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在这一刻,张祥有种想大声哭喊出来的冲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且缓缓地闭了一会儿眼睛之后,才终于将其压制住。张祥取出了别在牛仔裤上的钥匙,打开了他外婆家那布满沧桑的青色油漆木门。
门开之后,除了张祥的外婆以前所铺设的那些烛台以及放有圣经的那一面桌子外,其他沙发什么的都已经没有了,即便是那桌子上,也早已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四周一片空落,倒是天花板的几个角落布满了蜘蛛网,仔细看上去,还能瞧见上面黏着的一些蚊虫。张祥的眼睛忽然停住了,并且眼泪终于抑制不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墙壁上出现了一首诗,其实那首诗已经约莫有了十多年的历史了。好像是张祥在上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用粗黑地木炭写的。
《宿新市徐公店》宋杨万里
篱落疏疏小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张祥也没想到,那么多年前所涂鸦的小诗居然还能看出痕迹来,并且竟是那么的清晰。似乎当时曾做过老师的外婆还在笑这些涂鸦出的字过于歪扭,简直就和蚯蚓穿越泥土的轨迹差不多。张祥流了会儿泪,之后笑了笑,将泪擦了,忽然想起很久没见过外婆和那甚至可以说从未见过的外公了,于是二话不说,走上了通向二楼的水泥楼梯。
张祥外婆的房间里的一切并没有怎么变动,望着外婆房间那相框里泛黄了的照片,张祥忽然觉得心里特别温暖,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照片里是张祥外婆那一张慈祥可亲的脸,旁边是他未曾谋面的外公,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个憨厚老实的人。他黑黑的肤色,厚厚的嘴唇,圆而小的眼睛,笑得已经合不拢嘴了。看起来,那时候外婆和外公都还年轻。但那照片是早已泛黄了,而且夹相片的木夹子也已成了朽木,一捏就会掉下一些碎屑来。外婆的梳妆台上除了摆放着她和外公的合影外,便只有一把木梳以及装那木梳的铁盒子。
那时候的人,大抵在拍照的时候都是一本正经吧!张祥这样思忖着,猜想他那未曾谋面的外公在拍照的时候,是不是实现了他那个时代的一个大大的梦想呢?外公喜欢笑?在那样的年月里,生活是多么的艰辛呵!然而对于一个喜欢笑,喜欢看着他的爱人笑的男人而言,再艰难的生活也多多少少的有了莫可名状的希望吧!
外婆的卧室里仍旧摆着那张搭着蚊帐的床,床的上面仍旧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按上去,却感觉还是有些硬硬的。迄今为止,床上仍旧摆放着两个枕头,一床被子。
也许从童时到少年的那些年里,张祥并不能解释这种现象。然而如今的他却一目了然。一张床,两个枕头,一个人睡,可怜外婆在那张床上一个人一睡便是接近二十年。张祥甚至想到:“那时候外婆半夜会不会醒?醒的时候会不会很想外公仍旧像活着时那样抱着她?或者在翻身的时候想抱住什么?
张祥的外婆去世时,张祥并不知晓。坦白了讲,即便是他知道了,也未必能去参加其葬礼。
张祥是在初中快毕业的时候离开镇子的,这一离开,便是整整四年。有时候想想,人的一生最美好的时刻或者时期大概也就是那么几分钟或者从童年到少年的那么些年。对于张祥而言,最快乐的就是在镇子上生活的那些岁月。
按照张祥曾经的打算,应该是要在初中毕业之后才离开的,然而还没有到毕业的那一刻,却偏偏发生了那样不堪的事。如果,如果有些事情可以重来,张祥甚至在想,在那件事发生的那一刻,他会仍旧以比较极端的方式去面对吗?此刻,张祥就躺在外婆家原本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子里的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有些黑色痕迹的天花板,不觉又回想起了那件不堪的事。很快的,张祥的嘴角牵起一抹弧度,心里暗道:“就算是重来一百次,老子也还是会那样做……”
翌日一早,张祥起床后,径直去主街偏向水果市场旁的面馆吃了一碗杂酱面。那家面馆的老板是一个年逾五旬的大妈,她的手臂和大腿似乎与那比较瘦小的身子不太协调,但配上她那一如既往的笑容以及言谈中的亲切,便使得任何去那里吃面条的人顿时心情愉快了不少。当她看见张祥走来的时候,甚至是有一点不相信的,可是仔细一看,除了比曾经稍微高了一点,尤其是脸上的轮廓更加鲜明了一些外,其他的倒没有什么变化。对于她而言,张祥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小伙子,即便是发生了那事,她也并不会以此而否定曾经从张祥身上感受到的一切。
