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西六七里远近,有个去处,一座古旧的单孔石桥,横跨在京杭运河之上。这便是因唐朝诗人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而闻名遐迩的枫桥。枫桥两岸,乡民屯聚而居,形成了一个村落,因桥得名,便称为枫桥村。
枫桥村虽名为村落,但因此处,自古便是江南水陆交通要道,故而居民越聚越多,村墟越建越大,沿运河两岸,房屋商铺栉次鳞比,竟绵延数里,人烟阜盛,绝不亚于平常县治的繁华,而运河中更是舳舻相接,帆帷连云,南来北往,日夜不息。
这日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运河碧波染得一片通红。几点归鸦远远地飞过,凄冷的夜风中,偶尔传来两三声哀啼,为这个国殇民难的多事之秋,更添得几分凄凉和不安。
枫桥村外,并行运河的官道上,一位中年书生负着手,手中拎着一个酒葫芦,踱着步,慢慢往村中而来。路上逢着一位挑着柴薪的老汉,远远地和他打着招呼:“王先生,这就散学了?”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散了,早散了。”
那挑柴老汉问道:“这早晚了,先生这是往哪里去呢?”
那书生道:“这两日夜间寒气重,腰腿上的老毛病又犯了,去前面村里打点酒,祛祛寒。马老爹,你家小虎可大进步了哟。”
那马老爹笑道:“还是先生教导的好,不然像我们这山中水里捞食儿的人,哪里有这福分,去读书认字呀。王先生,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您若是不嫌弃,就去我家喝上两钟,怎样?”
那先生微微一笑,道:“不麻烦你了。”
这先生却是何人?这还得从十九年前说起。
这王先生名通,字博儒,籍贯福建福州府,祖上一直在衙门里当差,做一些主薄、教授等闲散职位,虽不算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礼仪书香门第。这博儒先生自幼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文章也做得好,十六七岁上,就在省试中取得第一名,二十岁那年,万里迢迢赶赴东京汴梁,参加礼部会试,正是英雄年少,春风得意。原以为春闱一战,必能高中,自此天下扬名,出宦入仕,一展宏图。因而在进行策论考试中,引经据典,针砭时弊,词句犀利,痛快淋漓地作了一篇锦绣之文。不料当时朝政,却被蔡京、童贯等一干阿谀谗佞之辈把持着,主考官焉敢取这样的文章?反而将试卷转交给了蔡京,蔡京大怒,以“诋毁朝廷、诽谤良臣”的罪名,将他拘到开封府,一顿板子,几乎不曾打死。幸得几位在朝中做官的同乡,怜惜其才,上上下下使银子打点,百般周全,才勉强救转一条性命。
如此一番折腾,东京城里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没奈何,这博儒先生只得拜谢了几位同行,带着他们周济的几两银子,凄凄惨惨地返道回乡去。可怜一介书生,平日里也是娇养惯了的人,身体底子原本单薄,这一顿打伤,已是大伤元气。所以这一路,走走歇歇,吃药疗伤,待过得长江来,竟已走了两三个月,身上的盘缠也使费得精光。没奈何,只得在枫桥村西,一处四面漏风落雨的城隍庙中暂且栖下身来,写一些字画变卖,来筹措盘缠。
平江府号称鱼米之乡,富庶天下,只是近年来,被朱勔的应奉局,以为徽宗皇帝采办花石纲为名目,年年搜求抢夺,骚扰不休,太半中产之家,已是门庭萧然,濒临破产,又哪里有闲钱买字求画,做这附庸风雅之事?而那些攀附权奸,侥幸过活的富人,王博儒的这些字画,无名无闻,他们也不屑购买。所以每日卖字鬻文,所得也着实有限,糊口尚且艰难,还要求医治伤,这一来,竟是寸步难行,便淹留在这枫桥村了。眼看快一年了,天气渐渐炎热,王博儒已经有半月之久,未曾卖出去一个字一幅画,两三日无粒米入肚,兼之背上棒疮发作,疼痛难捱,只得天天僵卧在破庙中,渐渐便有了过世的光景。
也是贵人天助,却说姑苏城中,有家武馆,馆主姓秦名猛,乃大唐开国元勋神拳太保、胡国公秦叔宝之后,一根祖传的虎头錾金枪使得虎虎生风,堪称江南一绝,人送绰号“小太保”。这秦猛父母过世得早,他便开了这家武馆,收些弟子,偶尔帮人押送一两单货镖,取些酬金生活。秦猛有一妹,芳名秦娥,年方二九,虽是女流之辈,性子却甚是豪爽,不让须眉。常言道“穷文富武”,他兄妹二人扶持生活,日子过得倒颇宽裕。这日秦猛带了弟子,出城狩猎,一行人行至城隍庙前,在道场旁的树荫下歇脚。忽听得呻吟之声,近庙中一看,见一书生偃卧在地,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不由得心生怜悯,便收了弓箭,命弟子将他抬到武馆中救治。其实王博儒这病,本无碍性命,只是缺食少穿,再加上一直没有钱请得医生好好调治,所以才耽搁至此。现在条件改善,病也就痊愈得快了,堪堪一个月,气色精神恢复如初,仍是一个俊秀倜傥的翩翩佳公子。
