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殊一边垂泪一边点头答应,带着身后几个人正抬脚欲走。年事最高的那个守卫又道:"我没让你们都走,这小娘子一个人推她丈夫去火葬就行,其他人留下。"
凌啸狠狠地皱起眉头,忍着没有发作。
肆炎当即抗议:"我妹妹身娇体弱,怎么干的了这事。"
"大皇子有令,谨防出逃的罪犯出城,必须严守城门。这小娘子带具尸体出去无妨,男子不行!"
守卫正气凛然的说着,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几个人互看一眼,肆炎还没说话,凌殊便拉过他的手,眼神却看向凌啸。
别担心。
然后凌殊抬起佩戴摄魂铃的那只手抹眼泪,慢慢走近几个守卫。
本是步步生莲,姿态娇弱,他抬起脸时,眼神却是犀利而有神。
诡异的铃声响起,顿时环绕了所有人。
"几个守卫大哥就放我们过去吧。"
凌殊说这句话时,几个守卫的眼神都已经变得空洞无神,然后退到了城门边上,让出了一条道来,恭敬道"请"。
一行人这才得以脱身。
等出了城门走到僻静的一处破庙,凌殊才看见等在那的芸熙。
芸熙本是神色恍惚的模样,一看见凌殊他们,便迎了过来将遮盖书影的竹帘子打开。
"公子......"她忍着泪意,将书影脸上的脏污擦去,又看了看他的胸口,替他把了把脉。
"他很虚弱,需要一处地方静养。"
"地方我已经打点好,请跟我来。"芸熙擦了擦眼角,转身过去带路。
又是几个时辰,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几个人走到深山之中,才到了芸熙安排好的住处。
本以为会是一个隐蔽的山洞或者是一个破败的草堂。没想到深山里面慢慢的现出一条被开凿过得石头路,一路向上,人声逐渐传来,石头路的尽头是一个牌匾,上面写着"风苑"。
凌殊看着那块牌匾错愕了好一会,这字迹总觉得好熟悉......
"进去吧。"芸熙带着他们走进了这个山林中的小寨子。
"来了?"寨子的大门口站着一个清清冷冷的黑衣美人,看见芸熙他们便悠然用手指指向了山寨里一个隐蔽的方向:"公子的房间安排在最里面了,请跟我来。"
这个黑衣美人神情幽冷姿态孤傲,可不就是当年风苑管事的子墨?
"子墨姐姐......"凌殊仿佛一下被拉回了三年前的记忆。
人来人往的风苑,灯红酒绿和永不谢幕的丝竹奏乐。
在门口引路的子墨只是抬眼瞟过凌殊,便走到前面去了,一副出尘世外不问世事之态。
子墨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房间,唯独书影的房间明显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当凌殊看到那个红纱飘飞的水阁时,甚至有种错觉。
他还是三年前男扮女装的孩子,正要去水阁里练舞,然后和他的师父顶嘴被罚。
他看了看依旧在昏睡的书影,记忆又被瞬间拉回了现实。
书影这落魄的模样哪里还是那个在风苑谈笑风生的老板,哪里还是他那个好看的不得了的师父......
三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即使景色一样,又哪里还是当年那般门庭若市的景象?
"从未见公子如此脏过,洗澡水在隔间之内用碳火保持着温度。"
子墨淡淡的给凌殊吩咐完,便对凌啸等几人道:"你们的房间在别处,请随我来。"
凌啸看了看凌殊,凌殊正和芸熙将书影扶到塌椅上。他皱了皱眉便跟着子墨他们一起出去了。
凌殊端了些干净水来放到塌椅下,芸熙将书影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凌殊给书影的头发浇水,芸熙进行搓洗然后上香油。
看着污水从书影的头皮里不断流出来,凌殊和芸熙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凝重。
给书影洗好头发,芸熙又将书影的脸一点点擦洗干净便暂时出门回避了。等凌殊给书影擦洗好身体才回到房间跟着凌殊一起将他重新扶到床上。
虽然瘦弱了很多,憔悴了很多,但眼前这个人才是记忆中那个笑意凉凉的狐妖。
"当年我和爹的离开,果然是给风苑和师父带来了很多麻烦。"他低叹一声,一边掀开书影的衣服检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书影在冰牢里被关了足足三个月,身上受了许多伤,擦伤,被锁链鞭打的伤口,还有多处冻伤。
凌殊仔细的将书影的伤口一一处理好,消毒,缝合,包扎,每一步都做得非常认真细致。
芸熙看着他娴熟又专一的模样,也不禁在心里默默的感慨,当年的孩子现如今真的已经长大了。
"是非常大的麻烦,京城里纷纷谣言风苑的魁首和大皇子的近身侍卫私奔了。"芸熙毫不客气的说到,语气却不是责备,更多是痛惜。
"当时公子救下你爹,已经是耗费过度,却执意要回京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善后京城的这些事情......"芸熙迟疑了一番,看着凌殊的眼睛道:"但京城的事情还没解决,公子就被斩妖堂的人抓住,而风苑则成了大皇子的眼中钉,大皇子几次派人过来抓抓捕捕,要不是二皇子几次为我们出头,风苑也早已不复存在了......更别说风苑这些姐妹们的命运。"
凌殊听完,良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书影把伤口包扎好。
"我说这些并非要责怪你,公子当年回京城的时候也说过,是他一手将你送到大皇子身边,又将你带走,这一切与你无由,是他自己造成的,所以应该由他来善后。"
凌殊听见芸熙这番话,心里有些乱,盯着书影的脸出神的看了好一会,才抬眼道:"大皇子为难风苑这件事情虽因我而起,但确实不是我的责任,师父说的并没错。"
见芸熙眼神有些诧异,凌殊又苦笑道:"但如果不是师父为了救我爹,应该不会耗损过度被斩妖堂的人抓住吧......"
