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全胜再次睁开眼睛时,妻子和女儿都已醒来。玉兰正靠在椅背上两眼注视着车窗外。
窗外天以大亮,大片大片的稻田被初升的晨光染成了苹果绿;远处云雾包裹缠绕着的淡青色小山时隐时现;掩映在杨柳树中的一处处农舍炊烟枭枭;一两头黄牛趴在大树下悠悠地反刍;几只白鹅高高地挺着脖子,扭动着肥大的身躯耀武扬威旁若无人地从黄牛身旁缓缓踱过,金黄色的鹅头迎着晨光闪闪发亮;小四轮拖拉机在乡路上急急地奔向远方,屁股后滚出的串串黑烟给这幅青山、薄雾、黄牛、白鹅、万顷绿野汇聚起来的良辰美景又浓浓地涂上了一笔。只可惜,这人与自然编织的诱人图画瞬间就被飞驰的列车抛向身后。转眼间前方闪现出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各式各样的平房和楼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高。
全胜看看表,已是早上六点多。列车广播里响起了欢快轻盈的丝竹乐《步步高》,在悠扬悦耳令人陶醉的乐曲声中,送来了播音员清脆甜润和富有感染力的嗓音:“旅客朋友们,早上好。经过了一夜的旅途疲劳,我们迎来了新的美好的一天。再过二十多分钟,列车将带您走进辽宁省最大的城市——沈阳市。沈阳市是辽宁省的省会,是辽宁省最大的工业城市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过了一会,播音员报告:“列车运行的前方到站是沈阳车站,有到沈阳车站下车的旅客,请带好自己的行里物品准备下车。”
全胜看到女儿不在座位上,玉兰说:“静儿去洗脸间了。我洗完了,毛巾牙刷都在这儿,你也去洗把脸吧。沈阳是大站,停的时间长,坐了一夜的车你下去到站台上活动活动,精神精神。”这时女儿已洗漱回来,全胜拿了毛巾牙刷牙膏向洗脸间走去。
车箱里的人都活动了起来,有的如厕,有的洗漱,有的打开水泡方便面,有的站到座位上从包裹里取出自带的面包、水果、黄瓜、西红柿、干豆腐,还有的带着烧鸡、咸鱼、茶蛋。还有啤酒、白酒,瓶儿装的,易拉罐儿的样样儿不缺。把个小小的餐桌塞得满满当当。有的一二个人,有的三四个人聚在一起大吃大嚼,大喝大饮。来自不同方向的香味儿咸味儿鲜味儿辣味儿酒味儿,汇聚着交织着飘荡着,倾刻间充满了整个车箱,扑鼻而来。
到沈阳下车的人们纷纷从行里架上、座位下边取出行里包裹缓缓地向车箱两端移动,准备下车。
那个不肯让位的青年也到沈阳下车,临走时将鸭舌帽往下拉了拉,向全胜恶很很地瞪了一眼就匆匆走下车去。
紧接着又上来了新的旅客,全胜一家三口儿的左右又坐上了三个人。广播里播出消息:“由于沈阳下车的旅客比较多,卧铺车箱还有部分空余铺位,有需要卧铺的旅客请到列车中部的十号车箱补办卧铺票。”
全胜对玉兰说:“到北京差不多还得一天一宿,我去补几张卧铺,要不你的身子肯定受不了。要是能补到卧铺,咱们就挪到卧铺车箱再吃饭。”说完就向十号车箱走去。
玉兰身边坐着一位刚上车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妇女,身体稍胖,面色微黄,梳着短发,上身穿一件驼色圆领儿羊绒衫,身边跟着一个二十岁左右一身学生打份女孩儿,二个人都操着沈阳口音。玉兰看她的年龄比自己大,就抻手把自己对面靠窗坐着的赵静拉到身边,让那位妇女坐到了那里。那位妇女感激地说:“谢谢你啊,把靠窗的坐位让给我。”
“别客气,她是孩子,坐哪都有行,你年龄大靠窗坐着舒服一点儿。再说她爸到后边车箱补卧铺去了,补到了我们就过去了。”
那位妇女把行里安排好坐下来,那个女孩儿也挨在她身边坐了。玉兰又问:“大姐到什么地方?”
