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的书影已经念念有词，身影恍惚了起来，青色的衣裳也像是无数的水珠散开，然后再凝聚成新的形状。
凌殊恍惚的看着，然后漆黑的瞳孔之中，书影的模样变成了一只青色的狐狸蹲坐在他面前。
凌殊看着那只青狐的额角，一簇特别的白毛，就像是柳叶的形状，又像是一个古老的字符。
凌殊呆呆的看着青狐，整个人僵坐着脑中一片空白：“苏离……”
虽然早已猜到，虽然心中已经确信了，但这一刻却依旧让凌殊震惊。就像是在夜梦之中行走，真真实实，虚虚假假，梦境还是现实分不清楚的时候，被人醍醐灌顶，一下清醒过来。
“苏离……是谁啊？”青狐撇撇嘴，有些不高兴：“你有时候做梦也会叫这个名字，是个姑娘家吗？”
凌殊慢慢的咧开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些泪光从眼眸里溢了出来。他将青狐抱在怀里有些情不自禁，更多确实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不是姑娘家，她……是我认定的妻子。”
凌殊笑着却又哭着，一字一顿的将这句话说的十分清楚。书影却被说的有些迷惑，更多是气馁和无奈。凌殊总是念叨的这个名字，他何曾不知。如今听他如此动情的说是他认定的妻子，他还有何话可说？即使再努力，也是枉然而已……
但他却心疼此时的凌殊，不知为何，看见他边哭边笑说这句话，心中就一阵阵的疼。
因为白日里大家也是各自选择喜欢的地方修行，所以风苑里格外安静，就连多余的风声和蝉鸣都没有。
凌殊抱了青狐许久，直到太阳升到脑袋顶上，才将书影放开。
“你看见了我的原形，但我还没看过你的真身呢。”书影用尾巴扫了扫凌殊的面门，看上去是在调皮，实际上却是换了话题不想凌殊再难过。
凌殊定了定神，吸了口气总算冷静下来：“我和哥哥从小就是人形，在凡间生活的久了也从未变作原形。”
“你自己也没见过？”书影突然有些兴奋：“那我岂不是第一个看见你原形的人？”
凌殊想了想，在人间的时候只想着如何伪装成人的模样，怎么可能会主动变成真身。这样说来，书影倒还真的是第一个看的人。
“不过，要怎样变成原形呢？”凌殊十分正经的问了一个让书影哭笑不得的问题。
然后，凌殊便跟着书影将气息沉入丹田，然后将神识集中在眉心，想象着自己变回最原始的模样。
天空中本是晴天万里，此时却起了些怪风，围绕着凌殊和书影不断的旋转，飞沙走石之间也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凌殊闭着眼，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就好像变成了一朵云，变成了一阵风……升腾到了天空之中，就和梦境之中一样，腾云驾雾，无所不能！
“凌殊！”
书影的惊呼传到了耳边，凌殊猛地睁开眼。
云雾之下，凡间所有的景色都变得渺小起来，青山绿水都是一抹清浅的影子相互交织。
凌殊惊讶的看着越来越远的地面，肩膀上的书影也是一阵兴奋：“你飞的好高啊！”
凌殊下意识伸出手，却还是那双手，他又往下看了看脚，还是那双脚，一点变化都没有。
“凌殊，虽然你飞的很高，但这只能说明你的御风之术学的好，还是没让我看见你的真身啊。”书影站在他肩头，叹息道：“第一次见到不会变回真身的妖。”
“我在想……”
“嗯？”
凌殊尴尬的笑了笑：“我怎么飞回地面啊？”
“啊？？”
“实不相瞒，这风不是我的御风之术招徕的……”
书影头疼的叹了口气，眨眼之间便恢复了自己人形的模样，只不过从站在凌殊的肩头，变成了站在他背后搂着他的腰。
“闭上眼。”
凌殊的注意力都在身后温暖的怀抱上，还有搂着自己腰间的那只手，根本没听见这句话，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书影带着他以极快的速度飞回了水苑的屋顶上。
屋顶边上是一颗大树，刚好投下一片阴凉。
“这里比较凉快，我们就在这修行吧。你这天赋有点差，还是不用变成原形了。”书影叹了口气将凌殊放在屋檐上，然后坐在了他的身边，也保持着人形。
“嗯……”凌殊默默的想，书影的话虽然没错，怎么听着有点像是师父的口气……
等到太阳落山，白日的热气逐渐散去，书影给了凌殊一个香囊，便拉着他去山林里的溪水边，风苑里所有的人都会聚集在那里一起沐浴熏香。
“你等会。”快到溪边的时候，书影走到凌殊的身后，然后将他那根竹簪子抽了出来。
风过处，发丝乱舞，如瀑而下。
