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英雄于巴山狮子峰上大战女魔头夜来霜三百回合,死伤过半,终于将她逼入绝境。
她在死前求饶,希望众人能放她一命。
可放她一命,谁放那些无辜百姓一命?
最后,众人用正义之剑斩下夜来霜头颅,断了这女魔头的活路。
……”
看着十年前的《江湖杂谈》,十岁的女孩孟阿谷奇怪道:
“父亲,怎么翻来翻去都不见白盟主的消息,她没参加这次围剿吗?”
男人瞬间怒道:
“谁叫你问起这种孽畜的,连父亲都敢杀的人,在哪里都不能留下姓名!”
孟阿谷瞬间不敢讲话了。
“将来不许提她,不许学她,听见没有?”
“……是。”
——西南大户人家对话
一别十年。
三月二日,杏花风吹雪般刮来。
人们在春风中四处奔走,谈论着今年的大赦,以及即将开始的天下武林大会。
客栈中吵作一团,原来说书人还未上场,大伙就将铜板银子扔在桌上,赌起今年的胜者。正好有碧江果园里坐庄的来吃饭,他们来了兴致,只讨了一壶酒,便为众客分析起了胜负局势。
“……十年前,各派渝州一别,元气大伤,只是有人伤身,有人伤心,大家皆是沉默寡言,回到各自家乡修养,将原本要立即举办的天下武林大会推迟了一年……”
“九年前,大会终于在国都金陵举办,一共四十七个门派山庄参加,闹得秦淮河三日不眠,据说连皇帝都微服出巡,前来凑了个热闹。”
“最后,摘星派酒疯子击败群雄,夺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号。”
“只是说到武林盟主时,他不屑地呸了一声,当着国都百姓叫嚣道:什么盟主傻主,嫌杀的人还不够吗?”
”六年前,门派山庄扩大到五十六个,人们又前往姑苏,参加新一届天下武林大会,这一次,落雨山庄的庄主秦追羽夺了魁。他为人谦逊,曾经站错过队,支持过清风,所以也礼貌请辞,只说各派都听四长老的安排便是。”
“各方请辞,这些年来武林只好由四位长老来分管议事,处理事务纠纷,虽然新仇旧恨不断,但好在也算是太平,不再有什么弟子弑师,孽子魔头。这四位长老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分别是饕餮、梼杌、混沌、仙杖三姑,前三位都曾是散财商会的首领,只有仙杖三姑是最近加入的,不过江湖中人都知道,没了聪慧的仙杖三姑,就没了武林大半安稳。”
“三年前,大会在落雨山庄所在的徽州举办,琴追羽又被新的人打败,将天下第一的名号拱手相让。新旧交叠,谁也坐不稳这个位子,人们不时打趣道:我不怕什么天下第一,应该天下第一怕我!”
“……新的天下第一正是渝州西风山庄的年轻庄主,郭泽权。”
“所以,今年武林大会,人人都会来到渝州大展身手。”
渝州已经十年没有那么热闹过了吧?
人们还记得她吗?赵旬望着客栈窗外时心中叹道。
大早起来,他下榻的客栈房间门口就挤满了求医之士,他们来自各门各派,身上带着伤病怪症与金银财宝,恭敬地等待着这位山野神医来为自己看诊。
“赵神医!”人们欣喜地喊道。不等到每次武林大会,人们是见不到他的,因为赵旬总是独自行医,居无定所,大部分时候救贫救怪救娼,穷得叮当响。
赵旬一一看过,等天色渐晚,他才步行来到一座龙门阵山脚的大宅门口,期间,不少汉子用扁担挑着百姓重物,赤脚向山顶走去,他们皆是扁担山庄的弟子。
数年过去,这龙门阵也有了变化,这附近的门派山庄名气再大,也不会与富人官府一起挤在山尖上,而是与百姓一起住在山脚,各自生活。
侏儒帮的宅子自然也在这山脚下。
侏儒们开门见是赵旬,忙去通报。
结果小三妹又没来。
倒是这臭狐狸,自从娶妻生子让出侏儒帮帮主的位置,现在是红光满面,越活越年轻了。
“三妹忙着呢,她说没法子见你。”
赵旬叹一口气。
“是没法子见我,还是不想见我?”