"如果不是师父被抓,风苑......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小寨子里来吧?"
个中原因,只要稍微深想,其中的缘由就很清楚了。
说到底,这些事情还是因他而起。
还有......这道伤口。
凌殊直勾勾的盯着书影腹部暗黑色的伤疤。
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处理完毕,短则数日,长则一个月便能痊愈,唯独这个被三昧真火洞穿过得伤口和他心脏里的食心虫非常棘手。
当时整个腹部几乎都被洞穿,伤势十分严重,又没有得到任何医治,还好是在冰牢里伤口的血被冻住以至于没有流血过多而死。
看到书影腹部已经层层结痂的伤口和很难再愈合的窟窿,凌殊的唇抿得越发紧,手也不由握的紧了一些。
这道伤口是他造成的.......
是他亲手留下的......
内疚,后悔和痛苦,各种情感在他的胸腔里来回起伏跌宕,凌殊被逼的几乎要窒息,但书影虚弱的脸庞却在眼前提醒着他。
后悔已经于事无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弥补和挽救。
凌殊稳住自己的心智,拿来治疗创伤的药、纱布和针,将书影腹部用针灸先麻醉,然后将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火上烤熟。
"你要干什么?"芸熙洞察他的意图,有些惊慌。
凌殊深吸了口气,然后尽量镇定道:"这伤口如果不处理好,以后定会留下老毛病,还可能会感染其他地方。必须重新切开让淤血流出来,再把脏污都清理出来。"
芸熙惊愕的抓住他的手:"你有把握吗?"
凌殊看着她,眼神坚定:"这伤口必须处理。"
"或者,你的医术比我好,你来处理应该会比我更好。"凌殊可忘不了苏离在狐族治伤时的医术。
几乎可以说是和师父媲美的技艺。
出乎他意料的是芸熙本能的打了个激灵,将手缩了回去:"我办不到。"
天色已黑,光线昏暗,芸熙拿起案台上的蜡烛给凌殊照亮伤口。
"我给你举光。"
凌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道:"你在狐族治疗那些病患的时候,可比现在淡定多了。"
芸熙蹙了蹙眉,将眼光避开了凌殊的视线。
"苏离,原来你喜欢师父......"凌殊瞬间读懂了她的情绪,下意识低喃出了这句话,然后低下头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尽量做的和你那般好。"
芸熙的一颗心始终悬在尖刀上,此时被凌殊道破心事,倒也没多余的心思去惊慌和解释,反倒选择了顺其自然的默认。
凌殊也刻意忽略心中的刺痛感,集中注意力将书影的腹部先擦洗干净,然后用小刀贴着皮肉以最快的方式将这毒瘤般难看的伤口薄薄的削了下来。
"痛....."
书影呓语着,眉端紧紧皱起,因为痛楚而本能而伸出了利爪,在凌殊的胳膊上留下了5个血印。
"凌殊你的手......"
凌殊却全神贯注的做着自己的事,似乎毫无察觉。
芸熙眼睁睁看着凌殊胳膊被书影的利爪划出一道道血口,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也不由得有些惊诧。
凌殊将书影伤口里残留的脏污用药水一点点擦洗干净,然后将没有愈合好的地方重新切开,再用针线细细的缝合起来。
"你还会缝合......?"
芸熙只见过书影这样做。
一直到缝合结束,凌殊才微微松了口气,冲芸熙笑道:"我胸口的伤口就是被这样的手法缝好的,稍微模仿了一下。"
芸熙定定的看着他,心里已经有点佩服。
凌殊又伸出手放在书影敞开的胸膛上,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
"芸熙,师父身上这只食心虫和一般的食心虫差异颇大。你可知道有什么治疗的方法吗?"
芸熙摇头,眼神有些绝望:"这是斩妖堂的堂主亲自培养的,寻常的法子根本无法将它引出来,即使是狐妖的心头血也不行......"
凌殊诧异的看向芸熙,呆了几秒:"难道你试过......"
"试过不止一次,但毫无作用,那只食心虫总是躲在他的心脏最深处,除非堂主召唤,否则根本不出来。"
芸熙仿佛在说着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凌殊突然想起苏离抓向心脏的那一笑,又看着眼前平平静静的芸熙,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探了探她的脉搏。
"怎么了?"芸熙不解。
"我怕你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凌殊的神色无比认真。
"......"