书影将自己的玉簪也卸了下来，这才笑道：“子墨说了，沐浴不带任何饰物。”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凌殊的发丝，嘴角噙着一丝淡笑。
凌殊怔怔的看着书影披头散发的邪魅姿态，只觉得心间翻涌有什么似乎要溢出来一般。
“走吧。”书影邪魅一笑，拉着他走进了山林深处。
溪水旁的熏香已经漫染开，有了一丝丝的甜意和朦胧的烟气。因为会有很多妖聚集在此，为了安全便在周围的古树上都布满了铜铃，挂在丝丝缕缕的纱线上。风一过，这林间的烟雾之中，便是铃声阵阵，婉转动听。
子墨带着女子们穿着各色的纱衣走进了溪水之中，除了他们还有附近深山里的其他妖怪，大家都十分默契的保持着安静，在洁净的月光下沐浴。
“来了。”素醒最先看到黑暗中书影的身影，忍不住有些雀跃。
别的姑娘们自然也是跟着看去，谁不想多看看风苑最摄人心魂的美人儿？
浓墨一般的山林中，几缕漏射的月光下先出现的却是另一个人。
青色流云般的衣裳在风中飞舞，如柳般的身姿涉风而来带着薄雾环绕，那人清然一笑，便将这灰暗的山林都添了分仙气。
此人是这山林里的仙子吗？但是看着好像有点面善？
“那不是凌殊那个丑姑娘吗？”乐柠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脸上的伤疤好的还真快。”
别人也想跟着起哄几句，却被子墨一个严厉的眼神甩过来，噤了声。
等到书影从月光下走出来，明明是同样的青衣，却是完全不同的风姿。他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眉眼间是艳丽的邪态。
一个如魔，一个似仙，并肩而来，却和谐的像是一幅淡色的水墨画。
大家脸上的妒忌之色更加浓重，尤其是看见书影拉着凌殊走进了溪水里。倒是素醒最先迎过去，对凌殊笑道：“妹妹的脸好了，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凌殊还没说话，书影便淡淡的笑了句：“我每日都给他脸上上药，怎会不好？”
“我……”
“哇。你这皮肤真好。”星绮摸了下凌殊的脸，忍不住低低的赞叹了一句。
书影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不经意的将凌殊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对星绮那小姑娘道：“我这药配的可不便宜，要是摸坏了，你莫不是要用自己的脸来赔？”
听着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星绮却下意识有些害怕，立即往后退去：“我不是故意的……”。
“他伤还没好透，要摸的话也要很轻才行，比如这样。”书影说着，便伸出手在凌殊的脸颊上轻轻的扫了过去，指尖还特意拂到他的鼻尖和耳廓。
凌殊轻轻战栗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一脸正经的书影。
明明是一样的地方，星绮触碰的时候，他只是有些哭笑不得，书影摸了过去，那麻麻痒痒的感觉却直接窜到了心底，激起一阵隐秘的火花。
他本想乘机和大家解释一下他的性别，这会却没心思了。
大家闲聊了几句，轮流走到溪水边的瀑布里沐浴，然后去溪边换上新衣。
凌殊跟着书影走到瀑布下，水温沁凉，书影的手却是温热的，凌殊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被他拉着……奇怪的是，被拉了那么久他居然都没有发现，就像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自然的好像呼吸一般，而他也没有任何挣脱开的想法。
瀑布飞溅而下，几乎将所有其他的声音都掩盖了，凌殊侧脸看着同样浸没在瀑布里的书影。
只是几个月的相处，却比那七年还要亲近，他还记得师父当年离开时约定的几日之后便回来，然后便是自己傻傻的在窗口一日复一日的等待。那时的失落，他现在依旧清晰的记得。
而现在如果再次分开，他，恐怕就不止是失落了吧？
想着，凌殊只觉得心头沉重的像是压了块铸铁的石头，不由得用力握紧了书影的手。
书影回过脸看了看和凌殊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着凌殊凝重的表情，不由得朝他笑了笑。然后在瀑布的水雾里贴近他，低下头用眉心碰了碰他的额头，似是安慰一般在他的额头上蹭了蹭才离开。
