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相面有喜悦之色,踏前几步,走到小院正中,仰天望月,只见月华,直洒在他月白僧袍之上,直如霜雪一般。他转过身来,向一直微笑站在旁边的惠空大师跪下,合十行礼道:“多谢师父指点,弟子悟了。”
惠空大师眼中满是欣慰之色,此刻望着跪在身前的徒儿,纵然他早已是修行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脸上一样浮现出真心欢喜的神情。他伸手轻轻抚摸法相头顶,连说了三字,道:“好!好!好!”
惠空大师仰首看天,见月光通透,凄清美丽,他眺望良久,忽然道:“我们进去看看那位杨施主吧。”
法相一怔,道:“什么?”
惠空大师淡淡道:“是非曲直,恩怨情仇,不管如何,终究是要有个结果的。”说罢,他不再多言,向着那间小屋走去,法相慢慢跟在他背后,看着那扇越来越近的门户,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紧张起来。
一日一夜了,在那其中,面对着惠音大师,厉公子到底干了些什么?他又会干些什么呢?
在他们掀开门帘推开木门,轻轻走进屋子的那一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面,依旧闪烁着玉冰盘那银色的光芒。
什么,也没有发生。
惠音大师法身,依旧盘坐在玉冰盘上,而在他的对面,厉公子,又或是杨梵,盘膝坐着,背对着惠空大师和法相,默默凝视那微光中的惠音面容。
惠空大师深深呼吸,正想开口说话,忽然感觉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却是法相轻拉他的袖袍,看见惠空大师转过头来之后,他以目示意,却是向着厉公子身上。
惠空大师转头看去,不禁眉头一皱,只见这屋中一切都未见变化,惟独在厉公子盘坐之地面上,周围三尺范围之内,青砖地面尽皆龟裂,密密麻麻的细缝爬满了他周围地面,越靠近他的身躯,细缝越是密集,在他身前一尺范围之内时,所有的青砖已经不再龟裂,而是完全为粉状。
这一日一夜里,谁知道在厉公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惠空大师缓缓走到厉公子身前,向他身前地面看了一眼,用平和的声音,道:“杨施主,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日一夜,可想清楚了?”
厉公子慢慢地将目光从惠音法身上收了回来,看向惠空大师,惠空大师主头一震,只见厉公子面容惨白,容颜疲倦,虽是在这里不过坐了一日一夜,却仿佛面有风尘沧桑,已经历了人世百年。
惠空大师双手合十,轻轻颂念道:“阿弥陀佛!”
厉公子缓缓站起身来,但起身一半,忽地身体一颤,竟有些立足不稳,法相与惠空都是眉头一皱,法相正想上前搀扶的时候,厉公子却已经重新站稳了身子,深深吸气,然后再一次站直了身体,面对着惠空大师。
“大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杨施主有何吩咐?”
“亡者入土为安,你将他……惠音师父的法身火化安葬了吧!”
惠空大师与法相同时身上一震,望向厉公子,片刻之后,惠空大师长叹一声,似唏嘘不已,低声道:“杨施主你看开了么?”
厉公子惨然一笑,向盘坐在微光之中的惠音望了一看,面上肌肉又放松了,缓缓道:“我与这位大师只不过一夜之缘,他救过我,也害了我,但无他便无我,死者已矣。我虽不是佛门弟子,也素知佛家最看重转生,他临死不肯入土,可知他心中悔恨……”
冰凉的气息,隐隐约约从他手边散发了出来,惠空大师与法相几乎同时都感觉到了,那一股澎湃的诡异妖力:“莫邪妖力戾气之烈,这些年来我身有所感,也明白当年情由。”说到这里,厉公子慢慢转过身去,向着门外走去,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
惠空大师与法相同时在他身后,对着他的背影合十念佛,普泓上人随即道:“杨施主宅心仁厚,感天动地,老衲在这里替过工的不肖师弟惠音谢过施主了。老衲谨遵施主吩咐,稍后就行法事火化师弟法身,加以安葬,只不知在此之前,杨施主可还有什么交代么?”
厉公子此刻已经走到了门口,手赂着门扉伸去,但片刻之后,他停顿了下来,整个人好像僵在那里。惠空大师和法相都不知他的心意,一时都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厉公子缓缓转过身子,又一次看到了那张苍老而微带痉的脸庞。这张容颜,他一生不过见到两次,十数年岁月光阴,刹那间都涌上心头,最后,却终究只剩下了那个自己受伤的夜晚,他在自己面前慈祥平和的笑容。
那个男子,就在那门口外,向着那个盘坐在微光玉盘间,一世痛苦的法身遗骸,一如当年那个少年般,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他抬头,肃容,面上深深不尽的伤痛之意。道:“师父!……”
他是厉公子。又或是杨梵。谁又知道呢?又有谁在乎?
默默一片!
“师父,你……安息吧!”他低声说道,然后站起身子,再不多言,转身打开门扉,走了出去。
修行如惠空大师、法相,一时也愕然无言,只看着厉公子走出了这间小屋,一片静默中,法相叹息一声,道:“他、实在是有大智大慧,大仁慈悲心啊!真是世间奇男子,阿弥陀佛……”
惠空大师转过身子,看着惠音法身,半晌,合十道:“师弟,你终于可以安……咦?”
惠空大师一声微带讶异的惊呼,令法相也吃了一惊,连忙顺着会空大师的目光看去,顿时也是身躯为之一震,满面诧异之色。
只见盘坐在玉冰盘上的惠音法身,此刻赫然已经发生了变化,在点点如霜似雪的银白微光中,惠音法身竟然如砂石风化成粉,一点一点化为细微几乎难以肉眼看见的沙尘,徐徐落下,而在他苍老的容颜之上,不知怎么,原有的那一丝痛苦之色竟然化开不见,反似露出了一丝欣慰笑容。
眼看这风化速度越来越快,整个身躯即将消失,惠空大师眼角含泪,合十道:“师弟,师弟,你心愿已了,师兄亦代你高兴。从今后佛海无边,你好自为之吧。”
惠音法身迅速风化,终于尽数化作白色粉尘,在玉冰盘散发出来的银白微光中,缓缓落下,了就在这个时候,玉冰盘随着那些粉尘落下之后,法宝陡然豪光大盛,紧闭的小屋之中,竟是突然有种莫名之力,吹起了风。
玉冰盘光辉越来越亮,小屋中风速也越来越快,普泓与法相二人僧袍都被刮得猎猎作响,二人相顾骇然。突然,玉冰盘上发出一声轻锐呼啸,豪光暴涨,无数粉尘浸在霜雪一般的微光中,向着四面八方飞扬出去,轰隆巨响,即刻迸发!
冥冥远处,仿佛有佛家梵唱:悠悠传来。
玉冰盘在一片豪光之中,从原地缓缓升起,在这异宝旁边,银白色的粉末飞尘飞舞,若有灵性般追踪而来。原来的屋外庭院里,厉公子默然站在其中,仰首看天,满面泪痕。
玉冰盘自行飞来,绕着厉公子身体飞舞三圈,最后停留在厉公子面前。他凝视看点点烟尘,紧咬牙关,几乎不能自已。
随后,在那个几乎凝固的光辉里,天上人间凄清美丽的夜色中,玉冰盘发出一声轻轻声响,如断冰削雪,清音回荡,在厉公子的面前,这天地异宝同样化为无数粉末烟尘,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如落雪缤纷,灿烂夺目。
远处,山风吹来,无数烟尘随风飘起,在半空中飘飘洒洒,被风儿带向远方,终于渐渐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