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听到豆饼回来了,心一颤,豆饼回来了,那就是说,他们被圈在这里的时间也就不长了——死啦死啦就要回来了。
瞧了努力止住嚎丧的阿译,残影拍拍他的肩膀,去找郝兽医,他守着豆饼。
在战场上久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之前瞧见的人还能不能继续活下来。有时候,你被一发打别人的子弹打中,你会认为他是命——没有可以抱怨的。
来到屋内,残影立即闻到一股腐臭味,那种味道和死狗腐烂许久一样,让人作呕。不过尸山血海走来,嗅觉的忍耐力大大增强,残影走了进去。
郝兽医坐在豆饼身边,给他擦洗身体,换块热点儿的毛巾。他的嘴也没闲着,似乎在祷告,又像对豆饼告诫。“……腊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站两排,阎王老爷台上坐,大鬼小鬼莫进来……”
郝兽医一晚上没有睡觉,但残影看不出他的憔悴,可能他已经够憔悴了。
“影座……影座,你能想法子么?”郝老头看到残影,燃起了一点希望。
残影看着躺在船上连气都难以续上的豆饼,摇摇头,说:“我没办法,但是,如果能光明正大的出去,就容易多了。算了算了,这些都是屁话。”
待在这里实在不是滋味,残影又不能告诉他,过会儿唐基会过来,豆饼就有救了。因此,才进去的他又出来了。
阿译的感情调整的很快,他这时又开始忙事情,在屋里招呼人渣们。
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他们,不可能只沉寂在一个人的伤痛中,比如不辣,要嘛的事正努力被他遗忘;比如康丫,蛇屁股根本不想去考虑他此刻埋在哪一座坟包下。
迷龙在一个角落看着阿译热心的和不辣他们说话,烦啦则在旁边的石块上坐着。
两人看到残影从兽医屋里出来,表情微变,迷龙问:“那啥影座,豆饼还有救不?”
残影看了他一眼,轻声地走过去。
烦啦对走过来的残影说:“嗳,影座。”
残影瞥了烦啦一眼,说了句,“嗳。”接着回迷龙道,“要是能见到唐基,就有可能。”
看到两人不解的目光,残影解释道:“军里既然派陈主任过来,就说明对方知道死啦死啦带着我们把江防守住了。就像虞啸卿说的,死啦死啦的事和我们无关,可我们出了事,就是虞师的事,虽然不大,可传开了总归不好听。只要能把豆饼的事反映上去……再送些东西,就不会出问题。”
迷龙径直站起来了,看着残影不解的说:“那还站在这里干啥,对了,你昨天不是说要和烦啦他弟弟去送礼的吗?怎么不去了?”
残影苦笑着摇头,说道:“师里可没同意我们能随意外出走动,如今是我们求他们,不是生事。我昨晚上才想到。”
迷龙讶然,确实,无论是残影走出收容所还是烦啦离开,都没得到批准,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部队。走出去被人撞上,遇到死缠烂打的,解释不清。
军法,在这种混乱的时候,用的上,它能要了人的命;用不上,它不如一张厕纸。
最重要的,就是迷龙烦啦都瞧见过虞啸卿杀人的干净利落,用人命去赌一条人命,谁都不会去。所以,大家仍旧只有哀伤,只有哀叹。
从悲伤中回神的烦啦倒想起一件事儿,瞅着迷龙问道:“谁是我弟弟?”
