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满世界都是晃悠悠的光。
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哭泣,还在捶打着大地。
两旁高山如遮天的屏障,将一切都与世隔绝,包括人生。
一切都那么陌生,就连那人最后的叮嘱都已遥不可及。
脸上满是泪痕,淤泥与泪痕交错,活像是丑陋的笑话。使劲摇摇头,才终于看清一切。
“谢天谢地,你终于没事了。”卡尔丁拖着满是鲜血的身子走到他的身旁,吃力地道。他的背部,赫然有鲜血在泉涌。
小今微微抬眼,看着这个男人,死灰的眼神,陌生的心境,仿佛透进了第一丝光亮,整个人才终于回到了人间。
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讨厌生离死别。
耳旁那声嘶力竭的哭泣仍在继续,其中隐隐还有两个男人的声音。
侧过头,就见渐趋狭隘的山间小道,在前方终于只剩下一丝缝隙。那道罅隙前,两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正拼命拉住一个女孩。那女孩子正挥舞着匕首,死命挣扎不休。她的左肩也血流如注,肩部之下,却空空如也。连袖子都已不见。
小今心灰若死的目光终于动了动,重新活泛起来。
“小露!”大声呼喊着女孩的名字,少年疯了一般地跑过去。
拼命挣脱着的女孩听见这声呼喊,一下静了下来。怔怔地转身,望着泪痕与淤泥在脸庞交错,跑过来的少年。
“小今!”悲痛顿时如决堤洪水,倾泻而出,少女带着哭腔,悲呼,“绿老头死了……”
不小心跌了一跤,素来极爱洁净的少年却管也不管,爬起来,冲到少女身边,看着少女鲜血飞溅的左肩,失声道:“你、你的左手呢?”
看着少年霎时变得极为可怕的表情,少女心里一痛,嗫嚅着哭道:“那、那人太厉害了,我、我打不过……”
“对不起,小今兄弟。是我没用,没能照顾好小露……”身上遍布着可怖的伤口,血迹斑斑的托布雷斯表情苦涩地道。
噗咚一声,有物体倒地的声音响起。却是那边的伊尔奇诺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伊尔奇诺大哥!”托布雷斯惊呼出声,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倒地的伊尔奇诺。
怔怔地抬起头,小今有些失神地望着伤痕累累的月之队众人。
片刻之间,小露左手被齐齐断去,血流不止。托布雷斯浑身至少有十几处伤口,其中更有几道紧邻着动脉血管,切入肌肤,连骨头都露了出来。卡尔丁胸前五六道伤,似是气劲掠过所致,虽然狭长,却不致命,唯有背部那道伤口,自肩而下,直到腰间,甚是可怖,虽未伤及要害,但时日稍久,也难免失血过多而死。受伤最重的却是伊尔奇诺,满身都是伤口不说,一双手臂更被人切菜一般砍得七零八落,却偏偏未伤及骨头,只是血肉像一块块烂布条般掉在骨头上,明显是对方故意为之,可见下手之人心肠何其狠毒。
月之队中,众人都身负重伤,除了他。
小今强忍住悲痛,紧咬着牙,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大家都过来。”
众人拖着满身是血的身子,一步步地挪了过来。就连先前一直吵闹着要去报仇的小露也平静了许多,只低声地哭泣着,站在小今身旁。
竭力平息自己心里那份痛楚,将那份躁动的疯狂压制,小今凝神静气,分出四股药元素,为四人疗起伤来。
夕阳落照,泛黄的城墙显出一抹鲜红如血。
正是一天繁忙结束,举家休息之时。并不宽敞的街道两旁,街坊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男人们抽抽烟,喝喝酒,女人们则做做衣服,哄哄孩子,扯扯家常。
真是一派安然闲适景象,连城门口那四名守卫都不禁打起哈欠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天来。
阿布大叔叼着旱烟,搬着一张凉椅,如往日一般,去杂货铺找拉克下草棋。走到门口时,眼角余光无意朝城外一瞥,却再也挪不动。
门口的四名守卫注意到阿布大叔怔怔投来的目光,都是一阵奇怪。为首的高个汉子大声问道:“阿布大叔,你盯着我们这几个大男人看什么呢?”
“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又不是大姑娘,我看你做甚!”阿布大叔怒骂道,却一把丢下椅子,转过身朝外跑去。
四名守卫哄然笑起来,都有些好奇地沿着老人的步子朝城外投去。却齐齐怔住,惊呼起来:“城主!”
