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豫交界之处,横亘着一条山脉,称作桐柏山。自西向东,绵延二百余里,群山似屏,乱峰如戟,将中原大地和荆楚平原,生生剖离阻隔,自古以来,但凡从中原南下之人,唯有经桐柏山东侧的一处峡谷,方可勉强通过。这峡谷*仄幽邃,悬崖耸峙,中间夹着一条狭窄曲折的小道,出了道口,便是平靖关。
这日,天色向晚,残阳西斜,峡谷山道中,车辚马嘶,前呼后唤,到处皆是神色惶遽、步履匆匆的逃难者。凉风习习,松涛翻涌,衬得这峡谷越发地显得阴森幽暗。
蓦地,听得马蹄“得得”,行人纷纷避让,只见从北往南,疾驰过四匹马来。当先一匹枣红骏马,鞍上端坐着一位汉子,约莫二十八九年纪,葛布白袍,腰悬长剑,身材魁梧,剑眉俊目,一脸英气;后面紧跟着一位大约十八九岁的少年公子和一位三十余岁的汉子,那少年公子左右张望,玩赏风景,口中不停称赞,一脸兴奋;那汉子却一脸阴沉,缄默不语;殿后黄骠马上那人,一身青蓝长袍,头上歪戴着一顶南华巾,背上一把古旧松纹宝剑,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颌下一把花白长须,逆风乱舞,是个全真道士。
领头那白袍汉子回首道:“莫三叔,杨师兄,前面就到平靖关了,时间已晚,我们抢在闭关前,赶过去如何?”三人齐声道好。那道长两腿一夹马肚,跨下骏马扬蹄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发足疾奔,一瞬间竟抢到了最前面。白袍汉子哈哈一声大笑,奋蹄扬鞭,一行四骑你追我赶,很快就冲出了平靖关。
过得关来,莫道长放慢马速,等着三人过来,并辔而行。行不多时,迎面见路旁伸出一个酒招子,在夜风中上下翻飞。莫道长勒马道:“大少爷,这一路快跑,不知不觉已两三个时辰了,我们且去歇息片刻,也好歇歇马力。”身后少年公子笑道:“莫三叔,不是马累,只怕是你肚中酒虫发作,闻着酒香了吧?”莫道长哈哈大笑道“还是小少爷最了解我。”
那白袍汉子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今晚还要赶路,是该先垫垫肚子。”说话间,一行四骑已到了酒馆门前,翻身下马。
门前官道上,南下之人络绎不绝,便是傍晚,酒馆中生意依旧红火。四人进店来,在靠窗一个空桌前坐下,莫道长敲着桌子叫道:“小二,来一坛好酒,给道爷解解乏。”白袍汉子又点了几样酒菜,店小二应一声,自去张罗。
不一会儿,酒菜端上桌来。莫道长抢过酒坛,一掌拍开泥封,满满斟了一碗,仰脖干了,咂咂舌道:“他奶奶的,这才够味。”少年呵呵一笑,起身捧过酒坛,给四人斟上。莫道长连尽三碗,打个酒嗝,消瘦的脸上,立时红霞灿烂。
那个被称作杨师兄的汉子道:“四师弟,师父这次准我下山,还得多谢你了,我先敬你一碗。”说着,端起酒碗喝了。那白袍汉子道:“师兄客气了,其实师父他老人家早有安排,准备让师兄下山历练历练,小弟此次顺路去蒙柏谷看望师父,③只是时间赶得巧罢了。屈就你到我家暂住,诸事还请多担待。”杨师兄哼哼两声,抓起一个兔腿就啃,道:“我们师兄弟,不是外人,好说好说!”
那少年斜眼看了他一眼,道:“大哥,这次父亲吩咐我们去京师探查战情,还没看出个眉目,就急匆匆往回赶,依你看,金贼此次进犯中原,意在何为?是否和以前契丹人一样,掳掠一番就会退兵?”
白袍汉子叹口气,道:“金兵此番倾巢而出,来势汹汹,狼子野心,其志不小,绝非仅仅掳掠强夺这样简单。”说着,慢慢饮了口酒,眉头紧锁,一脸忧色。
那少年高声道:“那他想怎样?我大宋可也不是好欺负的!”
白袍汉子摇摇头,道:“我大宋不好欺负?只怕不见得!三弟,你还太小,其中许多关节并不清楚。”
那少年不服气道:“我大宋幅员万里,人口繁庶,兵多将广,他金国不过弹丸之地,全部民众加起来,也不过数十万之多,和我大宋一个州郡差不多,难道我们会怕他不成?”
莫道长咽了一口酒,嘿嘿笑道:“小少爷,我问你,这世界上是大肥猪厉害,还是狼更厉害?”少年道:“当然是狼更厉害一些,这还用问!”