王博儒疗治期间,秦娥亲为煎药熬汤,殷勤服侍。说来也是姻缘天定,这秦姑娘虽说终日里跟随哥哥,舞刀弄枪,生成一副男儿脾性,但是对那些孔武有力的江湖汉子,却从来没有生过情愫。这些日,侍弄王博儒这么个文弱书生,倒渐渐有了感情,只是碍于颜面,羞于出口罢了。秦猛见王博儒已然痊愈,便时常和他闲聊,对他的学识才气也很是心折,来得多了,自然也就看出了妹妹的心思。他一直揪心妹妹的亲事,现在看见如此情状,心下也着实高兴。只是不知道王博儒是否已经婚娶,所以某日故意约了他,往城外虎丘来散心破闷,找处酒馆坐定,便细细询问起来。其实王博儒在近一个月中,看着秦娥忙前忙后的为自己*劳,心中早已经对她生了好感,听得秦猛如此询问,心间洞明。便顺势向秦猛求亲,秦猛焉有不允之理?计议已定,择吉日秦猛出钱便为他们完了婚。婚后,因王博儒不愿在人烟稠密处居住,秦猛便在枫桥村一里余外,选定了一处地方,修建了一处庭院,小两口搬出去自己过活。
经这一番波折,王博儒已将先前的一腔功名富贵之心全都抛了,终日里吟风咏月,莳花弄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又拾掇起一间厢房,办起了塾学,教一些附近的孩子读书识字,但凭一些束脩贽礼,勉强糊口度日。不一年,秦娥产下一子,取名王卓,至今已十六岁。一家三口,日子虽过得清苦拮据,倒也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且说王博儒和马老爹二人说笑着,进得村来。远远见着桥西酒铺门首,围着一群人。王博儒也不拢来观看,径直进店来,沽了几文钱村酿,拎着酒葫芦,埋头就往出走。正碰着常在街头聚赌抽庄的刘小三,刘小三一把抓住他的袖口,道:“好了好了,正说这好多字不认识哩,倒撞见先生了,你且来帮大家解读解读!”说着,拽着他挤进人群。
只见在酒铺墙壁上,端端正正贴着一张公榜。王博儒细细看了,却原来是一份招募兵勇的告示,写道“大宋平江府正堂高谕告:我大宋天子令德宜民,受祚于天,愍怀怜人,泽被四海。金酋狼子野心,抛信弃义,刀兵加于万民,致生灵涂炭,骨肉剜离。今兵困神京,天子赫斯①,敕命皇弟康王募集兵勇,以击冥顽。府治黎庶,无论贫贱,但有效命,均有厚赏。其令。”告示后面,盖着平江知府的朱红钤印。
王博儒说:“这个是知府衙门的一个募兵告示。说是皇上命令康王来平江,招募新兵,北上打金兵呢。”
刘小三说:“前几日,有北上逃下来的人说,金兵已经打到黄河边上了,这样大宋朝怕不是要灭了嘛?”
王博儒面色沉郁,慢慢摇头,低声道:“何止是到了黄河边,看着告示上的意思,只怕现在都已经把东京城给围上了,不然皇上也不会这样急着招兵买马。”
众人听了,不觉群情耸动,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一位白胡子老者对王先生道:“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东京城里也是几进几出过的,请帮我们分析分析现在的情况,大宋朝还有得救吗?”
王博儒哀声叹道:“唉,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便将告示内容向大家仔细解释了,那刘小三马上叫道:“有这等好事!我现在就应征去,不知道军营中可有得酒肉吃?不过杀了金兵,说不定皇上还赏我个官儿做做,那样可就威风了。”
这刘小三乃村中一霸,素日里欺行霸市,横行乡邻,大家都对他忌恨在心,巴不得早早离了村中,也好求得几日安宁。听得他如此言语,便齐声喝彩,怂恿着他去。
王博儒思忖道:“晋有周处,凌辱乡里,人人皆欲除之而后快,所以才有三害相残之事。不过周处后得陆清河点化,幡然醒悟,知耻而学,立志自新,终成忠臣孝子,所谓朝闻夕死,未尝不可。这刘小三好狠斗勇,一身凶顽之气,倘若能因此抗击金贼,正是用得其所,或许因此成就一番功业,尚且不得而知哩。”见大家七嘴八舌,甚是嘈杂,也无心凑热闹,自别了众人,拎了酒葫芦,一路慢悠悠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