低矮的城墙外,落日余晖下,赫然有五个人影踽踽而行。夕阳在背后投下,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显得几人格外高大。
而其中身背长剑,肤色略显黝黑,却又不是特别黑的中年男人,正是他们的城主,伊尔奇诺。
十日后。
又是城门口。
“伊尔奇诺大哥,就到这里吧,不用送了。”小今看着胡乱穿了件汗衫,敞着胸脯,叉腰站在城门口的伊尔奇诺,道。
“好,那你们两个一路保重。”伊尔奇诺点头,看着两个年轻人。
“魔法师大人,你一定要常来苏米娜亚啊。我们随时都欢迎您的到来!”阿布大叔叼着烟杆,满是笑意的道。
“呵呵……那是自然的。”小今也是洒然笑起来。回到苏米娜亚的次日,托布雷斯因担心母亲的病情,就和卡尔丁先一步告辞,回了瑞塔格行省。因为小露和伊尔奇诺的伤势颇重,还需要药魔法的调养治疗,他只能暂时留了下来,直到两人伤势痊愈。
五个人步履蹒跚地回到苏米娜亚时,全城居民有目共睹,眼尖的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会飞的魔法师。苏米娜亚的百姓们虽世代居于这个偏远之地,没什么见识,但见那日他一转眼就治好了卡尔丁肩部的伤,也都瞧出了这位魔法师的厉害。趁着他在苏米娜亚的时候,大家便公推阿布大叔去城主府拜访他,只望魔法师大人看在苏米娜亚条件艰苦,医疗环境差,百姓一旦有个病痛无从医治的份上,惠赐灵药神方,拯救一方黎民,让大家至少病痛加身,也能有个倚仗。
小今听老人言辞之中少不了一番奉承,但情真意切,他本也是苏米娜亚治下的百姓,对这个城市的人自然有着别样的感情,当下便留下了一些药剂配方和药草种子。
当然,按照莫离的叮嘱,讳禁森林的特有药草却是一分都未留下。饶是如此,一众百姓也是笑逐颜开,喜得直呼先生万岁。这城中本就没有什么医师,平时大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照着土方子自己解决。若是再重一点的病,却只有听天由命,祈求苍天垂怜了。如今小今留下这些配方与药种,无疑让大家的生命从此有了保障,也无怪大家如此感激了。
“那我们先走咯!那把剑我会交给托布雷斯大哥,让他捎给你的。”小露嘻嘻笑着,毫无伤别之情。
伊尔奇诺呵呵笑着,无所谓地道:“便是暂时放在你那里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用不上。”
小今神色一黯,但随即朝众人点了点头,挥手告别,同小露朝城外而去。
洛丹行省位处雷利亚特帝国东部偏北,乃是边疆之地,交通不甚发达。苏米娜亚又非一省会城,更是封闭幽绝,连车行都没有一个——事实上在这里开车行也挣不到钱——两人要去处在帝国中部偏南的帝都,却只能先步行出洛丹行省,再到比较大的都市通过魔法阵传送,直达帝都了。
两人从苏米娜亚出来,朝西南而行,在一个个光秃秃的小山坡间穿行——两千年了,这里的土质仍然不见好转,仍受着当年迪比特国王的昏庸荼毒。小今也不禁有点好奇,不知当年那迪比特国王所用的催长药究竟是何物,竟能将整个洛丹行省的土地祸害至此,直至两千年后仍是余威不断?
“真是的。托布雷斯和卡尔丁居然连招呼都不打,就先跑掉了。太不够意思了。”两人一路行出几十里,小露忽然嘟囔道。
小今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那还不是你自己,睡得跟死了一百次的猪一样。人家怕打扰你老人家养伤,哪敢造次!”说到这,语气却柔和下来,“说回来,你的手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及时告诉我。我好帮你调理。”
“你好像很关心我哦?”小露歪着头,睁大了眼睛坏笑着。
小今撇了撇嘴,神色丝毫不变地道:“那是当然的。若是你出了什么问题,没人和我说话,这一路岂不是很寂寞?”
