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摇头道：“这位想来就是言夫人了，想当年尊夫是受那方腊蛊惑要挟，才跟着那一帮乱民逆贼一起篡逆谋反，现今元魁授首，先生正可得自由之身。此次皇兄已然明了如先生般诸人苦衷，多是受蒙蔽裹胁，因此特意下诏，网开一面，过往不究，赦免了原魔教附从教众之罪，今日能邀请言先生与会，正是最好证明。”
练采芷笑道：“那倒要多谢皇帝老倌儿了。赦不赦免我们夫妇倒没多大关系，只是少冤枉老百姓少杀些无辜之民就阿弥驼佛了。”
钟仪闻言心中暗自喝彩，忖道：“这言夫人说话看似随意，却是十分犀利，颇有深意，而那言先生大敌环伺而气色不改，也称得上英雄了得了。”
赵构笑道：“言夫人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黎民百姓都是我大宋子民，朝廷怎会乱杀无辜？”
练采芷嘿嘿一笑：“没有最好。”
言锡爵接过话来，道：“是否有乱杀无辜，只怕小王爷深居尊处，也不大清楚，不过去问问蔡京、童贯、朱勔这些奸臣贼子，恐怕就不会这样坦然了。言某有言在先，无论今日决议如何，只要这些贼子仍在朝中当官，我夫妇就绝不受命。”当年魔教起事，也是因为朱勔主持苏州应奉局时，百计求索，勒取花石，为得奇珍，连人祖坟也要挖掘，江南中产之家，全都破产，甚至卖子鬻女以供索取。而明教总坛所在睦州，因盛产漆楮竹木，被侵扰愈重，老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竟连一日饱饭也吃不到，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而当年轰轰烈烈的起义，也是被蔡京、童贯扑灭，所以魔教众人，对此三人，恨之入骨，只怕寝皮食肉，也未必能偿其恨。
叶梦得笑道道：“言先生真是快人快语，不过皇上已经察觉蔡京、童贯等人乃奸佞小人，一月前便下旨将这一干祸国殃民之辈统统革除官职，流配发放荒芜之地，羁押监管起来了。”
众人闻言，俱皆喝彩。道：“这下好了，这些害群之马一除，大家才会有好日子过了。”有人道：“早该如此了，不然朝中没有这些奸臣在那里胡乱指挥，哪会有今日之祸？”也有人不屑道：“嘁，只怕又是皇帝在糊弄大家伙儿吧，就像当年处置朱勔一样，风险一过，还不是一样的官复原职？”当年方腊乱起，朝廷为安抚民心，暂时将朱勔解职，但一待扫平动荡，立即又将其起用，还将他迁官升职，进拜宁远军节度使、醴泉观使，一门尽为显官，连仆从车夫亦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所以大家才会有这种怀疑。
赵构正颜道：“诸位有此疑惑，原已在情理之中。不过此次皇兄是下定决心，矢志将这干奸臣铲除干净，除此之外，还从谏如流，广纳民意，任命李纲李大人为右丞相，全权负责京师防御事务。诸位所担心之事，孤王可在此担保，绝无反复可能，但请放心。”
钟仪数日前，才从汴梁前线归来，情知赵构所言非虚。暗忖道：“李相爷雄才洪略，智谋深远，京师防御有他负责调度指挥，想来暂时可保无虞。”想起十数日前，在汴梁城外，听得守城兵卒齐声高唱，慷慨激昂，威武豪迈，声震九天。当时心中默记，记得其词是：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天险难逾，人谋克敌，索虏岂能吞噬。阿坚百万南牧，倏忽长驱吾地。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奇伟。淝水上，八千戈甲，结阵当蛇豕。鞭弭周旋，旌旗麾动，坐却北军风靡。夜闻数声鸣鹤，尽道王师将至。延晋祚，庇烝民，周雅何曾专美。
