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已经安歇,只有残影一个人拿着他的狙击枪在砰砰砰地寻找着能发现的日军,每一次都能击中一个,看不到人的时候,就将目标定在一些炮弹的射击处。
烦啦翻腾着小洞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让烦啦犯一会儿的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块沤烂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看到这些的烦啦像是撞进了一个拣破烂为生的家中,但每当他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便要再忍一会眼泪,每当他看见觉得老头会想带走的东西,便把它挑拣出来。
直到后来,烦啦看着一封信开始发愣,在郝兽医的破烂中,这封信算是较新的。所以烦啦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
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烦啦坐了下来,不辣从他身边经过。
不辣的表情很是失落,其实人渣们的表情都是如此:“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烦啦忙把那信摞在他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和几张新照片下,有一个孩子的照片,有这个孩子长大了军装的照片,有郝兽医亡妻的照片,有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发黄了,相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几张新照片是他们从缅甸一路回来时残影让人拍的,上面的绝大多数人都死了,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可他们和老头子一样,都消失不见了!
烦啦指了指面前的东西:“这些。这些要带走的。”
不辣伸手:“给我。”
他拿了东西就走了,而烦啦则坐在洞口,他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他看了它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咽下去。
在此时的他看来,这是自己开过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连他自己做梦都会被这种恶毒吓醒。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我真是伤心死的”,他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件既成事实。
他不经疑惑,是什么让自己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
什么时候?
从座位上站起来,烦啦摇摇晃晃地走过战壕,他准备去见一个人,见到那人他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
路上的时候,烦啦撞到了迷龙,没等对方反应他就伸出手将他握住,接着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下深鞠了一个躬。“对不起,迷龙。”
迷龙诧异的眯起眼睛:“干啥玩意?”
烦啦继续往前晃着,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偷看着照片,发着呆,烦啦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不辣,一直对不住。”
不辣失迷地眼眸亮了下:“哈?”
烦啦急切地想进入他所住的防炮洞,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烦啦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译被吓了一跳,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
烦啦继续着自己的道歉:“对不起,阿译,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阿译又吓了一跳,但是他比别人好点。他至少会注意到面前这人的濒临崩溃,于是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怎么啦?孟烦了?我能帮你忙吗?”
烦啦忙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然后终于找到避风的巢穴,他一头扎进防炮洞——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外面的战壕里,迷龙等人还在嘀咕着“干啥玩意儿”,没有目标了的残影出现在他们后面,他给了解释:“我们要去南天门了。”
迷龙瞪大了眼睛:“啥?”
阿译、不辣、蛇屁股几人围着残影,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奇怪他为什么知道烦啦要干什么。
距离他离开的时间不会太久,所以残影放开了顾及,无论是死还是等时间到来,他都将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那么还有什么可以让他担忧的呢。如果死亡是永远的沉入黑暗,残影会很乐意享受最后的时光,可等待他的是无尽的轮回,如果不想下一世活的太惨的话,就必须在这一世持续努力。努力为下一世打拼。
“上次——阿译也在。那时候团长就有打下南天门的办法。可是,要我们这些人上去,九死一生。烦啦,他知道死啦死啦的计划,所以用我们要挟,让死啦死啦闭嘴,没有将计划说给别人听。他现在想让死啦死啦把计划说出来,说出——我们去南天门,去鬼子的心窝!”
残影说话的时候没有用激动的表情,也没有昂扬的气势,可里面的内容已经将人渣们震住了。
一句平常的话,有些人说起来会让大家觉得滑稽;有人说起来会让其他人感到愉悦;也有人说起来令人觉得枯燥乏味;更有人说起来会让他人气愤。
一句话说的别人笑,一句话说的别人跳(气的跳脚);语言的艺术残影没领会到半点。
蛇屁股愣神后擦擦嘴角:“我们要去打鬼子了?”
残影拍拍自己的枪,这次战斗,他杀了四十八个日本鬼子,时间压缩异能终于突破八秒。“是啊!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兴奋?!哈哈,我不觉得自己会死在上面,不过你们放心,在上去之前,我会给你们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从死啦死啦决定时到我们上南天门,知道吗?”
丧门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来了,他点着头:“这个好。”
崔勇和罗金生走在一边,“我们可就敞开了吃啦!”
不辣转头看向防炮洞:“那个,团长他会让我们上去么?”
阿译很肯定地点头:“会的。烦啦已经进去说了。团长一定会同意的。”
“就是。烦啦是谁啊?你们看到他没搞定的事吗?”残影将狙击步枪背在背上,“我们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咱们打上南天门后,虞啸卿也许会突然接到上峰电令,让他停止攻击从而将我们这批人放弃的事。这是我担心的!”
迷龙讷讷地看着残影,问道:“……你,你该不会又和郝兽医那时一样,跳大神跳出来的吧!”
“差不多。我只是希望你们有个心里准备。”这没什么可骗的,残影瞧着这里的人,每一个被他不怀好意看到的家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不辣犹豫了会儿上去问:“那个,你会跳大神呢。你说我会不会死?”