“真的是这样吗?”小露满含笑意的眨眨眼,凑过身子来,看着少年。
“怎么?我这么回答,您有意见?”小今翻了翻白眼,抬起右手,挥舞了下。
再次见到“恶魔之手”横空出世,小露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心直冲头顶,三魂飞天外,七魄丧幽冥,哪里还敢乱来。忙退后几步,离小今远远地,抬起左手,手腕一挥,一把水蓝匕首跃然掌中,嘴上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不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和以前别无二致!”
小今点了点头:“这也幸亏你体内那股绵柔细长的斗气的滋润,否则你的手臂要长出来,至少还需五天。”
“啊?还要五天?光是这十天躺在床上,人家的屁股都已经快睡出茧了,再睡五天,那不是要我命么?”
小今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真不知道这位大小姐是从哪位高人调教出来的,没有一般女孩的矜持含蓄也就罢了,连“屁股”这么避讳的字眼竟也是脱口而出。连向来不拘世俗礼节的他,也不禁为之绝倒。但同时也感到格外亲切,和他一样,小露也像是天地间最具本色的璞玉,打生下来就未经世俗的雕琢,看来格外纯真。这大概也是两人初次见面,就倍感亲切的缘故吧。
“话说回来,你那斗气居然和生之斗气有些相像,但又猛烈了许多。你修炼的斗气叫什么名字?”
小露嘻嘻一笑:“说出来不怕吓着你,我的斗气叫凝砂。”
“这有什么吓人的……”小今不屑的道,“凝砂嘛,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字……等等,你说凝砂?”
小露满含深意地望着他,微笑不语,点了点头。
“好你个小露!”小今大喝一声,一副气不可挡的指着小露的鼻子骂道:“竟敢偷学我药神家的绝学!老实交代,你的凝砂舞是从哪里来的?”
“是人家药神家,又不是你。你就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小露扭过头去,不屑。
“那、那写月、飞天呢?也在你手里?”小今惊异道。
“那倒不在。”听她如此说,小今正吐了口气,却听她又道:“在我老师那里。”
“啊?”小今张大的嘴巴,吃惊的看她。忽然一脸悲愤之色,仰天慨叹:“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个混蛋这么不长眼,竟让砂月天落到了这等邪恶之徒的手上啊?”
小露见他在那里嘘唏不已,又说她是邪恶之徒,却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盈盈地道:“反正无论你现在怎么抱怨。砂月天都在我手上。你看着办吧!”
小今顿时垂头丧气:“说吧,你想怎么样?”
三千年前,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医师横空出世,他苦心求学,百折不悔,历经无数辛苦,终于诸系魔法以外,开创了一门新的魔法——药魔法,为魔法界、乃至整个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
魔法师除了魔法之外,向来是事事都不关心,除非国家发生战争,否则很难见魔法师为人民做事。所以魔法师虽然地位尊崇,世人无不敬畏,但实际上,说得准确一些,普通人对魔法师却是畏多敬少,对其强大实力只能仰望,却未必会有多尊敬钦佩。
独独这位少年,却受到了天下万民发自内心的敬仰和感激。原因无他,只因药魔法的创立初衷,便是治病救人,而非杀人。用于战斗之中,其实只是个无意为之的附属能力而已。
而这个药魔界的开山祖师,同时也是药魔系唯一的神灵,名字就叫砂月天。
但两人此刻所说的砂月天,却非药神本人,而是由药神所创,以其名字命名的绝世武技。
武技砂月天,分为凝砂、写月、飞天三个部分。相传这份武技乃是砂月天成神之后,为其爱侣冲击神道,精心所创。其中凝砂、写月、飞天,分别对应世俗、传说、神三个阶段。这个说法颇为笼统,以小今见识,只知世俗指的是平、飞、度三个世俗等级,传说指的是世俗等级以上的传说级别,也就是能力未被削弱的阿托夫那个层次。而神,自然便说的是成神以后了。
一套武学竟能贯穿人神之境,由此可见这套武功是多么的惊世骇俗。砂月天又是多么才华绝世的英杰。
本来砂月天的妻子照此套武技修炼,冲击神道轻而易举,谁料就在她冲击神道的地点被仇家得知,仇家趁其全力晋升神道之际,一击得手,害得女子神魂俱灭,肉身不存。