“我们到北京去,送孩子上大学,是今年新考上的。”
“一看这孩子就知道是你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儿。叫什么名字?”
女孩看了玉兰一眼,微微笑着说:“阿姨好,我叫王翠莹。”
“名字挺好听的,考到北京什么学校?”
“北京理工大。”
“你报的什么专业?”赵静问翠莹。
“自动控制与机电一体化。”
“这是不是专业性太强了?找工作的面太窄了点儿?”赵静不解地问。
“我们老师说这是个非常有发展前景的专业。还说在八十年代时兴起了三大理论,也是三大技术,叫什么‘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那时还处在科技的前沿,到现在已经成为科技领域最重要的三大技术了。还说现在非常流行的‘因特网啊,还有火箭升空,卫星上天什么的,都属于这三大理论和三大技术呢!’”
玉莹有些得意地说完又问赵静:“你是报的什么专业?”
“我报的是管理专业,是我爸给我选取的。说管理这门学问适用非常广泛,小到家庭大到社会都用得上。反正是从乡村到城市,从工厂到学校,从企业到政府,从地方到中央,从经济到政治,到处都有管理,到处都要管理。而且管理是个大学问,什么时候都能用,什么时候都有用。”赵静也不甘示弱,有理有据。
“按我和她爸的意思,就在沈阳上学挺好,离家近不用住校不用挂念还省不少钱。可她就要去北京,只好依她吧。”那位大姐接着说。
“我看这孩子挺有志气挺有主见的,将来肯定有出息。”玉兰的话把娘俩儿都说乐了。
“大妹子,你贵姓?”
“我姓刘,孩子她爸姓赵。大姐贵姓?”
“我姓高,你就叫高姐吧。你们去哪里?”说完把脸转向赵静:“她是你女儿?长得怪好看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
赵静的脸微微一红,笑着说:“阿姨过奖了。你的女儿也挺好哇!”
“现在都是一个孩子,娇生惯养的。”高姐笑着说。
“我们一家三口儿是到广东去,先到北京转车。孩子考到广东中山大学。一来送孩子上学,二来孩子她爸的一个朋友在广州开公司作生意,几次打电话叫她爸过去,说在广州可以有大发展。考虑了再三最后才决定让孩子报考了广东的学校。”玉兰实实在在地说。
“你们这是举家南迁哪。以前还没听说有个中山大学?”高姐说。
“这个学校今年在咱们辽宁省也招生,不过招得很少,我们学校的考生都不敢报,怕考不上。”翠莹接着说。
“他们在我们省一共才招50个,文科24个,理科26个。是她爸决定报的这个学校。她们班主任老师和你们的想法一样,说招的太少,怕考不上。她爸说要‘逆向思维’,越是别人怕的地方我们的机会就更大。结果还真叫她爸给蒙上了。”
“看来你们是想在南方长住,不想回东北了?”高姐试探着问。
“有这个想法,主要是看孩子了,她说她毕业后要到深圳发展,说深圳是年轻人的城市,又是特区,有大把的机会。我和她爸都把全部希望放到她身上,我们都是快扔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大出息,也就是围着孩子转,将来她的工作稳定了,找个对象结了婚我们老两口儿也只能随着她了。”
高姐听了这话感叹地说:“可不是吗。过去是老观念,都讲要守家在地。现在开放这么些年了,大伙的思想也随着变了。就说我这女儿,沈阳那么多大学不去非要去北京,说将来也要在北京扎根儿。我和她爸的父母都健在,不像你们一家子说走就走。”
玉兰说:“孩子的爷爷不在了,还有一个奶奶,我也还有一个妈,身体都还硬实,家里还有兄弟姐妹们照管,我还放心。不知道广东那边是个什么样子。听说一年四季不分,不管冬夏都热得受不了。说话也听不懂,吃的住的肯定和咱东北不一样。还好,有熟人儿在那边,说在那边都安排好了。要不然这撇家失业千里迢迢的,打死我也不去。”
高姐叹了口气:“是啊,故土难离呀。好在交通方便,飞机几个小时,火车也提速了,比以前快很多,想回来走走也容易。你们这次在北京转车多玩儿几天再走。秋天在北京玩儿最好,不冷不热的。你们以前去过北京没有?”
