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秋月睁开眼，便看到莫苍穹一双泛红的双眸，血丝镶进瞳孔，半滴泪珠挂在睫毛深处。他微微一笑，以呻吟般的声音道：“苍穹……你，怎么了？”
守在床着的，还有秋神医以及弟子、风清儿的贴身丫环小红等人，未待莫苍穹开口，秋神医已伸出瘦如估枝般的四指搭在花秋月脉上，片刻方道：“气息虚弱，但形色不散，算是过得此关了。”接着脸露笑意道：“花长老，少说话，需当好生调养才是。”花秋月道：“秋伯，我可好些年没见你了。”秋神医作个禁声的手势，微笑道：“众人都担心你得很，你且休息，能起得身了咱们再叙不迟。”说罢起得身来，向左右道：“你等可去回禀了。”
莫苍穹往床边一坐，双目盯着花秋月，沉声道：“你可吓死我了。”花秋月微微一笑道：“你怕我死了不成？”莫苍穹正色道：“正是怕你死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心里十分悔恨，若是你真死了，只怕我此生都难以原谅自己。”
花秋月嘿嘿笑道：“何出此言？是我自己不小心，奈你可事？”莫苍穹摇头道：“不。若非我不愿动手，处处藏着这一身的武艺，那冷百达要动手，我上去斩了他便是，否则又怎会让他有机会伤你！你可知道，那剑锋离你心房只两寸之距，真的是危险到了极致。”
花秋月道：“竟然如此凶险，我自己却不知道，看来秋神医真不愧是神医啊，我现下丝毫感觉不到痛楚呢。”
莫苍穹道：“你自己不知，可急坏了我们。”
花秋月道：“我虽不知自己，却知道你们定是急坏了的。再者，令你如此内疚，我这也无奈得很哩。”他与莫苍穹生死之交，平生第一次见莫苍穹如此说话，情知他是责怪自己，免不得心里好生感动。
莫苍穹盯着他双眸，轻声道：“你可知江湖上为何称我为‘大漠一剑’？”
花秋月道：“你过去不是说过么，是什么浪得虚名……”
莫苍穹摇摇头道：“的确是虚名，不过在我十一岁时，便得了此虚名。”
花秋月却不奇怪，微笑道：“你一身武艺，为人又十分正直，平日里虽说做出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我却知道你不是那种浮滑之辈。”
莫苍穹点头道：“不错。你的确是我的知交。”
花秋月道：“我的确是。”
莫苍穹道：“所以，若你真的死了，我这辈子也原谅不了自己。”
花秋月道：“若我真的死了，却真的怪你不上。”
莫苍穹道：“怪得上。”
花秋月道：“怎么讲？”
莫苍穹看了看窗外，攸攸地道：“我还记得，在我幼年时，跟爸爸、妈妈住在一个很大院子里，院子里有很多佣人，我爸爸还有一些弟子，他们都很喜欢我。”花秋月见他说起往事，心下好生吃惊，暗道相识近十年，却从未听他说起，一时大气也不敢出，只能点头示意。
莫苍穹接着道：“可是在我九岁那年，不知怎么的，爸爸不在了，妈妈一个人带着我赶了很久的路，到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我问她那是何处，她说——那是大漠。”
花秋月不禁道：“想是有何变故吧。”
莫苍穹点点头接着道：“那时我还小，妈妈不肯说给我听，只拿着一本剑谱要我练剑，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若是练成，可以无敌于天下。你可知道，那时我才九岁，还不懂得什么叫无敌于天下，自幼爸爸也传过我一些运功的法门，却从未传我招式、剑法。”
花秋月道：“你每日练多久？”
莫苍穹道：“我也不知道要练多久，总之除了吃饭和睡觉，我都要练剑。若我有片刻玩耍，妈妈便要打我，便要哭。”
花秋月道：“那你与伯母，二人都不容易啊。”
莫苍穹叹口气，接着道：“就这样，我练了两年，将一本剑谱翻来覆去早已练得烂熟。可妈妈却说我差得极远，依然要我练剑。后来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便乘妈妈去镇上购买粮食时偷偷跑出去玩。”
花秋月道：“然后呢？”
莫苍穹道：“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住得很偏僻，四周除了有一小片柳树，便什么也没有了。便是大漠本地人也不愿在那地方住的。可是，我在那住了两年，却从未去过那片柳树林里。于是我便去了。于是，我现在所有的性格，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花秋月道：“你遇到什么了？”
莫苍穹道：“我一进去，还未跑得两圈，便在树下睡着了。等我睡醒时，就听到有人吵架，我躲在树后悄悄的看，原来是两名壮汉拿着刀剑在威胁另一名老者，要那老者把带着的姑娘交给他们，那姑娘只是不停的哭泣。我那时太小，还不懂得他们是想要侮辱那女子，眼看那两人举起刀来要杀那老者，我不知怎的，忽然就站了出来。”
花秋月点头道：“嗯。这才是你。”
莫苍穹微微一笑道：“那二人见我出面，也不把我这个小孩放在眼里，依旧要杀了那者。于是，我便向那两人大喊：‘你们敢和我动手吗？’，等我说出这句话后，我才发现，我偷跑出来玩，并没有带剑。”
花秋月笑道：“那咋办？”
莫苍穹道：“说起来，运气十分好。那两人武艺也不出众，他二人本想随手将我击倒，却不想被我躲了过去，于是二人便拿刀来砍我，我手上无剑，只得躲闪，他们追我不上，便骂我是乌龟。我气不过，便回话说我手上无剑，否则要他们好看。”说吧，嘿嘿笑了几声，方才接着道：“不成想，那老者却不知从哪里弄出一把剑来，对我说：‘小兄弟，我这有剑，你可用得上吗？’那两人有些托大，便让我接了剑。”说到这，神色仿佛便回到了当年，又叹息道：“唉，我拿了剑，便与那二人动手，初时我只照着剑谱里的剑招挥舞，却是奈何不得他二人，始终处在下风，险向环生。到后来，我慢慢领悟了如何接招、化解、反攻，一时便能齐鼓相当了。”