得知此事,胸襟开阔的砂月天首次动了真怒,亲临人界,将那一系魔法师尽数诛杀。只可惜大仇虽报,凝砂、写月、飞天三卷武学典籍却不翼而飞,砂月天找遍仇家老巢,依然毫无头绪,竟是连最后一点睹物思人的念头也就此被无端断绝了。
自那以后,砂月天便传下指示,凡药魔师一系,只要凝砂、写月、飞天三卷典籍有任何一卷,任何一丝线索出现世间,就必须全力寻找,至死不休。一来以免世人为了争夺三卷武学宝典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二来也为一解对亡妻的思念之情。
而药魔师之外的人得到了凝砂、写月、飞天三卷,若是用仗着三卷典籍的武技为非作歹,祸害苍生,凡药魔系法师必戮力同心,诛之后快,若是对方自愿立下血之契约,立誓谨慎选择砂月天传人,并在抄录一份后,将原卷归还药魔法师,那么药魔一系为表感激,在不违背道义的前提下,必须为对方做三件事。无论事大事小,无论个人喜好,都必须倾力完成对方的愿望。
天伦大陆从不信奉神灵。主要信仰的缺失也导致了一些道德方面的意识淡薄,譬如在尊师重道方面,有的人极为注重,有的人却从不放在心上,以为老师不过授业之人,我命由我,我是天生,何须敬重他人,更有甚者,为了利益而做出了残害师长之事。凌驾于世俗的魔法师自然也是如此。
而若说是否尊师重道全看个人嗜好,人生观点,那么整个药魔系在这方面的观点却统一到了极点,那便是极其的尊师重道。所以一系神灵的训示,在其他系来讲,魔法师们可能阳奉阴违,但对药魔法师而言,却是发自内心的遵从,奉行。
看小露这个表情,又主动说出了砂月天三卷所在,很明显她愿意立下契约,归还砂月天原卷了。如此一来,我不得也按着药神他老人家的指示,替她做三件事?想到这里,小今的脸色顿时苦了起来。
只希望她不要太刁难我才好。小今叹气,然而看着小露那越来越坏的笑意,心头的不祥预感却越来越重。
“别这么怕啦,反正除了凝砂外,写月、飞天两卷都不在我这里。我就算想还你,也不能够啊。“看着小今越来越苦的脸色,心想一直都被他用“恶魔之手”威胁,如今可总算找到他的软肋了。哼,看你以后还嚣张不?
“那你干嘛这么早就告诉我”小今松了口气,没好气道。
“嘻嘻,因为先前隐瞒了你一些事情,所以现在要主动一点,让你原谅嘛。”小露流转的妙目中满是笑意。
小今闻言一怔,知她所指何事,淡淡笑道:“呵呵……你也是有苦衷的。我不怪你。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么问你别在意,你为什么要当刺客啊?”
小露听他问起,收起了盈盈笑意,叹了口气,幽幽道:“就像砂月天因父母双双病逝,立志医道一样。”
“哦”小今轻轻应了一声,心有所感,叹气道:“对不起,小露,我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嗯”仿佛有无限幽怨,轻轻应了一声,继而却嘻嘻笑起来,双手叉腰,一脸得意:“哈哈,被我骗了吧。人家才不像砂月天呢!”
“你!”被她耍了一通,小今气急败坏,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半晌才问:“那你为什么要当刺客?”
“嘻嘻。因为我,看不惯坏人当道,欺负好人!”小露志得意满。
“嗯!不错的志向。只是不知您有没有这个本事?”
“哼,居然怀疑我的实力。要不要试试看啊?好歹人家凝砂也练到了第八层了。”
“您高抬贵手!我这细胳膊细腿哪经得起您拿捏啊?”小今哈哈笑着,当先跑开。心里却微微一叹:前辈,看来你的武技,小露是用不上了。
确实如此。砂、月、天三卷之中,凝砂只是基础,旨在打好根基,锤炼体性,攻击方面稍微弱了一些,这也是小露的攻击虽然凌厉,却比阿托夫弱上许多的原因。然而一代药神所创的绝世武学又岂是这么简单,一旦凝砂一卷修炼完成,进入写月阶段,威力便会一下提高数十倍。这自然比阿托夫的飘渺诀能强得多了。
然而老人留下的东西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在武学心得上,对经验欠缺的小露还是具有指导作用的。而且在小露未越过世俗等级以前,飘渺诀那高度凝聚的攻击仍然是能发挥不小的作用的。
就这样,两人一路吵闹,到了洛丹行省会城克里劳多,好歹买了两匹马,虽然有些不成样子,但也能代步。当下骑马穿过巴干省,直朝摩洛行省而去。
(二合一章节,将上次忘了更新的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