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荣没有料到太平军前几日还在浔江以东两度发起猛攻,而此时却突然掉头西上,将清军重兵远远甩在东南两面。向荣曾估计太平军意在东下与凌十八会合,决不会回头西去,故而放松了西线一带防守。
太平军未遇大阻又回到紫荆山下,只是在新圩一带碰到一些小麻烦。
界垌村烂秀才蓝如鉴伙同骆粮官栽赃敲诈韦源玠,*得韦昌辉一家投靠拜上帝会。金田起义前夕韦昌辉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抄了蓝如鉴的家,挖了蓝如鉴的祖坟。蓝如鉴本人则躲到桂平县衙里,受到顾元恺重用。因刺探情报有功,得了一笔奖赏。
太平军起义离开金田后,桂平原知县王烈已被革职查办,新任桂平知县李孟群,少年得志,雄心勃勃,立下“不灭会匪,决不罢休”之言。他一上任便四处网罗与拜上帝会有刻骨仇恨的人。蓝如鉴由顾元恺推荐给李孟群。
李孟群素来作风严谨,烟酒不沾,对蓝如鉴这个烟鬼并无好感,只是给了些银两,发了些刀枪,就让他回界垌村办团练去了。
这就是把蓝如鉴放在风口浪尖上。蓝如鉴的团练还没练成,太平军又打了回来。蓝如鉴想再次骑着毛驴逃跑,却遭到韦昌辉部队的袭击。蓝如鉴死在乱军之中,总算让韦昌辉一家报仇雪恨。
太平军掉头西去,悄悄离开了江口圩。向荣滥杀一阵当地百姓后,立即派人去侦探太平军下落,自己则策马北上,赶往柳州,向钦差大臣李星沅面述战况。
李星沅此时正愁眉难展,朝廷取胜心切,屡下严诏,近日更言词激烈:“区区尚弟会匪,盘据江口圩一月有余。李钦差食朝廷厚禄,何以如此无能耶!”
李星沅对向荣说明心情。向荣狡狎一笑道:“李帅不必忧虑。朝廷远隔万里,哪能知我等苦衷。尚弟会远非添弟会可比也!建国立王,万众一心,所到之处杀富济贫,与百姓结成一片,你我何日能灭此贼?朝廷盼胜心切,屡下严诏,你我可暂报大捷,以慰皇上之心也。”
李星沅点头同意,与向荣联名报捷:“我军于三月五日、七日两次猛攻会匪,歼敌一千数百人。会匪溃散逃去,我军已收复江口圩。”
清廷闻报大喜,咸丰帝已于数月前正式登基改年号为咸丰元年。他龙颜大悦,特授予向荣“巴图鲁”荣称。
向荣受此殊荣,自然抱愧不已。他由一个普通士兵升为一省最高军事长官,实蒙朝廷厚恩。如今迫不得已谎报战绩,心中总感不安。他暗下决心,誓与尚弟会匪血战到底。
几日后,向荣得知太平军回头西去,于是率大部随后追赶。到了新圩一带又听说太平军早已翻越紫荆山,正向武宣县挺进。向荣志在阻止太平军西上,命令部队抄近路行军,火速赶到太平军前头堵截。
另一个清朝大员,新任广西巡抚周天爵,早两天到达武宣县内。他刚到桂林省城上任,便听得太平军已向武宣县城*近,遂率绿营兵一百,沿途又招兵勇一百来援守武宣县城。
周天爵一路见富豪大商,车推担挑,纷纷逃难。进了武宣县城,又见大街小巷,关门闭户,一幅凄凉景象。一入县衙大门,四周静无声息,兵勇一个不剩。只有知县刘作肃一人独坐案前,发痴发呆。周天爵率兵入内,他才缓缓起身恭迎。
周天爵厉声问道:“大批贼匪将至,你身为武宣知县,又如何卸敌耶?”
刘作肃象个孩子见了大人,苦着脸将满腹委屈尽数吐出:“平日粮饷不足,县内养兵甚少,传闻贼匪*近,士卒一跑而空,独留余在此空对四壁,无兵可派,无人可使。贼匪来时,余只有一绳悬梁,尽忠朝廷矣!”