后来才知，这首调寄《喜迁莺》的曲子词，正是李纲所作。⑾这首词所咏乃东晋淝水之战，说的是东晋丞相谢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仅以数万军队，在淝水击败了前秦苻坚的九十万大军，取得大胜，使得晋朝国祚延续，庶民得以庇护。李纲之意，正是借古咏今，用以鼓舞士气。钟仪现在心中默默吟咏，犹觉得热血沸腾，发欲冲冠。
思忖中，听得旁边一个激昂的声音道：“诸位兄弟，大家所恨者，并不是当今朝廷，唯蔡京、童贯、朱勔、李彦、王黼、梁师成这六个奸贼而已，既然康王殿下已经说明，朝廷将他们革职法办，也算是为大伙儿出了这心中一口恶气。现在金贼围困汴京，却是要灭我大宋，我等身为大宋子民，怎能眼睁睁看着鞑虏这样嚣张肆虐？甘愿做这亡国奴？不管大家怎样，我聂干城第一个追随康王殿下，北上抗金！”钟子仪侧首一看，只见说话的是位干瘪消瘦的汉子，一双大眼烁烁有神，太阳穴高高鼓起，记得莫道长介绍，乃是钱塘帮帮主“火霹雳”聂干城。
聂干城往赵构一抱拳，朗声道：“殿下，钱塘帮两百多弟兄，愿随时听您调遣，上刀山。下火海，决不推辞！”看他人虽瘦小，声音却甚是洪亮。
话音未落，对面站起一人，嘶哑声道：“我鄱阳帮六百多兄弟也但凭殿下差遣，竭忠报国，驱除鞑虏！”正是那鄱阳帮帮主姚子衿。他先前尚在犹豫观望，不知是否该出头明誓，但是一见聂干城先已投效，倒觉得被他抢了风头去，因而急忙表态明志，以邀恩眷。
江南自古号称水乡，河流交错，湖泊众多，因而以水立派的江湖帮派多如牛毛，其中又以鄱阳帮、太湖帮、钱塘帮、扬子帮四大帮派势力最为强大，江湖人称四大水帮，经数十年苦心经营，隐隐有和少林、昆仑、崆峒、崂山、峨眉五大门派伉礼之势。与会众人中也以这四大水帮人数最多。
其他豪杰原本还踌躇犹豫，现见聂干城、姚子衿二人率先响应，不由得一起站起身来，齐声喝道：“竭忠报国，驱除鞑虏！”
八百余人同声而呼，便犹如平地起惊雷，晴空闪霹雳，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赵构微笑站起身来，对诸人一抱拳，道：“小王在此代表皇兄谢过诸位英雄。我早就知道诸英雄乃邦之忠烈，国之栋梁，临行前，皇兄曾经谕示，诸位英雄但凡陷阵杀敌，为国效命，立下功劳者，一律封官加爵，厚加赏赐。今日，当此良日，吾等何不歃血为盟，以示诚意？”
叶梦得知道这位年轻王爷乃徽宗庶子，母亲韦妃年老色衰，已不得宠，他政治上没有了后台支撑，在朝中并无多大威望，好在他也无多大抱负，日常多爱与游侠方士之流交往，养成一股江湖习气，故有今日之议。心想这些江湖汉子素日里好勇斗狠，藐视法纪，我行我素，虽一时性起，说是要效忠朝廷，是否果行，着实难料。现在见他趁热打铁，便要以江湖方式与大家立誓，事虽粗鄙，与其皇子天胄的身份极不相符，却甚合众人脾性，效果或许不错。当下附和道：“殿下提议甚好，想当年秦叔宝、程咬金等好汉在潞州歃血结义，共同盟誓推翻隋朝暴戾统治，终至功成名就，画像悬挂凌烟阁，名垂千古，成天下忠义之士的楷模。今日诸位英雄，竭诚为国，匡扶社稷，来日皇上也建一座凌烟阁，想来大家也可留名其中，为天下景仰。”他心知秦叔宝、程咬金等人在江湖人士心中享誉甚隆，人人以他们为偶像，今日以其为说辞，自可打动人心。至于秦程等人结义，是为了反朝廷而非御外侮，这一节他倒不以为意了。
众人听了，果然大为兴奋，纷纷议论，仿佛明日就要身登凌烟阁，名传千万世了。
这时，听得第三席中有人冷笑道：“封官加爵也罢，留芳百世也罢，我老叫花子从来也没敢痴心妄想过，不是我嘴臭，在大家兴兴头头时泼凉水，老子只怕大家美梦还没醒，便一命呜呼，尸骨无存了。”
众人兴高采烈中，忽然听得此话，不由均怒目而视，只见说话的是一位干瘦老头，蓬头散发，鹑衣百结，脸上手上都是油腻腻的污垢，右手抓着一个鸡腿，左手提着酒壶，旁若无人的吃喝着，唇角带笑，一双老眼似睁似闭，偶尔精光闪烁，却甚是犀利。
座中有人识得他是丐帮副帮主“瘦弥勒”宋远。丐帮立派何时，设坛何处，江湖中无人知晓，但是丐帮兄弟众多，遍布天下，势力极大，自古便有“天下第一帮”之称，这却是人人都不否认的事实。那些听了这风凉话的人，原本想要怒斥喝骂，但与宋远眼光一触，不由都闭了口，硬生生将一句“他妈的”咽下肚去。