凌殊看着水雾里的那张笑脸，心里那份甩不开的沉重似乎也随着这瀑布的水花统统流散开去。
等到换了白衣，凌殊便将提早挂在林子里的香囊解开，学着书影的动作，将香囊里的粉点到自己的额间和耳背。
这香囊格外好闻，是露水和霜花的味道，在这炎热的夏季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清凉，而且和书影身上的味道一样。
山林间的香雾越来越浓，大家重新围在一起时，每个人都点亮了自己的灵光，在皮肤上闪耀着各色的光辉。在这浓雾之中，要靠脸分辨人有点难，但是灵光却是每个人都不一样。
凌殊看着身旁的书影，他一身玉一般的光辉，虽然强盛却一点都不刺眼，反倒柔和的就像是黎明的阳光。
凌殊试了几次，自己身上却都没有任何光彩。“看来我真的对妖术一点天分都没有。”他忍不住自嘲，看着身边一个个亮起的光辉，神色有些黯然。
“你闭上眼。”书影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你能感觉到我的手吧。”
“嗯。”
“将修为集中到我的手指那，放松。”
凌殊跟着书影的话，感受着书影的手指拂过他的手指，然后是手臂，然后是肩膀，最后从脸颊到了额心。
“很好，你张开眼吧。”
凌殊睁开眼，便看到书影宠溺的微笑，然后是他瞳孔之中映照出自己身上的金色光辉。
“你身上的灵光很特别。”书影左看看右看看，冲凌殊赞叹道：“只有你的灵光是金色的。”
确实，虽然林中有各种灵光闪耀，金色的却只有凌殊。
就连素醒和乐柠她们也被吸引过来。
大家好奇凌殊身上特殊的灵光，却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凌殊你身上的味道和公子一模一样啊?”
“啊？嗯……”
然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有些奇怪。
“公子，这香味是你种的？”乐柠满脸诧异，心直口快的问。
凌殊有些不解的看向书影，却见他勾唇一笑，模样风流：“自然是我种上的香味。”
“公子！这香味哪里是随便能给，随便能种的，这族规……”乐柠急了。
书影却是一副淡然无畏的模样：“族规我比你清楚。”
“公子……”旁边的素醒也忍不住低低的唤了句：“她不是我族之人……”
“那又如何？”书影干净的眼神里多了分冷意，直逼众人。
“祷告的时间到了，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子墨低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然后等大家散去之后，子墨看了看一脸迷惑的凌殊，又看了看书影，终是叹了口气然后走开了。
凌殊最后只能看向书影：“到底怎么回事？种香是什么意思？”
“方便我以后找你啊。”书影笑嘻嘻道：“以后你身上有我独特的味道，到哪都甩不掉我了。”
凌殊狐疑的看着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如果真的如此，那些人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乘着夜光，或许在端午结束之前就能赶到风苑也说不定。
但是，凌啸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劲。
“我们好像走过这条路了？”韩潋狐疑的看着眼前黑洞洞的巷子。
确实，这条巷子他们刚刚走过一遍。
凌啸周身凝聚了杀气，冷冷看着周围：“我们被人困住了。”
韩潋立即退到凌啸身后，伸手捂着腰间的乾坤袋，那三个羽人被法术装在了里面，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有些抖动。
“好强的阵法。”集中灵力在双眼之后，韩潋才看到地上被画满的咒语，还有咒语上的灵光。
“可惜肆炎不在。”凌啸虽然是狼族之王 ，但他对这些阵法可没有活了千年之久的肆炎了解。
“这阵法我觉得有点熟悉……”韩潋正说着，巷子口便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身影缓步而来。
凌啸看见何非弦的那一瞬间，心里便是一沉。
何非弦的神色融入黑暗之中不甚明朗，但他身后巷口再次走出来的一个中年男子，神色威仪，不是大国师浔阳又是谁？
韩潋睁大了眼，黝黑的瞳仁里迅速的蹿起了一团烈炎，几乎要喷薄而出。
浔阳，那是浔阳！就是他害的妖族如此凄惨！就是他，害了凌家庄数百条妖命！
