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过后的一个星期天,女儿到学校补习功课去了。吃过早饭,全胜沏了壶茶,看到玉兰收拾完厨房就叫她坐到沙发上,面带几分严肃地对玉兰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儿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儿,看样子还挺隆重的?”玉兰看着全胜半开玩笑地问。
“这件事我已想了很久了。”说完又半天不语,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茶。
玉兰知道,全胜向来说话响快,办事麻利,今天这样吭吭吃吃地说半截话,一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儿。就急着问:“你快说呀,到底什么事儿?都急死我了!”
“我想到广东去。”全胜低着头,嘴里嘟囊着。
“到广东?干什么?出差呀?”玉兰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
“不是出差,是上班儿。就,就,就是打工。”全胜鼓足了勇气,说出了实情。
“什么?!打工?!为什么?出什么事了?是贪污受贿了,搞女人了?还是让人给开除了?!”玉兰对全胜话感到震惊而又不可思议。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都不是。”
“我看也是。贪污受贿你没那个胆儿,搞女人你也没那个资本。手里一无权二无钱,谁跟你?!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大老远的要跑到广东去?”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全胜接连喝了几口茶,放下茶杯缓缓地说:“今年的经济形势还一时看不透,企业之间互相拖欠三角债越来越厉害,销出去的货款收不回来,流动资金周转不开,两三个月开不了工资。退休人员今天你有病明天他住院,每天都有几个人坐在厂长室等着报药费。还有的干脆一只手举着滴流瓶子等在那里。这还不算,这些人动不动就闹事,又有一些人在那煸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找找银行申请点贷款,实在不行找找上边,他们能眼看着不管?”玉兰插嘴。
“银行根本就是嫌贪爱富,你越缺钱他就越不贷给你。找局长,局长说当前就是这么个形势,让我先挺住,说什么‘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你说让我怎么坚持,拿什么挺住?找市长,市长说:‘我得先保利税大户儿’。像我们这样的厂他哪有功夫管你。这就是那句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听了这些话,玉兰气不打一处来。胀红着脸忿忿地说:“你这是脚上的泡自己走出来的。别人挖个坑,你就往里跳。我不是给你吃后悔药儿,当年市里让你下去我就不同意,好好儿的党校老师和教研室主任不当,下企业当什么厂长。现在可道好连个公务员儿都不是了,将来养老退休都成问题,还不得像你们厂里退休的一样,有个天灾病热的也报不出医药费?”
全胜听了玉兰的话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茶,说:“当时谁能料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事到如今咱们还是商量下一步吧。”
“那你下一步就打算去广东?广东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一旦不行怎么办?现在虽说不是公务员了,可还是正经工作,到那个时候你可是光棍儿一条,没有任何退路。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和孩子可不去跟你担那个风险,遭那份罪!”玉兰的脸上由红转青,嘴里呼呼地喷着粗气。说完就悻悻地把脸转向窗外。
窗外纷纷扬扬地飘着细碎的雪花。正月的天气,微微的东南风吹得雪花飘落下来转眼就化了,地面上水汪汪儿的,就像刚刚下过了一场雨。几只小鸟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扑楞着肢膀在枝头上尽情地嘻戏耍闹。远处的马路上传来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阵阵汽车鸣叫声。
玉兰的一通呛白,就像一把刀子捅到了全胜的痛处,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心中翻江倒海,悔、怨、愧搅作一团,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努力地控制情绪,慢慢镇定下来,缓缓地端起茶壶给玉兰填了茶,再给自己的茶杯续满,喝了一口,说:“你一定还记着周华那个小伙子吧?”
“记得,不就是参茸公司那个业务科长吗?个子不高,胖墩墩的,眼睛又大又圆,说话办事都有挺干脆挺实在的,他不是去广东了吗,记得走的时候还到咱家来过。”
“对,就是他。他在党校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的时候,是准备要提拔公司副经理的,由于不会走上层路线就没提拔起来,自己一气之下就跑到广东去了。”
“现在怎么样了,和你还有联系吗?”
“一直有联系,当时我还担心广东那么远单枪区马的不是闹着玩儿的。看他态度挺坚决,想到年轻人到外边闯一闯也好,就没再拦他。现在他在那边发展得很好,几年下来买了车买了房。原来只作参茸特产生意,现在又作粮油批发生意。去年夏天周华回来接何芳和强强去广东,临走时到我办公室坐了挺长时间,劝我也到广东发展。说广东的企业个个都红红火火,特别是民营业企业特别发达,干什么的都有,政策又宽松,比咱们东北好干多了。他在家住了几天,回去的时候把媳妇和孩子都带过去了。后来他又给我来过几次电话动员我过去。当时他说这些的时候我还根本没在意,我也就没和你说。前几天他又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说他的生意发展很快,公司现在有三十多人,五六台车,何芳管财务,他在外边跑销售,公司里边没有一个可靠管事儿的,叫我过去帮忙管行政、人事和后勤,工资待遇去了再说,管保不会亏待咱们。还说让嫂子也一块儿过去,看有什么合适的工作再安排。”
“他让咱们俩都过去?”