花秋月道：“那他两个大人斗你不过，可有些难为情啊。”
莫苍穹点头道：“是啊，于是他们便发功了，使出绝招来，我只觉得满天都是剑光，毫无防守之力，心里害怕得紧，一着急，脑子里忽然闪出小时候见我爸爸用过的一招，于是随手便使了出来。”
花秋月道：“后来呢？”
莫苍穹叹息道：“然后，那二人便死了。我的剑划破了他二人的咽喉，鲜血流了一地。我当地便吐了。”
花秋月道：“我第一次杀人时，也是如此。”
莫苍穹道：“可事情还没完，那二人死后，我才发现那老者与那姑娘不知几时已经偷跑了，就留着我一个人在那，我心里怕得紧，匆匆忙的便跑回家去了。回家后，也不敢给妈妈说，又被妈妈打了一顿。我自以为没事了，不成想，过了几天，就有人找上了门来。”
花秋月道：“那你的麻烦可真来了。”
莫苍穹道：“是啊。那些人我后来回想，应当是有七个，个个都算得上是高手，说我杀了他们的兄弟，救走了他们的仇人。我妈妈把我叫出去，问了问我，我只得把事情和盘托出，奇怪的是，她却没有骂我，还对我微笑嘉许，于是我本来十分害怕的，此时也不怎么怕了。”
花秋月道：“伯母真是明事理。”
莫苍穹接着道：“那些人要我偿命，十分的凶狠。其实，我妈妈的武艺也是很高的，可是她却不肯护我，只对我说：‘穹儿，事情是你惹下的，你自己要想办法解决，男子汉，自己行事自己当。’然后，便回到屋里，拿了一把剑出来，那并不是我平时练习的剑。”
花秋月道：“是你现在这把吗？”
莫苍穹摇头道：“也不是，那是把比较细的剑，我从未见过。于是，我便拿着那把剑，向那些人走了过去。”
花秋月道：“然后，你便杀了他们？”
莫苍穹道：“没有。我手上握着剑，心里却想：‘那是杀了那两人，这就惹来了七八个人。若今日再杀了这些人，明日岂不又要惹来几十人。’于是我心里怕麻烦，便不肯再杀人了。我于他们交手，每每要刺中他们、砍中他们时，我便把剑锋一侧，不曾伤了他们。”
花秋月道：“你从小便想得如此周全。”
莫苍穹笑道：“还真不是周全，就是怕麻烦。”
花秋月道：“后来呢？”
莫苍穹道：“后来，他们知道我剑下留情，便也停了下来，不再动手了。然后，我妈妈走上来，她一掌将我家门前的一块大石击得粉碎，对那些人说：‘你们的兄弟，想要*一弱质女子，我儿子这才路见不平，将他们杀了。若非他念及你们是为了朋友义气而来，适才也不会手下留情，希望你们好自为之吧。’我妈妈显了这手功夫，又说了这番话，那些人想来也是如此，便尽数去了。临走时，其中一名领头的人对我说：‘小兄弟，你一个人一柄剑，敌住了我们这一干人，倒是十分了得。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身手，再过得几年定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剑客，你今日剑下留情，饶了我们兄弟性命，咱们好生相谢，若查实你杀我等兄弟的原由，的确如令堂大人说言，那便算是咱们错怪了你，别的也不敢说，今后定在江湖上为你传名。’”
花秋月道：“此人倒算得上是真男儿，颇有些侠士之风。后来呢？”
莫苍穹点头道：“是啊，此人便是大漠闻名的‘狼刀’寇千山。后来，他找到了那名老者，查实了真像，于是真的便开始为我传名，并送了我‘大漠一剑’这四个字。”
花秋月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当初遇到你时，说什么也不信你就是‘大漠一剑’。”
莫苍穹想起与他相识时，也不禁笑道：“是啊，那时你只道我是个骗吃骗喝的。呵呵。”
花秋月道：“再后来呢？”
莫苍穹道：“他们走后，我以为母亲定要怪责于我，可她没有，她携了我手，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穹儿，你父亲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侠客，一生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你也要好好学他，你今天的事办得很好，娘很开心。’我那时却并不懂得许多道理，只认为不要随意跟人动手，动手也不要杀人，否则就会惹来麻烦，否则娘会不开心。”
花秋月点头道：“于是，你后来便极少与人动手了！？”
莫苍穹道：“是啊。你看，这十年来，咱俩在一起时，哪一次动手不是让你去，我是能不去就不去的。然而，这回的事，却让我这冷汗直冒，那剑若是剑正两分，你便死了，若你死了，我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心安的。”
花秋月摇头道：“就算我死了，也怪你不得，是我自己大意了。”
莫苍穹道：“不。我明知道冷百达与咱们是血海深仇，明知道他武艺超人，你敌他不过，却是放着手让你与他周旋……若是真有什么事，怎能与我无关。”
花秋月笑道：“那你又敌他得过吗？呃……对了，他跑了？”
莫苍穹低着头，有些难为情的讷讷道：“啊……呃，这个……呃，我把他杀了……”
花秋月吃惊道：“什么？你……怎么杀的他？”
莫苍穹轻声道：“我……我上去一剑就把他杀了，就像当年在柳树林杀那两人一样，用的都是那一招……”
花秋月惊道：“什么？一剑？只一剑！？”
莫苍穹待要回话，忽然房门一开，一女子急促之声传来：“花花……你可真的醒了么！”
来人，正是风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