阿译和着几个人正出来,他们手上的东西是唐基派给大家的,不过这些日子,他们又从未正眼看过篮球和篮网。
迷龙不是个会眷恋过去的人,就像在缅甸丢下李乌拉时那样,和烦啦脸上的哭丧模样比起来,残影觉得迷龙黑脸更可爱。
听到烦啦的话,迷龙蹙着眉道:“那就你哥,反正你俩是孪生的。你不觉得你俩很像?切,想出一句损话就赶快告诉他,我没见过这么要好的哥儿俩。”
烦啦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即使他不用眼睛也斜着阿译,他骂道:“你妈拉个巴子。”
然后烦啦走向初晨的人们,他想告别豆饼带来的阴影,迷龙则站在一边,昨天的架应该削出他和丧门星谁是老大了,可豆饼的到来让他失去了继续攀比的兴趣,特别是身边站着残影,他到现在还记得对方的拳劲。
叹了口气,残影站一旁没有混到人渣们中间,并非自恃高傲,而是没有必要参加一场几乎赶的上肉搏性质的篮球比赛。
阿译身后跟了木匠、蝙蝠、花生米、蛇屁股等人,他又在招呼其他人。“弟兄们,打球,打球,来啊。”
在大家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开始对人渣们解释,“这个篮球啊,篮球是来自于古罗马的一项运动……”
等到他站在人渣们前面的时候,他开始卖弄起他不比稻草好的学识来。“……就是把这个球往篮子里扔,呃,我打过的,我,我真的打过的……咱们先把这个,这个,这个篮筐把它架到这个,”他开始寻找架设篮筐的地方。
找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地方道:“还是这里好,这里好……诶,那个,崔勇,麻烦你把那个梯子……克虏伯,你把这个搬开,咱们要场地,来个四方的。你们也帮帮忙啊,帮帮忙。”
看着东西按照他的意愿搬来了,阿译更加兴奋,“我们要把它上升到一个理想的,一个崇高的一个高度”——指的是篮筐。“我看这里可以,这里可以……”
阿译在做一件只要明白个中深意就会觉得可笑的事情——他和丧门星、克虏伯这样不怎么爱用脑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这样就爱瞎起哄的,还有崔永、木匠、罗金生这些随意的,正试图在院子里搭出一个篮球场。
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并没有篮球架。只好把篮筐就地上墙,院子又并没按他所想长出一个篮球场的形状。甚至连两个篮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尽管很多人在帮他,但每个人都是一脸起哄的表情。阿译也不是不知道,他装不知道。
烦啦靠近时冷眼相看着,不想涉入这样一件傻B事。
不辣和蛇屁股他们正拿篮球当足球踢,一些没有被吩咐到事情的人奚落的瞧着东转西晃的阿译。
阿译们用白粉在画他们的篮球场,没有任何打线工具,这院也根本不是一个篮球场的尺寸,于是他们只能在凑合中成就自己。
有鉴于人渣们中间知道篮球场长相的人可能只那么三两个,阿译终于不情愿地向烦啦发问——之前他尽量把烦啦的旁观当作不存在的——现在他小心翼翼到带点儿期待,“三分线在哪,烦啦?”
烦啦看着他那几乎是三角的,并且在两分线位置的三分线,“什么三分线?”
阿译支吾其词,“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相信啊。这啥?你要带大男人踢毽吗?”
阿译的脸又开始有点发白,“篮球场啊……我说,你不要装傻。”
“为什么偏偏是篮球场啊?”烦啦问。
阿译:“因为我们有篮球啊……你真的不要装傻。”
烦啦装作很诚恳地问他:“译哥,您那个,就那一串绩学勋章是不是打球得的啊?……您看,您别绷着脸啊,不是,我是说您热爱运动不是?我真的想知道,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阿译憋一会儿,憋出极严肃的八个字:“健身保国,陶治情*。”他咬着牙等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笑了。”
但是烦啦没笑,他很认真地敬了个礼,敬礼在人渣们中间如此罕见,以致阿译搞不清是不是该回礼。
烦啦说:“向唐副师座的训导致敬。”接着,他一边拍手一边从台阶上下来,“您看人家啊,冒牌儿的团座吧,把我们这些人渣子,从缅甸带回禅达。您这正经八百的少校,今儿就开始教我们这些文盲打篮球了,还要以国家和民族的名义。”此时,烦啦已经极为靠近阿译了,凑到对方面前,问,“您是跟他学的吧?哈哈哈哈……”