臭狐狸嘴抿成一条线,眉眼一挑,就是不答。
“我不会罢休的。你转告她,我明日还来,这次见不到,下次武林大会再来。”
“哎哟,你要不别来了,我看了很多来提亲的人,比起来,你不过是很普通的一个,真的,赵兄弟,冷暖自知嘛!”
赵旬眼神望向臭狐狸身后暗处的屋子,他知道,小三妹就在那里。
“……我就来。”
臭狐狸还想嘲弄几句时,赵旬已转头去了。
走了大老远,他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
“赵神医留步。”
赵旬笑着回头,与那大名鼎鼎的仙杖三姑撞个正着。
她看上去比三年前成熟不少,眼里带着一种惊喜和清澈。
“三妹,你好吗?”赵旬轻声唤道。
“嗯。”仙杖三姑微微颔首。
“明日一起上狮子峰找郭大侠可好?”
“好、好、好。”
“听闻你的医术越来越好了,一切都好了。”
赵旬不言,于他而言,十年前医治三妹之时,也将他自己治好了。
二人相视一笑后,赵旬将三妹抱起来搂进怀里。
巴山狮子峰上,天气好生奇怪,明明已是三月,山顶竟下起一场短暂的春雪。
悬崖尽头,薄薄的一层白雪不规则地附在旺盛的花草上,生命力十足。
除此之外,西风宅一切如常,
有一身材颀长的男子伫立在那里,面容清癯。他着一身灰白长袍,腰畔处悬挂一把玄色宝剑,暖风一吹,衣摆上面的那支灰竹也摆荡起来。
他已是天下第一,众人都认为,天下第一者皆是奇才,其实不然,他们只是将痛苦的过程隐去了。
她已去了十年。
可十年来,郭泽权都未在这此处为她立碑。
碑是留给死人的,例如武嘉、崔玉枚、李如柏,可郭泽权却始终觉得,她并没有死。
一颗石子滚轮下山崖,寂静无声。
郭泽权用手背蹭了蹭下巴上发痒的胡茬,无奈地笑了笑。
他一直在等。
“武来宝,等我!”
郭泽权回头时,十五岁的来宝早已飞身冲入瓜田背后的山林。徒留阿黛在大宅门口,郁闷地摇了摇头。他没学过功夫,即便跑得再快,哪里赶得上如今的来宝半步?他又气又笑,晃晃手中的书道:
“读书读不进,打猎倒是能打整整一日。”
“随她去吧。紫娘他们是不是要到了,我们去接他们?”
阿黛点点头,二人关上西风宅那扇陈旧的大门,徐徐下山而去。
巴山的万物仍旧茂盛,阳光零星洒下来,树影斑驳。
来宝在又白又绿的山林中四处蹿着,最后踩在高耸的树干上,拉弓就要射向山中一头野猪。
一击毙命。
“哇!”
她大呼一声,轻巧落地,正得意地审视着自己的战利品时,忽觉身后丛林中有双眼睛正盯着她。
来宝立即拉弓回头瞄准,只见一个灰色的身影疾速离去,不叫人看个清楚。
“那是什么?”来宝想道,总觉得有些眼熟。
正想追时,忽有人敲了一下她的脑壳。
一个潇洒的长须男子从树上矫健飞过,他身着紫色罗衣,笑声不绝。
“酒疯子!”
“宝傻子,这次还追不上,就要叫我三百声爷爷!”
“你休想!”
来宝也顾不得辛苦打来的猎物,一头往回追去了。
西风宅下,山路之上,来宝冲出树林时,人们正在这里等着她。
郭泽权、阿黛、紫娘、仙杖三姑、臭狐狸、赵旬、来宝,全都能听见酒疯子那声长啸。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各位,能饮一杯无啊?”
天色已近黄昏,众人笑了笑,无人对答,那能与他对答之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们省去闲言,怀着心中百般思念,肩并肩向山中走去,互诉着最近发生之事:紫娘与紫菱洲的姐妹们碰了头,她们还在明里暗里帮助着各自被奴役的神女;仙杖三姑是如何惩治坏人,散财商会的三凶住进陈王遗留下的荒山大宅中,她又是如何从中斡旋,摁住他们的野心;赵旬又收了多少个学生,发现了多少种怪病,那易容邪术的解药,他誓要想得更透彻……
酒疯子则将蟹黄面、醉虾、醉蟹洒在了西风宅的悬崖边。
他兀自说道:
“如柏兄弟,听闻这些都是你一直想吃的。若有来生,我们再斗嘴罢。”
没有人提及白雨,但他们都记得她。
此后江湖中的大小事,就要由这群人来继续见证了。
酒疯子的歌声直到大巴山的另一头,才完全消失。
北边山脉更是荒蛮,积雪更要旺盛一些。
“小妹妹,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啊?”