说完,刘作肃扯起长袖,掩面大哭。直哭得伤心伤意,撕肝裂胆,使周天爵这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免为之动情。
周天爵生性残忍,道光二十年任湖广总督期间,创造非刑,惨无人道地镇压民众暴动。活人挖鼻割耳,锯腿剁臂。处以死刑时,先割*,再挖*,一点一点地将人折磨死。受害人发出阵阵惨叫声,周天爵听来倒觉得美妙动听。有一次,他想知道好好一个人是怎样变成残废的。于是,便亲自尝试,拿出平身武功对绑住全身的犯人,伸出十指,抠下犯人一对眼珠。受害者眼窝淌血,惨叫不止,周天爵却手托血淋淋的眼珠,仰天大笑。其心狠手毒,真叫人毛骨悚然,因而,人们叫他“小阎王”。
周天爵残忍至极,引起举国上下遣责。道光帝迫于与论压力,撤掉周天爵官职,发往新疆伊梨充军。周天爵这几年受了不少折磨,尝到了一些苦头,渐渐开始反省自己,残忍性慢慢变得收敛起来。
去年秋,林则徐来桂途中,病死在广东普宁县,广西巡抚一职空缺。咸丰帝听师傅杜受田之引荐,重新起用周天爵。
杜受田引荐周天爵时,道:“此人嗜杀成性残忍暴戾,太平时也许会惹是生非。而今南疆暴动四起,皆郑祖琛此类老迂昏愦者酿成大祸,非周天爵那般残忍狠毒而不能镇压。先帝重郑祖琛而贬周天爵实是一大失策了!”
咸丰帝奕詝遂一改心慈面善之态,寄希望于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想通过周天爵的所作所为,给太平军一点颜色看看。
周天爵几经人生坎坷,已是今非昔比了,若在从前他一定当场斩了刘作肃这无用之辈,然而,现在他倒觉得这刘知县有几分可怜。
“休要再哭,堂堂知县何以如此懦弱耶?快快备些粮草,让我两百兵勇有个安歇之地。”周天爵命令刘作肃道。
部队吃饱饭,马儿添了草,周天爵即刻派一百个绿营兵,驻守到武宣城南台村,灵湖一带,高插旗帜,遍地生烟,搞得人闹水响,故意虚张声势。
此时,太平军先头部队也已*近武宣县城,走到三里圩时,只见前面台村,灵湖一带,清军狗牙龙旗到处飘荡,炊烟密密麻麻,只怕碰到了大部清兵,故而先头部队一千人驻扎在三里圩,等大军到来再去攻打,错过了时机。
周天爵仅以一百绿营兵就吓住了一千名太平军,唱了一曲空城计,实在冒险,他自己身处武宣县城,张望南面动静,难免出一身冷汗。
眼看武宣县城朝不保夕,忽然,向荣率数千精兵赶来,与周天爵会合一处,占领了武宣城南几个村庄,堵住了太平军西上之路。
太平军坐失一日良机,没能趁虚而入,拿下武宣县城,待大部队来时,向荣已经赶到,作好了防御准备。交战几次,不分胜负。
向荣知太平军善于打伏击战、牛排岭、屈甲洲之战教训难忘。两军对垒。他从不主动出去,只是深沟高垒,占据有利地形,往往能以一当十,双方近在咫尺,对峙而立。
三里圩西距武宣县城二十六华里,南面紧贴东岭,太平军前锋部队就以这两处为据点,与台村、灵湖清军相对。
周天爵还没尝过太平军的厉害,他暗自埋怨向荣只守不攻,自己便忍耐不住,督台村数百名清兵,向东岭太平军发起袭击。
东岭太平军在林凤祥率领下,一举击溃来犯之敌,打死打伤一百余名,活捉多名清兵。
洪秀全从俘虏口中得知,太平军先头部队抵达三里圩时,整个武宣县内只有两百名清兵,而周天爵仅以一百人虚张声势,就吓住了一千多名太平军战士,他不禁暗自叹道:“我又失了一着矣!”他知道太平军要是得知情报,于当日马不停蹄,击败两百名清兵不在话下,西夺武宣县城易于反掌,如此良机又错过,为什么?