芸熙开了开口,还是欲言又止。
凌殊见她身体无恙,这才放下心,看来那一次心脏受的伤也已经全好了,还好还好......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师父他......"凌殊沉默了半晌还是说了出来:"师父他心脉不稳,神志不清,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孩子一般......什么都不记得了。"
芸熙定在原地,一时之间眼泪就落了下来,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会想办法治好他的。芸熙你别哭,我一定会治好师父的。"凌殊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微微的颤抖,说不清是因为愤怒,又或者是悲伤。
"我一定会治好他的......"
一阵清风徐来,将凌殊不断重复的诺言吹到了书影的耳朵里。
那悲伤又笃定的语调一丝丝的钻进书影的耳朵里,穿进心脏之中,引起他一阵痉挛。
"师父。"凌殊看见他的眉端狠狠地皱了起来,自己的心也不禁被牵动了一下。
看来麻醉的药效已经开始消退。
书影捂着心脏,一下睁开了双眼,看见床头有两个人影,书影下意识想往床头蜷缩过去,却发现自己全身酸麻,尤其是腹部完全使不上任何力气。
"别动。"凌殊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书影一看是地牢里那个把自己背出来的姑娘(一直在赶路救凌殊哪里有时间换衣服),又亮了眼睛笑了。
"烧饼?"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给过烧饼,很好吃。
凌殊和芸熙都愣了一下,凌殊温声的问他:"师父还想吃烧饼?"
书影不知道师父是谁,摇了摇头,但是又想吃烧饼,便狠狠地又点了点头。
凌殊暗中看了看芸熙,有些担心她。
果然,那姑娘似乎受到了滚滚天雷,被劈的外焦里嫩,直接呆滞了。
凌殊有些心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脸对书影笑道:"我去给你找几个烧饼,你先乖乖呆在这不能乱跑,可好?"
书影亮着眼睛又狠狠地点头,看见凌殊要出门又皱起眉要下床跟上去。
"你身上有伤,不能动。"
书影听懂了凌殊这句话,立即僵在床上,把自己当做木头人。
"烧饼。"他舔了舔嘴唇又重复了一句。
凌殊温声回了句好,便走了出去。
刚跨过门栏,凌殊便看见门外站着的凌啸。
他倚墙而立,双手抱剑,似乎在门外已经站了许久。
"子墨给你们都准备了吃的。"他朝窗台上瞟了一眼,那里放着许多吃的,不过,没有烧饼。
"烧饼我去找,你们先随便吃点。"凌啸转身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凌殊一眼。
只见他脸色苍白,额角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你别忘了自己也是病人,吃完了就赶紧休息。"凌啸轻叹一声,飞身上了屋檐去找子墨。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凌啸的身影奇快,一下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凌殊呆站了几秒,看着漆黑的夜空傻傻笑了笑,便把吃的端回了里屋。
子墨的考虑很周到,书影深受重伤,只能吃清淡的食物,而凌殊的伤也没好,子墨给他准备的是一些对修为恢复有益的食物,给芸熙的则是一些蔬菜瓜果。
书影因为麻醉全身无力,斜躺在床头只能享受别人喂食。
可惜他除了"烧饼",完全不认得其他人,所以也不让芸熙靠近,更别说给他喂食。
芸熙抿着嘴不敢靠近,也不说话,但神色很是受伤。
"这个姑娘是你原来最亲近的人哦。"凌殊一边给书影喂小米粥,一边哄他:"她对你很好的,比我对你可好多了。"
书影只是皱着眉头看芸熙,满脸戒备。
芸熙也没心思吃东西,呆了一会,便借口收拾碗盘给出去了。
等到凌啸回来,屋里便只剩下凌殊一身粗布女装的模样给书影喂粥,一口一口的动作仔细,两个人的画面被屋里暖洋洋的烛火照的非常温馨和谐,好像浑然天成的一副画,再加入任何人都嫌多。
看见一个陌生的冷面黑衣男走进房间,书影全身紧绷的盯着他,如临大敌。
"他是我爹。"凌殊温声解释。
"烧饼的爹?"书影反问。
凌啸的脸黑透了。
"我叫凌殊。"凌殊苦笑不得的纠正书影。
"凌殊?"书影眨了眨眼,眉端微微皱起。
"你有想起来什么吗?"
书影反问:"我有忘记什么吗?"
凌殊不语。
"殊儿,你该去休息了。"凌啸见书影吃完了烧饼,终于忍不住冷声提醒,"而且你也该换件衣服了。"
他不喜欢看见他女装。
"师父需要人照顾......"凌殊话音未落,就见凌啸一个闪身到了床头,一掌击中书影后勃颈,雷厉风行的就把他给击晕了过去。
"芸熙就在旁边院子里侯着,我会去把她叫过来照顾,你有伤,必须去休息。"
凌啸回身看着他,声音强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