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酒肉都搬上了桌。老头装了一簸箩上好马料,正欲出门喂马,刚到门口,不防备门帘从外掀起,将簸箩掀翻,黄豆油渣洒了一地。一名青衣汉子恶狠狠骂道:“不长眼的老东西,洒了老子一身。”说着抬手将门帘高高打起,一人负手踱步跨进店来,神色自得,一脸矜傲,正是鄱阳帮主姚子衿。
姚子衿进店来,那名随从将竹帘放下,那老汉鞠躬作揖,没口子地赔不是,那随从方才喝了一声“滚!”骂骂咧咧走过来,伸袖将桌椅拂拭了一遍,然后满脸谄笑地请姚子衿坐下。
钟仪见他肩膀上还缠着绷带,正是被黄佐所伤之人,昨日被打得灰头土脸,不想今日又是这般蛮横骄纵,不由暗自摇头,心想:“一个小小喽啰,身在异地,竟是这般嚣张跋扈,不知到了江州城中,又是何等的耀武扬威,胡作非为哩。”心中也不想多生事端,别过头去,佯装看着窗外风景。
姚子衿看了看桌上的酒肉,皱眉道:“赵龙,你去问问老板,就只有这些东西吗?油腻腻的,怎么下口?”那被唤作赵龙的随从忙道:“是,属下去问问。”张目一望,也没有见着掌柜,高声喝骂道:“谁是掌柜?快给老子滚出来!”
那老头正在外面喂马,听见声音,忙屁滚尿流地跑进来,陪着小心道:“这位大爷,有何吩咐?”赵龙斜眼瞅着,问道:“你这店里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新鲜可口宝贝,统统拿出来,这几位爷吃得高兴了,赏钱是不会少你一文的。”老头道:“是是是”转身又进了里屋。
过了良久,听得里屋窸窣声响,走出一个伙计来,肩上也是搭着一条汗巾,手中托着一个漆色斑驳的木盘,盘中装着一碗白灼鸡,一碗酱牛肉,另有一瓶花雕,一个青瓷酒盅。那伙计走到桌前,将木盘往桌上一放,布上酒菜,在一旁垂首侍立。
姚子衿掰了一个鸡头,切了一片牛肉,递给赵龙,赵龙忙伸手接了,站着就吃,瞬时吃尽,笑道:“帮主,这店虽小,手艺还不错,这白灼鸡做得和咱城西严老头的有得一比,你老人家尝尝。”姚子衿嗯了一声,又斟上一盅花雕,递给赵龙,赵龙受宠若惊,接过仰脖干了,咂咂嘴,道:“好酒,好酒,就是甜濡濡的,没有什么劲道。”说着将酒盅放下,回头对那伙计说:“小二,再拿一个酒盅来。”
那伙计摇了摇头,将酒盅拿起来,拉下汗巾就擦。赵龙忙喝道:“你干什么?”那白发老头忙从里屋跑了出来,一脸愁苦,躬身打千道:“老爷,乡下人不懂规矩,您老人家请多担待,不过小店小本经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酒盅,还算精致,小的见老爷尊贵,才拿出来给您使唤,这个…再拿一个可就没有了,虽然用过了,擦一擦还是可以用的。”那赵龙闻言把眼一瞪,就要发火。姚子衿摆手道:“罢了罢了,将就着用吧。”
赵龙闻言,方才止怒,捧着酒瓶,满满地斟上一杯,双手端到姚子衿跟前,谄笑道:“帮主,你老人家请。”姚燔把碗往前一推,道:“来,给我也来一碗。”赵龙忙又斟上。姚燔端起碗咕隆咕隆就喝,一气饮了大半碗,道:“他奶奶的,跟糖水一样,没啥味道。”将剩下半碗塞到那女子嘴边,那女子扭扭捏捏,推推搡搡就着他手中喝了。
姚子衿喝了一盅,撕下一只鸡腿,吃到一半,道:“赵龙,搬上几坛酒,让外面的弟兄也痛快痛快。”赵龙答声是,吊着膀子,依言出去了。
茶质粗劣,入口生涩,实在难以下咽,钟仪勉强喝了两口,心中寻思:“为何先前只见那老头招呼客人,不见伙计踪影,姚子衿一干人到了,偏巧他就出来了?可是古怪得紧。”不由回头往那伙计多看了两眼,只见他背影甚是消瘦,一身粗布衣服穿在身上甚不合体,帽子前倾,几乎将一张黝黑干瘦的脸全部遮住,露出个后脑勺,躬身垂头站在那里,衣角微微颤抖,似乎异常紧张。心中嘀咕:“这背影怎生和那书生的如此相像?”不由更是生疑。
恰巧姚子衿割了一块牛肉,送到嘴中慢慢嚼着,一抬头,正好和钟仪目光相接,神色不由微微一变。钟仪想要低头回避,已是不及,只得微微一笑,道:“姚帮主,幸会。”
姚子衿冷冷点了点头,道:“原来是钟少爷,怎么不见令兄?”钟仪道:“适才晚辈有些事耽搁了,我大哥他们已经先行走了。姚帮主这是回江州吗?晚辈回鼎州,正好顺路。”
姚子衿闻言哦了一声,心想道:“这可真是天赐良机,老子正想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今天一定得好好教训你一番,方可泄我心头之恨。”自矜身份,倒不好直接下手,别过脸向姚燔一使眼色,示意叫他发难。
却说昨日姚燔被沐蓉放蛇暗算,虽未曾咬伤,却着实惊吓不小,当夜往柳街花巷中寻妓嫖宿,和春芳楼一位艺名唤作小香宝的婊子胡天胡地地鬼混了一夜,很是惬意,方才惊魂稍定。第二日强夺硬索为她赎了身,打算带回江州,不意在这郊外野店偏巧碰着钟仪,且是孤单一人,心中正想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偏偏闯进来,打定主意要拿他出出心中恶气,一来泄恨,二来也好在小香宝面前逞逞威风,显显手段,见了父亲眼色,更是胆气粗壮,当下将小香宝一把推开,嘿嘿笑道:“原来是钟兄弟,孤孤单单一个人怪冷清的,怎么不见那位玩蛇的小丫头陪伴呀?”