洪秀全熟读《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水浒》在实践中运用过其中一些战法。可是,起义以来已两次坐失良机,真令人懊恼和后悔。
洪秀全离开江口圩后,行军扎营,总是有一群王妃陪伴。整日寻欢作乐,头昏脑涨,已没有足够的精力指挥全军了。他选贤让权,退居清闲之心愈烈。
洪秀全早已看中了杨秀清,此人虽识不得几字,可是足智多谋,头脑机敏,带兵打仗很有章法,每次由他指挥都能打胜仗。况且,他一直对洪秀全很尊重、很服帖,可以逐渐把军政大权移交给他。为了达此目的,洪秀全准备采用古代兵法,设立五军主将及军师负责制。
洪秀全设大本营于东乡,此地位于紫荆山西脚下,东距三里圩近百里,到前线阵地较远,中间还隔着一些村庄,听不到前线的枪声,看不到对峙场面。洪秀全住在东乡,可以尽心考虑军师负责制,和选任五军主将。
此时,肖朝贵在前线与敌对阵;韦昌辉带兵在西边设防;石达开率部占踞紫荆山西脚各交通要道;冯云山在南领军护后,只有杨秀清留在洪秀全身边,协助指挥全军。五军主将已经自然定了出来。
军师职位至关重要,刘备用诸葛亮当军师而三分天下,梁山好汉推吴用为军师而屡战屡胜,洪秀全决定让杨秀清任军师,当然是看中了他非凡的军事才能。
军师一设,便要颠倒首领位次。冯云山原是拜会第二号人物,现在要降为第四号首领了。
洪秀全特意找到冯云山,征求意见,冯云山很乐意道:“没问题,只要天国大业能成,我个人一切在所不惜。”
“好!有贤弟这句话,二兄就放心了。南路交给曾水源负责防守,贤弟请随我到东乡去开五军主将及军师授职大会。”
一八五一年三月二十三日,东乡太平军大本营内,近千人聚集会场。洪秀全当众宣布:杨秀清为左辅正军师,领中军主将;肖朝贵为右弼又正军师,领前军主将;冯云山为前导副军师,领后军主将;韦昌辉为后护又副军师,领右军主将;石达开为左军主将。
人们都注意到这次立五军主将,位次上作了大变动。冯云山过去仅次于洪秀全,而现在他当了副军师,排在军师杨秀清、又正军师肖朝贵之后,职务明显下降了。
冯云山不以为意,他向来顾全大局,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只要有利于反清大业,他什么牺牲都可以作出。五年前,他独入紫荆,发展会员,谁也没见过洪秀全,是他尊重洪秀全的领袖地位,大力宣传洪秀全的品德才学,在人们心中树立了一个神圣而又可敬的领袖形象,而他自己却从不以此居功自傲。
五军主将的人选确定,是经冯云山表态同意了的。杨秀清、肖朝贵都是冯云山一手培养出来的。他俩一个多谋善断,一个勇猛果断;一个有天父代言权,一个有天兄代言权,在太平军中威望日增。金田起义以来,太平军由西到东,又由东往西,一路败清军,灭团练,许多次战斗都是他俩临危不惧,出奇制胜的。和洪秀全一样,冯云山钦佩他俩的军事才能。
冯云山早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哲理,他为发现了杨、肖这两位奇才而感到高兴。他熟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之句。他为自己的伯乐之举感到自豪。