莫道长一拍桌子,道:“招啊,我们大宋现在就像是一头大肥猪,膘肥肉厚,肥的冒油,谁见了都想宰来吃了;金贼就像是一头饿狼,虽说个头小,但是性子凶残狡猾,见谁都敢咬上两口。你说,偌大一头大肥猪,摆在面前,狼会放过?”
少年道:“可是大宋精兵百万,猛将如云,岂都是吃素的?”
白袍汉子道:“大宋兵将虽众,但久疏战阵,战力极差,好多兵卒,聊充长官的厮养随从,平日里帮着看家护院、开道张旗罢了,如何抵挡得住金贼的虎狼之师?朝廷虽年年增税加赋,可是这些钱,并没有用到练兵强国上,而是供皇上一个人挥霍享用。你可知道,太上皇修了一座艮岳,便耗费了多少银两!④”
少年道:“就是征用花石纲所建成的那座艮岳吗?”
白袍汉子脸色凝重,沉声道:“对,艮岳是专供皇帝游玩的庭苑花园,其间遍布奇花异石,这些奇花异石,均是自江南搜括而来,那些运送花石的大船,十艘一组,一组称为一纲。为营建艮岳,从江南溯淮河而上的花石纲,舳舻相接,络绎不绝,整整运了二十年,你说这要花费多少银两?劳民伤财,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倾家荡产。”
少年奇道:“不过是一些花草石头,如何会害得人妻离子散,倾家荡产?”
白袍汉子道:“朝廷为了搜刮这些奇花异石,特意在苏州成立应奉局,在杭州成立造作局,由一为名叫朱勔的大奸贼主持,到处祸害百姓。如果查知谁家有块石头或者花木,比较精巧别致,就用黄封条一贴,这就算是进贡皇帝的东西了。进贡倒也罢了,不过是舍弃这些丧志玩物,可是这石头还要百姓认真保管,如果有半点损坏,就要被派个大不敬的罪名,轻则罚款,重则收监,兵士乘机敲诈勒索,那些被征花石的人家,被迫无奈,就只得卖儿卖女,到处逃难,这可不是妻离子散?有的花木高大,不便搬运,兵士们就拆房凿壁,这不就是倾家荡产?更有甚者,有些石头花木太过庞大,出不了城门,把城墙都拆了,过不了桥,就把桥拆了。听说朱勔在华亭县搜到了一棵唐朝时栽下的古树,河道中运不出去,只好走海路,不想遇着风暴,船翻了,连树带人,都沉到海底去了。”
那少年闻言,挢舌难下,连连摇头。
白袍汉子又道:“太上皇爱石成痴,竟然将一块太湖石加官进爵,封为盘固侯,欲求大宋江山象它一样坚固如磐石。⑤”
那少年道:“当年秦始皇封泰山之松为五大夫,⑥还是因为这棵松树,与其有遮风避雨之功,即便如此,尚且惹得后人耻笑。一块石头,竟然被封为侯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笑,可笑。”
莫道长恨声道:“何止是可笑,我看就是荒唐。现在可好,敌人都攻到门口了,可以派石头侯爷,临阵打仗去呀,荒唐,荒唐,真他妈荒唐。要是我就将这石头砸得稀巴烂!”一张瘦脸气的通红,将手中酒碗往桌上狠狠一拍,拍得粉碎。惊得店中人纷纷往这边张望。
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奇哉怪矣!错怪了石头,又拿酒碗撒气,好没来由。”
莫道长扭头一看,见身后一张桌旁,斜倚着一个中年汉子,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袍,两鬓斑白,头上戴顶方巾,病恹恹的,竟是个穷酸儒生,旁边一位老翁,稀稀疏疏几根雪白头发,用一根木棍簪成核桃大小一个发髻,佝偻着身子咻咻只是喘气,看上去,比那儒生还要老上许多。见状不由鼻孔一翘,怒声道:“兀那秀才,有什么奇哉怪矣?”
那儒生慢慢摇着头,冷冷道:“想那石头无知无觉,无欲无求,雨淋也不恼,雪压也无怨,不过是天地间一顽冥之物罢了,虽偶得机缘,进了九重天廷,无论如何显贵,说起来,它仍乃一顽石而已。天下倒悬,社稷颠覆,干卿何事?世人不责恨真正的罪人,却将所有的咎过罪责强加于它,岂不是奇矣怪哉,怪哉奇矣?”
莫道长挣身起来,便要发作,那白袍汉子忙使眼色止住,起身对那儒生屈身一揖,道:“这位先生,在下这位道家朋友言语粗疏,惹您见笑了。只是这石头虽无知无觉,无欲无求,但是却因它而耗空了国家财力,也不能说它全无过错。我等见浅识薄,还请先生不吝赐教。”言语甚是谦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