钟仪听他言语轻浮,也不想理会,点点头道:“姚少帮主好。”说完,端起茶碗泯了一口,不再往这边稍望。
姚燔见碗中尚有一个鸡腿,伸手抓住,右手抱了酒瓮,得意洋洋走到钟仪桌前,阴阳怪气笑道:“钟兄弟,莫不是令兄当个芝麻大一点的什么狗屁承信郎,就真当自己是皇亲贵戚了,在这里拿势摆架子?”钟仪含笑摇了摇头,也不理他。
见他神情冷淡,竟似丝毫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姚燔更是心头火起,面上却仍是堆出一簇花来,笑道:“哟,就算是皇亲贵戚,就喝这些猪狗也不闻的东西?怪可怜劲儿的,来来,我这里还有吃剩下的一根鸡腿,就赏给你吧!”说着,抓着鸡腿就往他脸上杵来。
钟仪想着与鄱阳帮已经结盟,自然是一家人,也不想撸拳伸腿,伤了和气,眼见得一根油腻腻的鸡腿只向自己脸上戳来,慌乱中抄起茶碗一挡,没想到姚燔心中怒极,这一戳之中竟带了十分力气,听得扑的一声,正中碗底,茶碗崩裂,茶渣汤水竟淋淋漓漓地泼了姚燔一脸一身。
钟仪哎哟一声跳起,连声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
姚燔将鸡腿往地上狠狠一扔,胡乱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骂道:“奶奶的,小爷抬举你,你还不领情,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说着,右手一抖,将酒瓮往钟仪狠狠砸了过来,顺手抽出腰间佩剑,刷刷刷,接连三剑,剑尖指向钟仪要害。钟仪一偏头,避过酒瓮,口中连连道:“别误会,别误会。”剑光闪闪,已经到了眼前,一时手忙脚乱,想要拔剑格挡已是不及,只得矮身一个打滚,从茶桌底下钻了出去。
只听得酒瓮咣当一声,扔到了窗外地上,摔得粉碎,鄱阳帮一群帮众正聚拢在树荫下,呼五吆六地猜拳喝酒,倒被吓了一跳,纷纷挺刀持棍,涌进店来。
姚子衿嘿嘿笑道:“钟少爷,小儿请你吃鸡腿,不领情也便罢了,为何又要泼他一身茶水?你以为我鄱阳帮就真是软柿子,可以由你天载社随意捏弄吗?”
钟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衣衫不整,头发蓬乱,那副形象是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听他父子不仅不认错,反而是猪八戒败阵,倒打一耙,斥责自己不是,不由怒极,心念一转,想道“看来他父子是存心和我找茬,我又何必和他客气。”因而笑道:“姚帮主,这话是怎么说的?就像令郎所言,这猪狗吃剩下的东西给我吃,那我当然是不会吃啦。”竟是将他父子骂做猪狗了。
姚燔先前见他倚窗而坐,打量着自己这三剑出手,他全无退路,必然受伤无疑,没想到被他逃脱,听他出言反骂,挺剑刷刷刷又是三剑,钟仪腾开手脚,拔出佩剑,听得当当当三声,一一招架开来。两人攻来挡去,斗在一处。
赵龙见少帮主和钟仪厮斗,横刀就想上前帮手,姚子衿心想:“看这小子,武功也是稀松平常,燔儿一人足可胜他,何必落人个以众欺寡的口实。”摇摇头将他止住,又斟上一杯花雕,悠然自饮,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