让杨、肖二人充分发挥自己的军事才能吧!只是冯云山隐约感到,杨秀清机智中含着诡诈,敏捷里藏有祸心,不然他怎么投其所好,主张给天王选妃纳妾呢?杨秀清已经位居首辅,他的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天国大业,冯云山只能以老资格,对他加以监督。杨秀清感知遇之恩,当然对冯云山畏惧三分,听他几言。只要冯云山在,杨秀清就会保持一定的清醒。
洪秀全初立五军主将,对各首领作了明确的分工安排,一切必要事务,都有人具体去管了,太平军领导工作搞得更井井有条。
五军主将确立后,洪秀全可以退居清闲了,他不必再直接指挥某一个军事行动,只是掌握着重大决策权。既保持了领袖地位,又不必为瞬息万变的战争事务搅得头昏脑涨。
太平军为适应战争环境,确立了五军主将及军师负责制,首先在组织上获得成功。
杨秀清是个多计而重权的人,从前在紫荆山内当烧炭工,他就不满于自己卑下,常引吭高歌,抒展胸怀,大有掉臂天门之慨。现终于如愿以偿,当上首辅军师,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可表面却显得诚惶诚恐,十分谨慎。
肖朝贵当上前军主将,实际上是个开路打先锋,带头向敌人发起进攻的玩命官。反正肖朝贵性情凶猛,天地不怕,担此重任较合适。
冯云山领后军主将副军师,专门带兵保护后路,担子也不轻。秦定三率贵州兵一千,赶到武宣,加上陆续调来的其他几路兵马共计六千多人,统归向荣指挥,部署进攻太平军。
向荣最怕太平军的伏击战、牛排岭、屈甲州之败记忆犹新。他得知三里圩、东岭一带太平军前线部队只有几千人,如果以六千多人俱而歼之,获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经过精心的策划部署,向荣决定分四路进攻太平军。
第一路由思恩知府刘继祖率一千人进攻东岭;第二路由浔州新任知府张敬修率一千人进攻召村;第三路由向荣率主力攻三里圩之西;第四路由秦定三率一千人攻三里圩之北。
向荣几次败在太平军手下,已心存恐惧,不敢贸然进攻。无奈朝廷催促多次,李星沅又一再给他增兵添将,向荣不得不再次冒险,妄图吃掉前沿太平军。向荣想不出什么绝妙办法,只是在每路大军后面,设一杀手队,前面冲锋后面督战,如有后退,格杀勿论。
硬着头皮,万般无奈,四路清军又分头向太平军发起进攻。三里圩周围一时战火纷飞。
驻守三里圩,东岭一线的数千精锐在林凤祥、李开芳、吉文元率领下与敌展开激烈战斗。
肖朝贵骑马飞驰告急,各村驻军陆续赶往前线增援,人数很快又超过清军。
军师杨秀清也亲到前线督战,他让兵士们喝下迷药,打起仗来,个个视死如归,勇敢无畏。即使身上中了刀枪,血流不止,也不知疼痛,一个劲地奋力拼杀。
三里圩北面,一千太平军在曾天养率领下*上身、满脸血红、冲杀过去。贵州“双枪兵”立即死了百十个,前队一倒,后队就逃,杀手队斩了几个临阵脱逃者,也换回不了军心。清兵们前避太平军,后躲杀手队,乱钻乱窜,鬼哭狼嚎:“天啊!我不想死啊!”