“她爸去过几次,我们娘俩儿没出过太远的门儿。”
“北京有不少好玩儿的地方,颐和园、八达岭长城、天壇、北海,都挺好的。还有一个地方也不错,应该去看看。红楼梦电视剧看过吧?里边有一个大观园,就是排这部电视剧的时候,按小说儿里描写的样子修建的,好几年前就对外开放了。我去年去西安出差路过北京,专门去玩儿了一天。里边很大,景色也好。贾宝玉住的怡红院、林黛玉住的潇湘馆、薛宝钗住的蘅芜院里边都有,还有金陵十二钗的腊像,做像真的似的。”高姐不无自豪地说。
这时赵静和翠莹已打得火热,听到这话抢着说:“我最想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国旗护卫队特别帅。要是站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那种感觉一定特别幸福特别振奋。”
翠莹也抢着说:“我最想到天安门城楼上去看看,体验一下伟大领袖向人民群众挥手致意的感觉。”说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高姐说:“眼看就是大学生了说出话来还像个孩子似的。”接着又问玉兰:“你们到北京有地方住吗?现在北京正是旅游旺季,旅店可能不太好找。”
“我们市政府在北京有个办事处,她爸每次去北京出差都在那住,有不少认识人,我们走之前就联系好了。下车后有车接我们过去,在那吃住都很方便,费用也不高。”
玉兰的话没说完,全胜兴冲冲地走了回来,手里攥着几张卧铺票。玉兰嗔怪地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人多吗?”
“可不,咱们这是四号车箱,补票在十号车箱,等我过去就有二十多人在那排队了。托咱姑娘的福儿,还真的补到了。我身后的那些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补的什么铺位?在几号车?”
“在十四号车箱,一个下铺,两个中铺,不过有一个中铺离得远一点,还好都有在一个车箱。”
“你把东西取下来,我们过去吧。”
玉兰说完,指了一下对面的女人:“这是高姐,家是沈阳的,送女儿去北京上大学。”
“噢?这么巧,也是送孩子上学的!”
全胜说完就把行里从行里架上一件一件取下来放在过道儿上,玉兰又把小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回手把衣帽钩儿上的衣服摘下来搭在手臂上,全胜和赵静提着行里,三个人与高姐和翠莹说了声“再见”就向卧铺车箱走去。
到了卧铺车箱,全胜让玉兰住下铺,赵静在上面的中铺。先把行里安排好,自己到车门附近的一个中铺把手里的东西放好,又走回来看看妻子女儿也都安排好了,抬手看了一下表,已是上午八点半了。列车已过了新民,前面是沟邦子车站。就对玉兰说:“现在离中午还有几个小时,你和孩子昨晚一夜没睡好,盖上被子再好好儿睡一觉儿。”
“你刚才忙着去补卧铺,我和静儿在那和高姐聊天,都没吃东西,这时候还真有点儿饿了。”
”我早就饿了,快把东西拿出来,咱们吃饭吧。”赵静也急着说。
全胜打开一个红色旅行包,从里边取出两个塑料袋儿,一个装着一只烧鸡,另一个装着水果儿黄瓜和西红柿。又取出一个塑料盒儿,里有十几个茶蛋。赵静又拿出来二盒康师傅红烧牛肉方便面和几根双汇火腿肠,把小餐桌挤得满满的。
对面下铺是一位男士,不知哪一站上的车,还在面向里睡得正香,中上铺的人都下来了,一个去车箱连接处吸烟,另一个坐在过道边的小凳子上欣赏窗外景色。吃过饭,全胜端起保温杯去茶炉间打满一杯开水放在餐桌上,对女儿说:“好了,陪你妈多睡一会儿,等什么时候醒了咱们再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