韩潋尚未上前便被凌啸伸手拦了下来。
“不要轻举妄动，对方有备而来。”
凌啸的声音透过手指传到了韩潋心中，他目光冰寒，倒还算的上冷静。
“想不到，你终究还是负了清漓。”
这句话，凌啸说的很重，尤其是“清漓”二字。
何非弦依旧是慢步走到他们面前，神色清淡的看不出任何愧疚之色。
浔阳跟在何非弦身后，目光在凌啸和韩潋身上逡巡了片刻，语气肃穆道：“对一个妖，有什么负与不负，你可知当年，我救出非弦之时，他一家几百口全被狐族族长所灭？”
凌啸皱起眉头，身后的韩潋立即反驳道：“若是无冤无仇，何来灭族？”
“是非曲直，恐怕只有你们那位狐族族长心里清楚。”浔阳捋着胡须看向何非弦，却不说话。
凌啸初见何非弦时，清漓就说过“我从不欠任何人，纬唯独欠了何非弦一身血债。”这样的话，之前他也从未深想，此时被浔阳点出，倒是一点及透。
原来何非弦和清漓之间，有这样的血海深仇！
凌啸一时惊诧，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听韩潋不客气道：“人妖势不两立，今日，我要为韩晓报仇！”
“你可还记得我是夜臻的师父？”浔阳气定神闲的看着怒火冲天的韩潋。就在韩潋微微停顿的这个档口，浔阳的眼神已变。
只见韩潋身后飞出无数符咒连成一条绳索将韩潋困在其中。
凌啸持剑刺去，那符咒却顺着他的剑气席卷而去，一时间符咒漫天而来，将他完全淹没在符咒的金光之中。
凌啸毕竟是狼族之王，他剑光一涨，便将那符咒化成了几缕青烟而去。
“不用管我，只管杀了那个道士！”韩潋大喊。
凌啸见他只是被符咒缠身，并无危险，到底擒贼先擒王，便闪身到浔阳身前，朝他一剑刺去。凌啸身形奇快，没有任何多余的招式，只是在小巷子里带起一道劲风刮面而去。
浔阳心下一惊，倒是没想到在他的阵法之中，这狼妖的实力还如此之强。他捏着口诀轻轻后退几步，身边的风早已成了一面盾挡着凌啸袭来的剑招。
不想凌啸却没有刺出那一剑，反倒一个转身来到了浔阳的身后，利爪刺向他的喉管。
“师父！”何非弦出言提醒。
浔阳早有所觉，几片树叶从指间飞出，射向凌啸的胸腹。
他本想让凌啸退让开，自己也有机会闪开身形。不想那狼妖心性太狠，根本不拿那几片叶子当回事，利爪依旧横空而来！
浔阳神色微变，猛然喝了一声“起！”那树叶在碰到凌啸身体的一瞬间便化作巨大的藤蔓锁住了他的身体。
凌啸的动作被拖慢了几拍，浔阳早趁机飘然而去，立在墙头，朝巷子里伸手一洒。
漫天的金粉雪花一般飘落，凌啸即使反应再快，也不免肩头被沾到几许，更何况是韩潋。
浔阳目光如炬，手指在空中结了个法印，那些金粉便化成了无数交织的金丝线，成了一张带着金印的缚妖网，将凌啸和韩潋统统锁在了里面。
凌啸还待反抗，便觉得脑中一片昏沉，突然想起和韩潋不久前在一个店里吃的那两碗面……然后眼前一抹黑，和韩潋都倒在了地上。
端午的祭典结束时，已然午夜时分。
书影早已困顿无比，大家散去之时，便抱着一根古树耍赖不走了。
剩下的几个妖也是头一次看到这传说中的狐族长老，见他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抱着古树纹丝不动，倒也是交头接耳，乐不可支的看着笑话。
凌殊只能无奈一笑，淡淡的叹了口气：“当真不走？”
书影瞥了他一眼，摇头晃脑道：“饿了一天都不动了。”
子墨带着几个姑娘本走到了前面，乐柠和素醒却十分关注书影他们，特地放慢了步子等他们，见他们迟迟没来，乐柠和素醒便主动去寻。
还没走回几步，便看到树林中一个青影走了过来。
那人走的有些慢，步履不似常人那般轻盈，身形也看着臃肿了些。
“咦？”
待到近处，两位姑娘才看出来是凌殊背着书影走了过来。书影似乎困极，居然趴在凌殊背上闭了眼，好似睡着一般。
凌殊虽然是背着一个人，身姿却犹如松柏一般背脊挺得笔直，神态举止颇有气度，他身上的金色灵光还未彻底散去，乍一看倒真的像是个仙人徐徐而来。
乐柠和素醒惊诧非常，久久的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凌殊和他们点头示意，走了过去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刚才是凌殊那小妮子背着书影公子吗？看那姿态，居然还十分的自然而然。
再看凌殊和书影的背影，乐柠推了推旁边的素醒：“你觉不觉得……凌殊那小妮子看上去有点男儿气？”
素醒皱着眉，久久的盯着那一双背影，眼底流溢出异样的暗芒，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