兵败如山倒、秦定三再也压不住阵脚,眼看部下奔逃而去,自己也不想送死,掉转马头带了亲兵怆惶逃去。
贵州兵一逃,其它三路清军也人心动摇,战不多时,纷纷溃败。杀手队督战无效,反而激起兵士怨恨,四路清军丢下一大片尸体,躲进老巢里,再不敢出。
三里圩一战,太平军又是全线告捷,将士们高唱凯歌:“不怕向荣兵马足,天军引他到山麓。好比红薯进火灶,大大小小一灶熟。”
清军不敢再主动出击,躲进厚墙深壕里,每隔一个时辰就胡乱向太平军阵地打几炮,壮壮胆量。近万名清兵聚集在武宣县城以东,死死堵住太平军西上之路。用周天爵的话说是:官兵生则俱生,死则俱死,不惜一切,堵住发匪。采取坐困之法,与发匪拼消耗,拼物质。
清军在三里圩溃败,伤亡很大,周天爵与向荣为此互相埋怨,乱发牢骚。两人在武宣县城里一会面,便大吵大闹起来。
周天爵仗着朝廷里有靠山、出口便伤人:“向跛子,你骄横无理,为人不公。四路兵马,你独集精锐、稳如泰山。以他部作前锋,胜了你可以趁机捞一把,败了你自己不伤一根毫毛撤起来比谁都快,你空有‘巴图鲁’称号。”
向荣谎报战绩,才骗了个“巴图鲁”称号,心里本来有愧,周天爵一下捅了他的短处,向荣如何不气?他猛拍桌子道:“周天爵,龟儿子你好忘恩负义。想你初到武宣,只有两百兵勇眼看你将地失人亡,若不是我率军及时赶到,你哪能活到今天?格老子刚刚打了败仗,你便横挑鼻子,竖挑眼。你龟儿子还有点良心么?打仗总有前有后,格老子又怎么不公?”
周天爵被那些“格老子”“龟儿子”骂得气满胸膛,他也一拍桌子道:“向跛子你太放肆了,你我都是朝廷命官,何以大肆辱骂?天爵不才也还是个巡抚,责人之过是本巡抚份内之事,又怎的忘恩负义,没有良心。”
向荣既与他吵翻,就只拿伤人话说“你龟儿子还有脸说别人,什么屁巡抚,只知躲起来酗酒狎妓,寻欢作乐。三里圩之战,你在何处?你有什么权力来指责我。”
周天爵气得脸色发青,他愤愤道:“向跛子你太狂妄。我要让朝廷知道,你向荣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是个冒功诈赏的无赖。”
向荣冷冷一笑,道:“悉听尊便。”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向荣手下一军需官跑进来,恭敬道:“禀报提督大人,卑职从李钦差那里赶回来了。”
向荣顾不得和周天爵吵了,他急切问军需官:“给兵士的赏银弄到了么?”
军需官答:“禀报提督大人,卑职到柳州去拜见了钦差大臣。他看了您的请求书后,冷笑了一下,便要卑职带给您一封信。”
向荣接过信一看,只见上写:“败军之师,还要奖赏,岂非笑话?现只能发给每人三钱军饷。若再打败仗,这三钱军饷也难保矣!”
向荣看罢大怒:“呸!那李老儿待人太薄,他自己稳坐柳州,终日饮酒作乐。我全军将士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提着脑袋过日子,他倒要克扣兵士赏银。格老子不带这个兵了。”
向荣一气之下,取下头上顶带花翎,摘下腰间青龙宝刀,还继续脱他的官服。
周天爵似乎被向荣的爱兵之情所感染,他一改先前的敌对心理,以息事宁人的口气道:“向提戎万不可任性使气,朝廷官服怎能随意脱掉?你一身系南疆之安危,遇事要三思啊!”
向荣这才住手,但仍没好气道:“三钱银子打发叫花子呀!还要弟兄们卖命不?”
周天爵仍然调解道:“李钦差也有难处。如今国库空虚,军资匮乏。往日打了胜仗,缴获许多钱财,方可每人奖白银一两,而三里圩一战失利,伤亡兵士需要安抚,哪有更多银两赏给弟兄,你要给大家解释一下。”
向荣翻着白眼道:“我历来不会作这种解释。常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前我军每打一仗,便每人赏白银一两,而今陡然取消,将士们岂不哗然?”
周天爵再次请求:“向提戎素孚众望,只要你婉言几句,兵士们定能心平气和。”
向荣固执道:“我向荣取信于军,才有威信。这种屁话,我怎说得出口。巡抚大人,要解释,还是你自己去试试看。”
周天爵自己倒转了个弯:“这样吧,我们先把三钱军饷发下去再说,看看兵士反应如何。”
向荣也只得同意这么做了。
果然,三钱银子发到个人手里,引起全军哗然,有的打点行装,准备解甲归田;有的干脆不要三钱银子,只大发牢骚;更有的把银子往地上一摔高叫道:“大帅把咱们不当人,咱们索性投长毛去吧!”