大家立刻看见阿译愤怒得发了晕,说真的,怒成这样还没向烦啦扑来,放在别人身上是件让人疑惑的事情,阿译只是着了魔一样在那念叨,他气噎在那里。
“嗳,我没招你吧?我没招你吧?我招你了吗?诶,我招你了吗?我,我今天什么时候招过你了,对不对?我告你,我已经忍无可忍啦……”
残影在旁边呵呵笑着,转头看着迷龙,道:“还真就你的,烦啦想到什么损话,首先那阿译开刀。”
迷龙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道:“所以我说啦,明摆着的事儿嘛。”
另一边,烦啦捂着耳朵,“得得得得。我服了您了,我服了您了,我服了您了成吗?我服了您了!!就跟您脚下踩着呢刚才。”
阿译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脚下,然后又看着烦啦。不辣那帮画篮球场早已烦了,现在用一种比干活更快乐的神情期待着这俩孪生弟兄。
烦啦解释道:“我就说那三分线。三分线呐!再者了,您倒是找根绳子绷点儿白灰不就直了吗?您瞧您现在画的跟一蜘蛛网似的,谁进去谁不晕菜啊,谁都绕不出来。”
阿译瞪着烦啦,尽管烦啦已经明显表示出和解的意思。
烦啦蹲下来,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不在乎三分线,就是想我夸你一句。挺好的。我认真地说。带着大家欣欣向上,是林少校该做的事儿——只要你带得动,只是我没法不觉得荒唐。”
一边的残影迷龙也斜着阿译,那位的拳头正越捏越紧,而烦啦则顾自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一个小型的篮球场,他有一种挨揍的莫名欲囧望。
丧门星说和,“退一步。退一步。”
不辣起哄,“打打打。他俩从来就只吐口水。”
烦啦看着阿译,“要耍猴子给猴子看吗?”
阿译的脸白了再白,他终于以一种迟缓犹豫的步态走开去修整他的画线,那样的迟缓和犹豫几近痛苦。
于是烦啦向作怪的不辣们做了个怪脸,“猴子,没戏看啦。”
不辣全无愧色,像猴子一样挠了挠自己,他们继续去帮阿译的忙,或者旁边看戏的人诚实点儿说,帮倒忙和看笑话。
郝兽医远离了外边的喧嚣,老头子倦得要死,但是坐在豆饼身边,擦着,洗着,换块热点儿的毛巾,喂点儿米汤——他们唯一的营养品,做着他徒劳无用的聊尽人事。
阿译终于向他笼络的拉杂球队授球,那只能说是一个笑话的开始。阿译自己都懂不太清篮球规则,更不是个擅长合作型运动的人,大家能看到的只是一群人在一个过小的场地里推挤冲撞,阿译跟在某个挟着球狂奔的人后边大叫“放下!犯规!”、“要陶冶情*!”、“不准用牙,不准用牙!”
丧门星很快明智地从一堆人下边爬了出来,坐在远离危险的地方喘气,即使这样他的胳臂上已经被咬了一口——这场球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现在挣出了那一堆胳臂和腿乱挥的人堆,在死党不辣的掩护下可劲儿一跳,球砸在搁篮筐的的墙面上足飞往另一向,进自然是没进,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了,蛇屁股落下时手肘结结实实撞在他鼻梁上。
于是大家看着不辣鼻血狂喷,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团——这倒没什么好担心的,至少人们没见过人流鼻血流死——残影迷龙站得很远,呵呵地乐。
阿译带着他的糊涂大军追逐一个皮质的球体,倒好像老天会因此给生命赏赐一个意义。
烦啦哈哈大笑着,“你们活该在南天门上死了最好!”
没人去管的球在地上滚动,被克虏伯捡起,那位虽然也是球员之一,却是连追上任何一人的份儿也没有,现在他愣登了一会儿,把球放进篮筐里——那边的篮筐低到这种地步,克虏伯虽然没有起跳的能力,但只要踮起脚尖就放得进去。
于是克虏伯被大家瞪着,用他一向那种梦游般的腔调宣布:“赢了。”
人渣们中间那个最不服输的精怪湖南人蹦了出来,不辣鼻血长流,但捡起球便怒气冲冲对着另一厢的篮筐砸了过去,一是个巧劲儿,二也怪阿译的球场实在窄点儿,不辣用投弹姿势投出的那个球居然穿越整个球场一箭中的。
于是那家伙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中又与刚才还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拥抱,他噼里啪啦拍着蛇屁股的脸,“赢啦!”