“我这几天都在想,就目前这样的形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哪去,现在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搞不好咱们也就得走这一步了。”全胜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此时玉兰的心绪也平缓了下来,喝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是这样,过去倒不是不行,现在有几件事儿看怎么解决。一是你我的工作走了之后怎么办,二是孩子今年考大学,要是考不上怎么办?”
“工作的事儿好办,你现在是个人承包,办个停薪留职就行了。我的档案在工业局,我辞职一走档案就放在那里。孩子上大学往南方报考,毕业了在广东找工作。如果今年考不上就先不走,再复习一年,到明年再说。”
全胜说完,玉兰撇了撇嘴,说:“看来你是真的考虑好了,铁了心想走了。可还有一件挺麻烦的事儿,就是两个老人怎么办?我妈年轻一点儿,身体也结实,他奶奶都八十来岁了,可是熟透的瓜儿了,有今天没明天的。”
“这些年妈一直在哥哥那,咱们也没出什么力,也就是每月给点儿钱,接她来家住几天都不来,就是来了不到三天就吵着要回去。等咱们到广东经济条件好了每年多寄点钱,真要有个三长二短的坐飞机几个小时也就到家了。”
玉兰听后,一脸无奈地说:“先这样筹划着吧,就看孩子愿不愿意了。”
“等静晚上回来再商量吧。”
晚饭后,全胜和再玉兰试探着把去广东的事向女儿渗透,结果出乎他们的意料,女儿不但没有反对,而且称赞老爸老妈有眼光,跟潮流。兴奋地说:“早就听同学说,深圳是个好地方,又紧挨着香港,特别超前,特别时尚。她穿的衣服都有是她在深圳打工的哥哥寄回来的。我将来大学毕业一定去深圳发展。”
“那你可要把书念好,一定要考上大学,不然,一切都晚了。”
“老爸老妈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不但要考上,还要考上一个名牌儿大学。”
“好。我姑娘有志气。你有决心我们就有信心。”玉兰在女儿的背上拍了一下高兴地说。”
“既然你同意了,过几天我给周华打个电话通个气儿,别叫人家摸不着头脑闷在葫芦里。”全胜说完全就穿上风衣,说了一声:“我去厂里转转。”
就开门出去了。
“香烟汽水儿方便面火腿儿肠了—”
列车售货员的叫卖声把赵全胜从沉沉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抻手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湿润的双眼,长叹一声,把浴巾披在身上,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赵全胜一米八的个头,偏胖。方脸浓眉,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看上去聪明而有灵气。大耳、厚唇,紫红脸膛,大嗓门儿,话音有很强的穿透力,很远都能听得见。
他出生在抗美援朝全面胜利的一九五三年,父亲就给他取名叫全胜。全胜的父亲赵广忠和母亲耿秋凤都是老实地道的农民。
全胜从小儿聪明灵俐,七岁时就上了学。上学后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几名。当过小组长、学习委员、班长。到了五年级又当上了大队长,到县里上初中时是保送去的。可惜,上学不久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就开始了。紧接着就是大字报、大批判、大串连和停课闹革命。全胜的数学只学了正数儿、负数儿、有理数儿,外语只学了“毛主席万岁”就无奈地卷了铺盖回家到生产队下田种地去了。
十八岁那年响应党的号召,光荣地加入了军队,走进了革命大熔炉。新兵训练一结束,就被师里的特务连选去当了侦察兵。由于训练刻苦,擒拿格斗,散打拳脚,各门功课都走在前头。第二年就光荣地入了党,紧接着又当上了班长。在部队的几年,全胜利用一切机会,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如饥似渴地钻研各种书籍,全力补充自己知识上的营养不良。
复员回家被安排到到党校当了教员。经过七八年辛勤工作,在当地已小有名气。正在春风得意之时被市委市政府下派到企业接了一个烂摊子的工厂。经过全厂上下的全力打拼,厂子刚刚喘过气来,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又遇到了新的变故,想当企业家的梦想随之破灭。现在,只好带着妻子女儿告别了生他养他的黑土地,到那遥远的南国广东追寻新的梦想,闯出一条新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