那樵夫不可置信地问道。说来奇怪,他今日上山时口渴,来这野溪边喝水时,竟看见一个几岁的女孩子正在独自耍水。
这荒山野岭,不熟路的成年人都不敢擅自闯入,没有一个大人看管,她是怎么上来的?
女孩浑身麻布衣裳,身手敏捷,双目真挚又俏皮,没有半分警惕,只看着樵夫笑。
樵夫心中惶恐,生怕她是被拐来的,若真是那样,自己肯定是来到山中劫匪的老窝了。一想到那些劫匪,他连忙握紧手中斧头,又问了一遍。
“我在这玩呀。”女童答道。
“玩?玩什么,这有什么好玩的,你的父母呢?”
“父母,我只有母,没有父。”
“那你母亲在哪?”
“你问哪一个?”
“啊?”樵夫低声道,“你迷路了吧?要我带你下山吗?”
“不要,我没下过山,我的母亲们也都在山里。”
樵夫被说得云里雾里时,女童扳起手指数道:
“你看,这是我的大母亲,这是我的二母亲,这是我的三母亲,我正等着三母亲来接我呢,我们住在谎言崖边,也就是坏美人洞里。”
樵夫左右看看,不可能,这里怎么可能有活人?哎,这孩子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兴许还是被狼叼来的。他伸出手来,想牵着这孩子下山,却忽然看见,女童虽然身着麻布衣裳,脖颈前却含着一块翠玉。
他脸一沉,神情也有些扭曲。
“怎么了,你哪里疼吗?”女童问道。
他看着这天真的小孩,握紧斧子要举时,身后却传来树枝断累的声音。
“啊,我母亲来了。”女童喜道。
樵夫回过头去看。
哪来什么母亲,只有一头灰白的巨虎正死死盯着他。
惨叫声想起时,鸟儿们纷纷逃离。
樵夫连滚带爬离开,连斧头都掉进了溪里,满裤子都是屎尿,尤其狼狈。可他若是敢回头看一眼就知道,那头灰虎压根没想着要追他咧。
野溪旁,灰虎只是信步走到女童身边。
女童翻身上去,弯腰抱住它,不再松手,兀自哼起了一首曲子。
他们回头步入荒无人烟的山林。
那樵夫忙不迭逃回山下,只将自己的遭遇都说了出来,省去要夺翠玉一事。人们都笑他胆小,竟然遇见山中的小神仙,应该求一求长生不老再逃的。
一传十,十传百,此后经年,倒是有不少大胆之徒去山中寻仙,却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至于那日小神仙坐虎离去时,口中究竟唱了些什么,世人恐怕再也猜不透了。
别笑他们,换作是你,你就能不去走这一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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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是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
在写书之前,我一直活在异乡,念大学,写剧本,结识了不少好友。他们大多与我一样,来自各地,努力真挚,因为贫穷渺小,反而自在轻盈,说起喜欢的事滔滔不绝,爱聊八卦,对生命充满胡闹的热情。
但这些年来,我感受到的变化巨大,似乎人们都会在前进中变得有些心急,有些焦虑,甚至变得有些冷漠,与谎言作伴。我努力挣扎着,愤怒着,不过也必然是其中之一。
我时常为此感到悲伤,我们都是有些糟糕的人啊!
所以写书时,我将许多有关我与他们的遭遇都写进去,崔玉枚、李如柏、武嘉,银铁娘子,每一个都是我的朋友,都真实地活在我的生命中。回头一想虽然残忍,但我们的生活的确充满失望、背叛和困惑。我总是庆幸,好在白雨还能拥有夜来霜的陪伴,有她陪伴,才不至于陷入自我怀疑的绝望与孤独。
我们在现实之中是很难遇到夜来霜的。不过无论如何,她就在我们身体里,本来就是我们活着的一部分,会永远陪伴着我们一同抗争。
由衷感谢你的阅读,希望我们能与她们一样,可以继续“大逆不道”地活下去。
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梦不同
二零二四年九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