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情树华盖如伞,繁盛羽花如落霞纷纷而下。在离苦情树最近的一座精致阁楼上,有用描金小篆挥洒出的“斛光阁”三字。阁内,罗汉榻上一名女子双眉紧蹙,梦境中的战争愈加惨烈,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双眼珠呆愣愣地看着房中雕梁。
倒流烟的博山炉烟雾袅袅,片刻后,女子缓缓起身。许是梦中情景让她心境不稳,她白皙的脸庞上隐隐浮现出图腾般的纹路,现出了一个媚骨天成的山中女精怪。她的气息很快平复下来,脸蛋上的纹路渐渐淡去。
这名女子缓缓起身,发髻松垮欲坠,她身披一层薄薄的鲜红丝绸睡袍,丝缎般的袍子在肩膀处滑向一边,露出了一截白皙莹润的肩膀。她身姿曼妙地走到对面的露台旁坐下,一条腿抬起搭在窗框上,另一条腿在半空中吊着晃动,脚踝上挂着的妖铃叮当作响。
像是知道这斛光阁的主人醒了,外面一阵娇笑声由远及近,帘子被掀开,一名身着紫衣的娇俏女子走进来。来者正是涂山二当家雅雅姑娘,只见她脸带红晕,晃了晃手中拿着的酒壶:“姐姐可算醒了,要不都没人与我一醉方休。”
涂山红红看了眼雅雅,又扭过头去,那梦中出现过战火纷飞、哀鸿遍野的地方,早已逐渐恢复了勃勃生机。她的露台正对着涂山正中的那棵孕育她成长的苦情树。三百年前那株青苗已长成了参天巨树,华盖如伞,羽花似霞,强劲的灵力自树根如圆心状散发出去,染得整个山苍翠欲滴,繁花似锦。而在这棵大树的庇佑之下,无忧无虑的小狐们正撒着欢追逐打闹,一对对妖侣牵手祈愿,好一幅生机勃勃的美景。
涂山红红盈润细长的五指在膝盖上轻轻点动着,她眉目间不见轻松,似叹息般低语道:“二十年前苦情树隐现颓势,须得东方灵火方能起死回生,希望东方家那个小丫头能够遵守承诺。风雨欲来……不知这繁盛景象又能持续多久。”
“姐姐是天赐涂山的救星,是妖界最厉害的妖王,只要有姐姐在,就没有谁能掀起风浪来。”雅雅才不理这些话,她快步走到涂山红红身侧,娇笑着贴近对方的脖颈,口鼻中喷出淡淡酒香,黑发轻蹭着对方,眼中满是崇拜与信任。
“就知道你又在这里黏着姐姐,难道姐姐是你一个人的不成?”涂山三当家,身着葱绿及地长裙的狐妖容容也掀帘走了进来,“那东方家的小丫头已经被姐姐所标记,就算她想要违背承诺,也得有这个胆量和本事。”
涂山红红听了这话,抬起下巴,弯了嘴角,她寸长的鲜红指甲钩起身边雅雅的下巴挠了挠,眼中是可见的冷艳、自信与霸道,就在此时,她脚踝上所系妖铃突然狂乱地躁动起来。
涂山红红面色一变,一双厉目陡然朝远处看去,随后冷冽一笑:“果然有不怕死的想要窥伺我的猎物,几年不出涂山,看来有人忘了我涂山红红的手段。”
雅雅本倚在涂山红红身上的身子站直了,她收敛起娇嗲的声调,毫不客气地道:“人族竟敢闯入涂山境内,想死也不挑个好日子!”
一边容容笑眯眯的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死之前,最好先搜刮一番,看看他身上可有留下抵现之物。”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上赶着找死!你们两个守好涂山。”涂山红红一双长腿翻出露台,足尖一点树藤,红衣急掠而出,瞬间消失无踪。
涂山脚下。受涂山所庇护的葫芦村中,一个简陋的木屋院里炊烟袅袅,这一方院落虽然看起来清贫,却充满了生活气息,通过摆放整齐的柴火、浆洗干净晾挂着的衣裳、屋檐下轻轻转动的风铃与盛放着的白色知春花,便能看得出这是一户勤劳幸福的人家。
院中,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掌心泛红,正用尽全力,朝一个竹竿所挑起的人像上打去,微弱的火花离开他的手掌便消散开,任凭这孩子已经累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也再没什么变化。
“火劲儿不足!月初加油!”男孩身边的柴火垛上,坐着个笑眯眯的村妇。这名村妇衣着朴素,一头秀发被蓝染粗布包裹着,露出她略显娇憨的脸庞,她挥舞着手中的地瓜,正朝着小男孩呐喊助威:“这点火,别说烤鸡了,连红薯都烤不熟!今天若是能烧到这幅画,晚上让你爹给你宰只鸡来开开荤!”