在里面的四年中,张祥对于忍受孤独,并且在孤独中寻找生的希望这样的句子有了更多更深的体会。在思考这些的时候,张祥已经走了很长一段公路,那是通往张祥外婆与外公的坟地的必经之路,而思考诸如前面所提的那些,则是因为对于过去与外婆在一起的时光有了更深的体会。
是啊!张祥的外婆是信任基督的,可是基督究竟有没有照顾到她呢?或许真的有,未曾谋面的外公兴许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吧!而今他们终于是团聚了,入土为安,死后同穴,于活着的人而言应该并不知道死后的事,但正因为他们死后同穴的事实,那么是不是多多少少给了活人很深的感触?使得尚且活着的人更加珍惜在人间的岁月?不管怎么样,他们终于可以团聚了,等了那么多年,外公和外婆都算是盼到了……
张祥是和他妈妈一起回老家的,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一个追求了张祥妈妈多年,最后在张祥的父亲抛弃了他的母亲后从而和他母亲走在了一起的男人。
张祥的父亲没有回来,理由是工作太忙,应酬太多。
据说,张祥外婆的葬礼并不十分热闹。张祥很清楚,他的外婆向来是不大于与别人来往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活着的时候平平淡淡,死了的时候自然清清静静。值得欣慰的是,那些来参加张祥外婆的葬礼的人都流下了真诚的眼泪,用一句诗里面的话说:“那是人生价值的珍珠。”
走过一条石板路,转过几个弯,便能看见后山腰上张祥的外婆和其外公的坟墓。张祥外婆的坟就立在他外公的坟旁,看起来要秀气小巧得多。外公的坟头上长了好些野草,都已经漫上了坟头。上面谁曾挂上的“坟片”也已经不成形状,不过那些枝条因为纤细,像魂幡一样在风中摇摆。外公的坟前有几个小碗,不过里面都黑糊糊的。香已经烧尽了,留下枯蒿在那里,既不显得招摇,看上去却也并不落寞。坟前的空处也已满是尘埃,料知探望的人少。而事实上,外公年轻的时候是有很多的朋友的,只是有些朋友原来根本算不上。而另外的外公帮助过的好些朋友,以及那些朋友的亲戚或者——朋友,至今还记得、还怀念着外公。但怀念是在心里,能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
张祥看着这些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年出去游玩,在车上的时候,和一个年长的人谈到什么。那个年长的人忽然问张祥是谁家的孩子。张祥说是他的父母其实不是本地人。不过张祥又说道:“向诚志是我外公。”那位年长的人一听,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顿时显得激动异常,他说你就是他的孙子!张祥愣了愣,下意识地回道:“是的”。
通过那位老者的叙述,张祥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激动的原因。二十年前,张祥的外公还是道路整修对的队长时,那位年长者正是张祥外公的同志。因家里面人多,所以工资实在是有些不能满足家里面的需要,而且尤其是那老者那时候还没有结婚,就因为生活上过于贫困,因此一拖再拖。张祥的外公也不知道周济了他多少次,因为看中他的人品,甚至还找了几个朋友一起张罗他之后的婚礼,以当时的条件来看,还是相当体面的。
张祥的母亲并没有呆多久,走的时候叫张祥一起,张祥没有应。张祥的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幽幽地看了看张祥那瘦削的脸,而后终于朝着那个男人走去。其实来这里的时候,那个男人是开着车的,不过张祥没有乘坐。
周边显得冷清了一些,偶尔风吹动竹子的声音传来,顿时在这样的境地下使得张祥的神色显得有些伤感。
张祥的外公的坟旁有一片小竹林,张祥曾在里面点过火炮,燃起来的时候除了一般的噼啪声响,还夹杂着一些掉落的叶子和炸起来的尘土。甚至能在这片小竹林旁听见沙哑的呜呜声,似乎就是风声,似乎还有其他的声音夹杂在内。这会儿的风似乎又大了些,那些竹子因风而互相摆动的声音听起来着实是有些凄凉。
张祥忽然又想起了之前下意识地看着的外婆屋前的那棵春天树,似乎以前外婆家门前种的是一棵高大的杏树,但因为“九·八大洪水”的缘故,连根都给掀了。其实生和死真的有差别么?活着的人怎能知道死去的人不是继续以另外一种方式存活呢?但真的又是这样么?这难道就不是活着的人的自我聊慰?而面对那些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人的离去,心里又怎的不为之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