三钱银子,激怒将士,一时怨声四起,军心大乱,几致发生兵变。
周天爵知李星沅捅了炉子,立即和向荣站到一起,反对这个年老昏愦,办事不力的钦差大臣。周天爵在致湖广总督程矞采的信中说:“李饮差身为全军主帅,贪生怕死,躲在柳州,远离前线,不明真情。克扣兵士赏银,引起全军哗然,弄得将士离心。广西战局败坏,皆李星沅一人之过也!”总算找了个替罪羊。
李星沅大祸难逃,自赴广西以来惶惶不可终日,整天借酒浇愁。他一心指望周天爵,向荣这一文一武两个主将能剿灭尚弟会。可是,向荣在牛排岭、屈甲州、三里圩三战皆败,这支久经沙场,常打胜仗的楚军,似乎遇到了真正的对手,每次进攻都遭挫折。没有打胜怎么能给奖赏呢!取消每打一仗赏白银一两的老规矩,也是很有道理的。李星沅这么做,的确是因财源枯竭,迫不得已而为之,他没料到向荣首先反感,兵士普遍不服。
眼下已军心难平,人家冲锋陷阵,为的就是一点赏银。现在克扣了会引起兵变,这支唯一能与会匪抗衡的楚军,若反戈相向,大局更不堪设想,李星沅担不起这个罪责,他只得按要求赏了每人一两银子。
老规矩恢复了,而败军之师怨气难消,仍把战败罪责,推到主帅身上。
李星沅本已年逾古稀,加之惊、恐、恼、怒,已是病体虚弱了。他感到自己已日薄西山,办事往往力不从心,于是上奏朝廷,表明自己的身体状况,提出辞职,恳请朝廷改换主帅,另派钦差大臣到广西。
咸丰皇帝连接收到广西前线的败讯。前不久,广西巡抚周天爵奏请调湖北、广东两万劲旅速赴广西协助围剿。现在钦差大臣李星沅又请求改帅。咸丰帝由此感到广西事态严重,心中怒气了集中到主帅李星沅身上。特作上谕,极表愤慨道:“尔食朝廷厚禄,久任大清之臣。现为广西主帅,不想呕心沥血,肝脑涂地,灭乱贼以报朝廷,反而只图安逸享乐。远离前线,贪生怕死,不明军情,何以将兵?至匪患日甚一日,有何颜再见朕耶?”
李星沅经不住皇上的严厉训斥,于是顾不得病体虚弱,忧心忡忡由柳州移至武宣前线。尽管他面色苍老,双目深陷,可前线将士对他克扣银两乃怀恨在心,谁也不怜悯他。向荣甚至还冷嘲热讽道:“钦差大人,柳州岂不安逸?到武宣来干啥子哟!大驾光临,卑职诚惶诚恐。这武宣县城离贼匪阵地只数十里之遥,我们实在为您的安全担忧啊!”
李星沅怎受得了上下夹攻?心中的病痛更加折磨人。他支撑着虚弱的身子随周天爵、向荣登上高处,用望远镜看太平军阵容。
只见前面望楼处处,旌旗遍地,几十里内村庄连成一片。交通要道处深沟高垒,工事坚固,既飞马也难越过。
李星沅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连叹道:“此贼非眼前诸公可了!此贼非眼前诸公可了!”
