧急停车带停了下来。
蔡邦业从车上下来,走到廉副秘书长的车旁边,手里拿着手机,作出一副很歉意的样子同他说话,显然是在解释、致歉、道别。
廉副秘书长听着蔡邦业的话,脸上露出诧异、困惑、不知所措的表情,赶紧掏出手机向他的领导打电话汇报。
蔡邦业他们立马就要跑了。
怎么办?
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这样下去,就算天塌地陷河流倒灌,也不会有命令了,既不会有撤回的命令,更不会有搜查的命令,直到蔡邦业带着他的悍马车队远远地离开运河市管辖区域,直到邢冠杰带着五亿赃款远远地离开运河市管辖区域,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有命令了。
没有命令,谁来承担责任呢?
我,只能是我。
既然我是这个专案组的所谓负责人,那么,全部责任,都会一点不漏地落到我的头上。
担责任,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能抓住邢冠杰,担点儿责任,当个把冤大头,毛毛雨加小菜,无所谓的啦。最要紧的是,不能让邢冠杰跑了,这是职责,更是承诺,对郑波的承诺,对王大山的承诺,对自己良心的承诺。所以,现在不能只靠一往无前的大勇气,还需要玩儿上一把上不了台面的小阴谋。
我一边把车子停在蔡邦业乘坐的悍马车前边,一边用对讲机向小张通话:“邢冠杰找到了吗?”
小张回答:“邢冠杰不在房间,手机不通,问了他的秘书,还有楼层服务员,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说:“邢冠杰要是不在酒店,那就肯定在蔡邦业车上。我马上检查蔡邦业的车,来不及向局里请示了,你替我报告,还有,请求局里马上派人支援。”
我故意用对讲机和小张说这番话,是向我的上级,以及我的上级的上级,施加尽可能大的压力。我要让他们明白,再这样装傻卖呆玩深沉,就有可能出乱子,出他们谁都不愿看到的大乱子。
蔡邦业跟廉副秘书长握手道别,转身回来正要上车,我迎前几步,向他出示证件:“我是运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陈力,这是我的警官证。”
蔡邦业瘦瘦的脸上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着,微笑着把我递到他面前的警官证轻轻一挡,意思是不用看了,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请问陈警官,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直截了当地说:“天赐集团公司法人代表邢冠杰是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未经公安机关许可,不能离开运河市辖区。我请问一下,邢冠杰是不是在你车上?”
“怎么回事,老邢是罪犯?他是罪犯,还要我来投什么资?跟罪犯搞合作,简直是开玩笑。廉秘书长,这件事情,请你解释一下。”蔡邦业满脸惊讶的表情,不回答我的问题,转过身去向廉副秘书长施加压力。
“哪里哪里,这是误会。”廉副秘书长满脸尴尬。
“我不管这是不是误会,这个问题不解决,投资的事情,还要不要投资,这个问题,我要重新考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拿我当傻瓜了吗?!”蔡邦业毫不放松。
“马上解决,马上解决。”廉副秘书长对蔡邦业点头哈腰,转向我立马换上了严厉傲慢的神态:“你叫什么?谁叫你这么干的,你的领导是谁?”
我打量了一下廉副秘书长:“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市政府的廉秘书长。”
“廉秘书长你好,我在执行公务,请你配合。”
“你睁着俩眼儿管喘气的,没看见这是市政府的车吗?还他妈叫我配合,配合个屁,赶紧给我让开。影响了市政府招商引资的大事,我叫你穿不成这身警服,听见了吗?让开。”
“我再说一遍,我在执行公务,请你配合。”
“我也再说一遍,赶紧给我滚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