叶梦得眉头一皱，见他邋遢猥琐，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当下压住心中不快，沉声向宋远问道：“这位先生似乎言有所指，只是下官愚钝，不知可否赐教？”
宋远仰头将一壶酒咕噜咕噜灌下肚，极响亮地打了一个酒嗝，伸手抹了抹嘴，笑嘻嘻地道：“叶大人也不必假惺惺的，嘴中说什么赐教不赐教，心里却在骂老叫花子，这是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一个臭要饭的，在这里胡说八道，败人兴致，是也不是？”叶梦得摇头道：“下官哪敢？”话虽如此，观其语气，实是深以为然。
宋远道：“请问在场诸位，那个曾带兵打过仗？那个知道该如何排兵布阵？”众人闻言，均为之语塞。宋远呵呵笑道：“倘若是单兵独斗，老叫花子相信诸位都不在话下，就是七个八个一起上也应付得了。可是大家可见过两军对垒，万马齐奔的情景？我敢说，在那种环境中，即便是达摩祖师重生，也难以全身而退，更遑论你我这些碌碌之人？呵呵，冲锋陷阵，那个可不是我们江湖朋友玩的把戏。”
钟仪闻言，心中暗自许可，忖道：“这老丐看似疏狂不羁，将康王和叶大人都不放在眼里，可是却也颇有见解。”场中诸人闻言，也均暗自点头，想到：“宋帮主话虽难听，却很在理。我们这些人平常散懒惯了，谁也不服谁，想要统一起来，共同听从调度指挥，诚然万难。但是两军交战，没有统一指挥，倘若各自为政，像一盘散沙一样，又怎会取得胜利？”
叶梦得知他所言非虚，其实在他心中，也觉得对这一帮人难以约束，当下语气也客气了几分，对宋远道：“先生所言甚是，这个的确难办，不知先生有何高见，还请不吝指教。”
宋远嬉笑道：“指教就不敢当了，只求叶大人别在心中骂我老叫花子就好了。俗话说，龙无首而不飞，蛇无头则不行，依我看，咱们这一帮子人，只怕难服那些将爷军官的辖制，要想将大家整肃起来，还得从中推选一个盟主，由他来指挥调度，或可收效，不过这人必须经过大家共同推举，如此方可服得了众人。”
堂中众人闻言，纷纷道：“宋帮主言之有理，我们才不愿受那些腌臜狗官指挥哩。”“对，对，选盟主，只有大家选出来的人我们才服他调遣。”“宋帮主好主意，我看您老先生见识不凡，不如就选您做这盟主罢了。”
宋远嘿嘿笑道：“老叫花子喝酒吃肉闲磨牙还可以，让我来领导群雄，对阵打仗，那可是太抬举我了。依我看，这位盟主首先要人品好，威望高，能勇于当担道义，这样大家方肯信服他，愿意听从指挥，再者要有智谋，最好懂得如何排兵布阵，如何截道打援，这样才能打胜仗，最后还需要武功高，倘若武功稀松平常，我想大家也不会答应惟其马首是瞻。是也不是？”众人闻言，轰然道是。
赵构先前提议歃血结盟，自有其深意。他虽封爵藩王，其实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闲散王爷罢了，在父皇朝臣心中，并无多大地位，原因就是因自己没有掌握兵权，不像自己兄弟肃王赵枢、景王赵杞等藩王，出镇边塞，手握重兵，不仅名重朝野，就是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赵桓见了他们，也得礼让三分，圣眷隆渥。此次朝廷派遣他募兵勤王，虽有“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之权，可是却又委派王燮同来，并且掌管调兵虎符，说是协理办差，其实是暗中监督，防着自己拥兵自重。赵构本也打算借此时机，培植一批自己的死忠之士，以为羽翼。他知道江湖人士，最重然诺，本想借歃血之盟，将他们统统网罗，不料被宋远一阵胡搅，竟然偏离了方向，心中不怿，面上却不露声色。问宋远道：“这位先生，小王和叶大人对武林人事知之甚少，依先生高见，这盟主该由何人担当为好？”