从此他忧虑得病体越来越虚弱,终至不吃不喝病倒在床,无法理事。
巡抚周天爵将李星沅病状,上奏朝廷。咸丰帝想不出什么救急办法,只好赏周天爵总督衔代理广西主帅。另派前漕运总督邹鸣鹤赶赴广西,接任巡抚。基本上没把李星沅当数了。
李星沅病卧武宣县衙内,也许由于下属的精心照料和他本人的阳寿未尽,他就是死不了。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周天爵还常去问候李星沅。这一日又挨病榻,道:“李大帅卧床几日,贵恙可曾减轻否。”
李星沅比初到武宣时,气色好些了。他支撑着坐起来,道:“吾已老朽矣!不堪大用。自知有愧大帅之职。广西局势还仰仗周大人去力挽狂澜了。”
周天爵道:“发匪建国立王、气焰嚣张,乃大清国历来少有,贼匪何日能灭,天爵忧心忡忡。只竭尽全力,肝脑涂地,报效朝廷而已。”
李星沅闪着希冀的眼光:“周大人智勇兼备、堪可大用,想两月前几万长毛真奔武宣,你只率两百人便守住了武宣县城,一时传为佳话。然朝廷已赏周大人总督衔,老朽早应退居清闲,让主帅予周大人了。”
周天爵自然谦逊:“朝廷厚爱,愧不敢当,李大人德高望重,为主帅受之无愧”
李星沅苦笑一下:“老朽日落西山,周大人精力正旺,一沉一浮,相差远矣!周大人不再以言相戏。老朽虽已暮年仍牵挂朝廷安危,但愿新任巡抚邹鸣鹤到后能有一些剿匪新法。”
周天爵道:“发匪实在可恶,搅得朝廷上下不安。可恨前广西提督闵正凤未灭发匪于草创之时,现已发配新疆,充当苦役,也是罪有应得。只是前广西巡抚郑祖琛老死故里,未受惩罚。皇上气得连声叫道:太便宜他了。”
李星沅听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蝉,他害怕的就是象闵正凤、郑祖琛那样,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又颓然地躺倒在床。
半晌,李星沅才道:“自周大人奏请派兵以来,朝廷一再增兵添将。广西又增滇、黔、湘、皖兵四千。湖北盐法道姚莹、江苏淮扬道严正基等知名官吏也被调来听用。甚至赫赫有名的广州副都统乌兰泰,也来广西帮办军务。看来灭发匪大有希望。”
周天爵道:“乌兰泰素以研究火器著名,未必能带兵打仗?用他来帮办军务,实在有点朝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之意。”
李星沅身上感到一阵阵不适,但仍有气无力道:“周大人此言未免过偏,常言:乱世出英雄。既有胆量到前线来带兵就是好汉。只是吾已老朽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此残生。”
周天爵望着李星沅那张削瘦脸面,不由心生怜悯:“李大帅何必想得太多,只管安心养病便是了。”
李星沅痛苦地摇摇头:“老朽多日茶饭不思,心力交瘁,头昏眼花,不能理事。幸喜朝廷赏周大人总督衔,代广西主帅,快请接受关防吧。”
周天爵沉思片刻道:“也好,眼下各路大军云集,个个拥兵自傲。各自逞强,互不相让,正需统一指挥。军不可一日无帅,天爵暂且署理主帅之事,待大帅康复,自当原位奉还。”
李星沅这才感到如释负重,露出一丝笑意,用最后的精力,向周天爵移交主帅关防。
一八五一年五月十二日,李星沅由柳州抱病移驻武宣的第八天,终因病情恶化,痛苦难当,加之恐惧忧虑,活不如死。他趁人不备,索性吞下了一块金子,提前结束了生命。
李星沅是最初攻打太平军的清兵主帅,他湖南湘阴县人,道光进士,由知县、知府、巡抚一直升到两江总督,官运颇为亨通。最后败在太平军手下,弄得晚年上下埋怨、声名狼籍。临终前,他深悔自己,为什么不象林则徐那样死在来桂途中,保住一个晚节呢?
李星沅由此而毁掉了自己的荣誉。朝廷上下对他的印象是不懂军事,才能平庸,广西大局败坏,皆是他一人之过,仿佛他变在了遗祸朝廷的最可恶罪人。
李星沅之死,早在人们预料之中,朝廷十天前就得知他病体垂危消息,他又死在武宣前线,朝廷也就没有追究。只是明确指令周天爵暂署钦差大臣,代理主帅之职。
另有一班皇帝亲信,已陛辞离京,行进在赴桂途中,准备接管前线最高指挥权。正是:钦差犹如走马灯,换了一个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