残影看着他,摇头道:“你不会死。不过身上会缺少一些零件!”
听了他的话的不辣抖了抖身体,好像背后有东西在爬一样,“我身上的零件?”他摸了摸身体,“我的零件……是哪个么?”
残影摊摊手,“拜托,有时候改变太多也不是一件好事。话说郝兽医吧。我知道他会出事,也是炮击。不过不是三发炮弹,只有一发。我要是对你透露太多,原本一发炮弹落在你身边带走一个零件,可能会变成两发甚至三发炮弹,你……真的要听的仔细?”
不辣摇手:“那不用了。只要晓得我活着就行。”
木匠、迷龙、阿译、丧门星、蛇屁股几人相互对视着,他们都想看看自己的命运残影会怎么说。却见对方推开迷龙,拨开阿译,“借道借道,我得给我的那些手下做一下思想工作去。嗯,这是老头子的?”
他问的是不辣,那些是不辣从烦啦那里拿来的郝兽医的东西。不辣点点头:“嗯。”
残影翻到了一些新的照片,接着是最后的那摞信,他拿出来摊开看了看。接着木了下,“……居然是因为部队投敌不从才被杀死。呵呵!”他觉得有些可笑,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郝兽医的儿子是因为部队被日军包围,援兵迟迟不来最终力战而死的。
摇了摇头,残影有些奇怪自己的感情,若作为一个大好青年,一定会对那些投降的人抱以斥责与喝骂,至少也该有恨,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很平淡,很平常。就像一切与他无关一样。
将手里的东西整理好,放回到不辣坐的地方。“我下去了。”
其实人已经散开,大家都等着,等着死啦死啦发话,等着去南天门好好和小日本打一场。
毫无疑问,川军团中,除了那些老炮灰,他手下的十七个人是最具有战斗力的。他们必然会跟着一起上南天门。
可是才走了一半,残影就站住脚步,立正敬礼,“师座!”
防炮洞中,烦啦看着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阴暗的一团。
此刻的死啦死啦很残破,于是他成了所有人残破的希望。是唯一能把大家拔出泥沼的人。走进来的烦啦现在终于能确定了,死啦死啦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所有的人渣们。烦啦很懊悔,他明白的太晚了!
他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他一眼。
死啦死啦用脊背对着烦啦说话了:“不要发神经。”
可烦啦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死啦死啦毫不惊讶地看了烦啦一眼,“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烦啦不想听这些,他急切地询问:“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来告诉你,我看见死人。”
死啦死啦声音平淡而无奇:“说过啦。”
烦啦持续着疯狂中流露的悲切:“他们拿眼睛跟我说,我在心里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
死啦死啦继续:“知道啦,知道啦。你说过了。”
可烦啦还在继续:“他们还说,打过来。别死,打过来。他们很骄傲。他们回不去。可他们把什么都还干净了,不亏不欠,用尽全命——这我没跟你说,他们说打过来。”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烦啦,叹了口气。
烦啦的声音有了呜咽:“咱们把笔债还了吧!我们不能欠债。债我们是躲不掉的,照你说的做。我憋屈够了。这笔债赖不掉了,没什么该做不做的。我们在这了,看见了,在它中间活着,它找上我们了。”
死啦死啦声音低迷:“……终归虚妄。”
烦啦吼起来,气的拿着脚狠狠蹬地:“去你的终归虚妄?你还想说鬼神对不对?去你的鬼神。我说,我说的是我的兄弟,我说的是我的同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死啦死啦拿身边的零碎朝他丢过去,对着他大吼:“你现在出去。抬头。找块云,你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过会你再看。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终归虚妄,你没定性,没准绳,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地方,你没数,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
烦啦被噎住了,堵住了,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诸如此类的话死啦死啦不是没跟自己说过,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死啦死啦窝在那里,烦啦觉得自己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烦啦回头,先看见虞啸卿,他仍拉着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他们身后跟着他们的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他们知道自己师座到这里来是干什么来着。
而且几个人都有些瘸着,尤以张立宪同学瘸得较为厉害,看来虞啸卿的军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们看着烦啦他们的眼神并无怨恨,那是虞师座要打的,所以他们认命。
烦啦捅了捅身边的死啦死啦,让他站起来,然后虞啸卿已经到了面前。他收拾过自己了,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只是脸上带着烦啦病态的疯狂,他是病态的狂热。
虞啸卿就站在那里:“又给你团送来车弹药。我把自己也捎过来。”
死啦死啦站起来低着头:“谢师座……”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声,他膝盖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个地方。
虞啸卿低头看着身前地面:“你告诉我怎么打。”
寂静,沉默,他的手下们泥雕木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沉默了会儿,说:“……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啸卿抬头问:“什么时候回来?”
死啦死啦嘴角咧开,苦笑:“……也许不回来。”
然后他就走了出去,烦啦在他后面跟着,残影瞅准了也离开,他早已不怎么让唐基在意了,所以并不用理会唐基的意见。
只是虞啸卿依旧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们环护着他,瞪着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