那帮家伙又扎成了堆,延续着一种随时可能演变成暴力的亲昵。阿译从其中挤出来,捡他不知被谁打飞的帽子。
烦啦依然在冲着他们嚎叫,只是此时再也没有笑意,“你们就活该死在南天门上!”
一个掌声单调地噼啪在响,阿译抬头看时再一次吓掉了刚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着他的手,何书光和余治站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他们已经看了多久。
大家消停了,然后阿译在发了几秒钟愣后喊了“列队”,不过有人比他更快——残影,衣着整洁的他以一种冲锋的速度来到人渣们前,大喝,“全部集合!敬礼!”
虽然他训练过人渣们,可是残影不得不承认,他有幸见到军事生涯中最混乱的一次列队,咎出阿译,他是像着门口站的,而残影则背对着门口站。
于是,有人面朝阿译站直,有人面对残影站稳,还有一半人依然在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时又喊了敬礼,于是区区十来人分出了数拔。
或找队列或立正,或敬礼或干脆茫然。
不过最终,人渣们终归朝着残影看齐,后者向后转,啪的像站在门口的唐基敬了个笔直的礼——其他人散乱的都做过了。阿译这个时候也跑到前面来,站在比残影更靠近唐基的位置。
唐基永远有一种让别人如沐春风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刚才就没瞧见人渣们做死般的胡闹,“好啊,好好好。当此时局,好男儿是应该有一副坚强的体魄,上能护国,下能卫己。今天啊,看到你们的劲头啊,我这心里头踏实多了。”
于是包括残影在内的人渣们就看着阿译把自己挺得像刚通过的枪管,“份内之事!副师座!”
残影瞧着阿译的模样,心里叹气,“有些人真的是天生的,我学不来。”
唐基招呼着:“我呢,今天是从这儿路过,顺便呢,来看看弟兄们。也不能说是光是看看弟兄们,师里边呢,派下新鞋来了,顺路给你们捎过来。鞋这东西可得顺脚。呃,大伙儿放松,放松,放松了,稍息。”
他看了下人渣们的鞋,脸上露出感叹的表情,“这鞋真该换了,该换了。嗳,我记着,我记着你们是十四个人是吧?上回我还数来着。”
居然搞到副师座给大家上门送鞋,这让他们讶得面面相觑,而阿译通地一跺脚,又是一个普鲁士化军礼,“副师座!十五个人!”
唐基也微微讶然了一下,显然他对十四个的数字是相当有数。不过他不会去争执这一个的区别,“嗳呀,坏了。少带了一双。我记着,是我记错了吧。”
而阿译迅速地,也可以说压抑已久地从一副精强干练向另一个极端演变,“您没错。鞋也没少……其实,其实我们还有一个人,他就快要死了。我们,我们全,我们全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可我们却救不了他……”
何书光和余治一脸压不下去地鄙薄,因为阿译已经是就要号泣的表情。
大家惊愕和惊喜着,特别是迷龙、烦啦,两位刚才正和残影谈到这件事,他们心里都高兴着,阿译这厮终于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而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译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于是阿译终于开始号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势来看。谁也都知道他绝不是仅仅为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师座,我真是太没有用了。我们到底要有多大的伤亡才能胜利呢。你看活生生的一千多号人,现在就只剩下眼前这么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每天我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几条命。可是一闭眼,我就看到了成百上千的死人。我真有点熬不住了……”
唐基没费功夫跟他废话,唐副师座这会儿的干脆真是深得人心,“他人在哪儿呢?”
用不着阿译了,十几只手指着豆饼的房间,三十只眼睛瞪着豆饼的所在。唐基的一只手往后挥了一挥。他带来的兵刚放下十四双鞋。排开了列队的人渣们直冲那个房间,那动势不知怎么让人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如狼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