宋远道：“这个老叫花子就不敢胡言乱语了。此次聚会，既然是施老板秉承殿下令谕而行，所谓客不欺主，当然还是请施老板提出几个人选来，大家再一起决议才好。”赵构点点头，对施中谷道：“施先生，今日小王等均是你的客人，自然听你的安排，闻说先生于江湖掌故颇为熟悉，就请你为大家提出几位盟主人选如何？”
施中谷垂手道：“是，今日与会众人中，称得上德高望重者不在少数。譬如四大水帮的四位帮主，武功高强，才识卓然，自然可为盟主人选。另有明教言先生、衡山派的霍掌门、黄山派的守朴真人、天载社的这位钟少侠等人，也可谓是天下才俊，另外如宋帮主、衢州金刀门的方老英雄等皆是武林耆宿，倘若愿受此盟主之职，想来大家也是踊跃拥护的。不过大家均是大宋子民，自然奉朝廷旨意为圭臬，一切但凭殿下裁夺，不是草民所敢妄言。”
莫道长听他一气便说出十个人选来，心中暗自好笑：“这施老儿不愧是生意人，狡诈圆滑，将有些头脸的人都报上来，一个不落，一个也不得罪，说白了，其实也就等于没有说。呵呵，这一下又将皮球踢回到康王脚下了，且看他如何应付。”
注释：①金主投鞭渡江，此处金主是指金海陵王完颜亮，事见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不可足信。完颜亮闻歌起意当晚于本小说所述时间，小说家言，毋庸深究。
②涌金门，古杭州城西门，古杭州城十门皆有重城，唯涌金门依附西湖为势，故无重城。
③白居易嗜酒，白居易死后，河南尹卢贞刻《醉吟先生传》于石，立于墓侧。传说洛阳人和四方游客，知白居易生平嗜酒，所以前来拜墓，都用杯酒祭奠，墓前方丈宽的土地上常是湿漉漉的，没有干燥的时候。事见方勺《泊宅编》。
④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宋史•地理志之四十一》卷八十八：“江州，上，浔阳郡，开宝八年，降为军事。大观元年，升为望郡。旧隶江南东路。建炎元年，升定江军节度。二年，置安抚、制置使，以江、池、饶、信为江州路。绍兴元年，复为二路，本路置安抚大使。嘉熙四年，为制置副使司治所。咸淳四年，移制置司黄州；十年，还旧治。崇宁户八万四千五百六十九，口一十三万八千五百九十。”
⑤官员服色，根据宋朝制度，四品以上文官服紫色，五品以上武官服绯色。
⑥叶梦得，字少蕴，苏州吴县人。嗜学蚤成，多识前言往行，谈论亹癖不穷。官至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善诗词，长谋略。然其终生为作杭州知府，笔者此处借以叙事，小说家言，毋庸深究。
⑦王燮，曾任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官至太尉。
⑧天下兵马大元帅，赵构登基之前，曾任此职。《宋史•钦宗本纪》卷二十三：“靖康元年…闰月…已酉，命康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速领兵入卫…十二月壬戌朔，是日，康王开大元帅府于相州。”按照本小说所述，时间地点均有出入，小说家言，毋庸深究。
⑨蔡京等被贬事，见《宋史•钦宗本纪》卷二十三所载。
⑩朱勔，朱勔，苏州人。《宋史•佞幸列传》卷四百七十：“方腊起，以诛勔为名。童贯出师，承上旨尽罢去花木进奉，帝又黜勔父子弟侄在职者，民大悦。然寇平，勔复得志，声焰熏灼。邪人秽夫，候门奴事，自直秘阁至殿学士，如欲可得，不附者旋踵罢去，时谓东南小朝廷。帝末年益亲任之，居中白事，传达上旨，大略如内侍，进见不避宫嫔。历随州观察使、庆远军承宣使。燕山奏功，进拜宁远军节度使、醴泉观使。一门尽为显官，驺仆亦至金紫，天下为之扼腕。”
⑾李纲（一○八三～一一四○），字伯纪，号梁溪居士，邵武（今属福建）人，著名抗金志士，将领如宗泽、韩世忠或得其扶掖，或在其麾下。其词作《喜迁莺•晋师胜淝上》是否为此时此事而作不可考，笔者此处但借其意而用之，小说家言，毋庸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