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场座位之争,到这时全胜心中的火气虽已稍稍平息,但仍没有一点睡意。
他抬起头看看行里架儿上的行里安然无恙,就闷闷地坐在那里,望着前方青冷的车灯,丝丝离绪涌上心头:此次南下不知是福是祸,是吉是凶。
自己从十八岁当兵离家二十多年来,往西到过甘肃、宁夏,往东到青岛、南京、上海,往北到过大兴安岭,往南到过武汉、长沙,也算走了大半个中国,可是广东却从未涉足。此次远离故乡,恐怕从此就辞别了黑土地。这一走就是四五千里,万水千山,人生地不熟,尽管有朋友帮忙,但仍然要靠自己去打拼去开拓啊。
窗外漆黑的夜空电光闪闪,几个响雷过后,豆粒大的秋雨劈里扒拉地砸在车窗的玻璃上,打断了赵全胜的思续。
他看了看手表,表针已指向凌晨二点,车箱里的冷了下来,抻手摸了摸身旁打盹的的爱妻和对面的爱女,站起身来从行里架上取下一个黑色的旅行袋,找出两件衣服给妻子和女儿盖在身上,自己也找出一条浴巾放到座位上,把旅行袋放回原处。转过身来看到妻子瘦削的面厐在车顶的日光灯下越显苍白,纤弱的身体就像个大孩子一样蜷曲在座位上。
全胜心中五味杂陈。想到这些年来玉兰为了这个家不停地*劳,走出门上班儿挣钱,回到家照看孩子侍候丈夫。现在又让她撇下年迈的老母和兄弟姐妹,跟着自己远走他乡去一个前途未卜人地两生的地方,不知何年何月儿才能回来与亲人团聚。
想到这里,一股浓浓的酸楚涌上心头,两只眼睛顿觉潮湿红润,深深感到愧对自己的爱妻。眼前又浮现出了几个月前的一幕。
那是清明节前的一个早晨,赵全胜上班还没走到厂门,就远远地看见院子里站了三四十个男男女女的退休老人。手上指指点,嘴上吵吵嚷嚷,脸上怒气冲冲。大有群情激愤的样子。
虽然离得比较远,听不清他们吵嚷什么。但他心中已有了底数。因为这样的场面自他九二年被市里下派到这个服装厂以来,已有过几次。但今天不比往常,不论是人的数量还是人的情绪都大大超过以往。
他惴惴不安大步溜星地走向前去。
一个正在吵吵嚷嚷指手划脚约有七十开外的老人,看到他的到来更亮起嗓门儿粗声大气地喊道:“好啦,好啦,大伙别吵了,厂长来了,厂长来了!咱们有话直接跟他讲!”
赵全胜走到近前,看到说话的是老主任王宝德。看他的表情和语气不像是来压事儿的,像是来挑头闹事儿的。这让他有些意外。
王宝德虽然已七十多岁,但身板硬朗,精神健铄。退休前是车间主任。也是服装厂的第一批工人之一。后被一步步提拔到车间主任的位置。老人性格耿直,为人正派。在厂里有很高威望。头几次退休人员来厂里闹工资,闹福利,都是他出面帮助厂里平息了事态。可今天……赵全胜满腹疑团。
“哟,这么多老人家这么大起早的到厂里,一定有什么事儿吧?”全胜礼貌向老人们打招呼。
“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又一个老人吵吵着。
赵全胜脸上若无其事,一边打着哈哈,招呼老人们:“都别在这站着了,快请到楼上会议室,坐下来慢慢说话。”
刚踏进楼门,一眼就看到站在楼梯口的厂办闫主任眉头紧锁地等待他的到来。
“厂长,怎么办哪,你没来之前,我说了一大堆都没有用。”
“快别站在这了,赶紧上楼给老人们倒水,安抚安抚!”
闫主任蹬蹬一溜小跑上了楼。
全胜先到自己的办公室,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到热水器接了一杯温水,几口喝了下去,坐下来喘几口气,大脑飞速旋转,猜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思考着应对的措施。
“厂长,快过去吧,他们都等急了。”闫主任推门探进脑袋急切地说。
全胜大步走进会议室,在会议桌的一端落座。几十双热切的,愤愤的,疑惑不解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在他的脸上,等待他的开口。
全胜扫视大家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各位老人家,你们这么多人大清早到厂里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看哪位先讲?”
听了全胜的话,大家又一齐把目光投向了王宝德。
“赵厂长,这几天我们听到了一传言。是关于我们厂子的。有些话对我们这帮退休的老家伙很不利,不知是真是假。我们今天来就是要搞搞清楚。请厂长给我们一个明确答复!”王宝德话音刚落,就是一片赞许声。
“请王老直言。”全胜平静地说。
“这第一件,说要少发我们的退休金?说厂子效益不好,从今往后按70%发给我们,啥时效益好了再补发。”
还没等王宝德说完,另一个老人就气哼哼地插嘴:“可不是吗!本来我们的那点退休金每个月都一拖再拖,不能按时发给我们,这下又要扣下三分之一,这能说得过去吗?”
一时间大家都七嘴八舌吵嚷不止,会议室里立刻嗡嗡起来。
坐在门口的闫主任站起来高声道:“大伙先不要急着议论,有话慢慢说,还是让王老先讲。”
吵嚷声小了,会议室恢复了平静。
“这第二件,说平时小病小灾的医药费不给报了,要住了市医院才能报销。厂长你问问在坐的各位,我们这些老家伙哪天能离开药?谁家的柜子里不是一堆药?”又是一阵的议论。
这第三件,厂子二三个月开不出工资,上边规定得明明白白,首先要保我们的退休金。可我们听说厂子回来点货款你们厂部的干部们先偷偷地分了,还听说厂长分得头一份儿。”
房间里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又盯上全胜的脸。等待他的答复。有几个人的脸已浮起了狞笑。
此时赵全胜听了这几件事,已是满面腔怒火。特别是最后一件无中生有,造谣中伤的传言,更是怒火中烧。手中的圆珠笔捏得咔咔响。
然而,面对这些被谣言盅惑,不明真相,满面沧桑的老人,他只能强压怒火,从容面对。
他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缓缓地说:“刚才王老提的这三个问题,前两件班子成员确实向我提议过,厂务会和支部会上也曾讨论过,但都被否定了。这第三件,纯属谣传,根本没这样的事。”
“那可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谁分了多少都说得清清楚楚。”一个老汉高声叫道。十几个人紧跟着随声附和。
“那好,既然我说的你们不信,局里有纪检组,市里有监察局,有纪检委,还有检察院,反贪局,你们都可以去反映,让他们下来查吗。”
啪!坐在会议桌另地端的一个老汉一拍桌子气冲冲地站起来,高声喝道:“姓赵的,别拿大奶头吓唬小孩子。别以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是好欺侮的。局里市里我们也不是没去过,今天来先和你见见面,是给你留个面子。既然你是这个态度,好啊,我们现在就去上访。”
“这就去,这就去!”
大伙一哄的站起来,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地往外走。闫主任在门口想拦都拦不住。
这些人走后,闫主任不无担心地说:“厂长,这回的乱子可闹大了。”
“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能挡得住?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有些人正在背后偷着乐呢!可还有一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脚步正不怕鞋歪’。随他们闹去吧。会有水落石出那一天,我等着。”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中,局里,市里派了几个调查组到厂里轮番轰炸,最后的结论是,反映的问题纯属子乌虚有。是前任班子的几个人在背后造谣中伤。工作组就此草草收场。而赵全胜更深刻地感受到了人间冷暧和世态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