“烤鸡?”名叫月初的男孩顿时来了精神,他再次凝聚起掌中火,咬牙朝那人像打去:“金人凤!受死吧!”
这次火焰脱手而出,却仍然在离画像有段距离时慢慢熄灭。
“啊——娘,您是不是骗我啊!东方家族的纯质阳炎根本就没那么厉害,连个红薯都烤不熟。”月初失望地撇了撇嘴,沮丧地走到自己娘亲身边蹲下。
原来这名看似普通的农妇便是三百年前降妖师第一家族“东方家”唯一的嫡系后代秦兰。
“谁说的?”秦兰挑眉反驳,随后将手中的红薯放在地上,表情严肃地抬起手来,她的掌中燃起一簇火苗,在红薯上烘烤着,“看为娘给你做个示范。”
月初忍着馋意,紧盯着在火中翻滚的红薯,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问道:“娘,好了没呀?”
秦兰看自己儿子馋猫儿似的表情,笑着收起火苗,将红薯抛向他:“好了,接住!”
月初伸手去接地瓜,结果被滚烫的地瓜烫得龇牙咧嘴,左右手不停倒换着:“烫、烫烫烫——”
“真是个小馋猫!”秦兰咯咯笑道,“瞧你这猴急的样儿,今儿是你生日,这神火地瓜啊,你要多少有多少,晚上的烤鸡也少不了你的!”
月初捧着地瓜,嘿嘿笑着抬起头来:“娘,咱们东方家,还有那个纯质阳炎真有你说的那样厉害吗?”
“那是当然了!”一提到东方家,秦兰的目光中满是骄傲自豪,“纯质阳炎威震四方,神火一出,群妖退避。人妖大战那些年,世间唯有东方灵血才能炼成纯质阳炎,那时候咱们老祖宗所到之处,大妖无不夹着尾巴四散逃命,只要提起东方家来,人族艳慕不已,妖族闻风丧胆。”
月初一边听着娘亲细数家族往事,一边张嘴咬了一大口地瓜,随后面色一变,“呸呸呸”地全部吐掉,咧着嘴嚷道:“娘,你骗人!什么天下第一纯质阳炎嘛!连个地瓜都烤不熟!你吹牛!”
“啊?!”秦兰面色尴尬,连忙挽尊,试图再次召唤出神火,却发现怎么都施展不出来了,“等着!我这就回温一下,保准让你大饱口福!”
月初看娘亲手忙脚乱的样子,翻个白眼道:“又想骗我!”
秦兰十指结印,急催内力,却怎么也施展不出,偏嘴硬道:“你懂什么,召唤纯质阳炎要有耐心——”
月初斜眼看了半天,忍不住揶揄道:“天下第一,哼哼哼!”说罢,朝着自己娘亲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下一刻便没头没脑地撞进了刚从屋里出来的父亲怀里。
“哎哟!”月初鼻子被撞得发酸,拔脚就要溜走,却不想被父亲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颈。身材高大的男人弯腰贴近他的脸,危险笑道:“小兔崽子,咱们家的家规是什么?”
月初缩了缩脖子,讨好地叫道:“爹——”
“说啊,家规是什么?”高大男人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咧开嘴阴森森继续问道。
月初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地小声道:“不许私自出去玩,不许和陌生人说话,不许吃外面的东西……”
“记得还挺熟。”男人挑眉,打断月初的话,“最后一条是什么?”
月初心虚地道:“不许惹娘亲生气……”
“记得就好。”男人看儿子那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松开儿子的后脖颈子,直起身子帮他整理了下衣裳,“东方家族,女子毕生灵力随血脉传承,你娘的灵力都传给你了,这才神火不稳,所以你更要努力修炼,不能浪费了你娘的心血和东方家族的传承才是。”
“好啦,这次地瓜保准熟了。”秦兰捧着地瓜笑盈盈地走上前,将手中的地瓜递给儿子。月初捧着烤地瓜,扑到秦兰的怀里撒娇道:“娘,我错啦,等我将来学会了纯质阳炎,一定给娘和爹烤好多好吃的地瓜!”
“臭小子。”男人笑着揉了揉月初的脑袋,一只手拿出一盏精致的河灯,“爹做的这个生辰礼物,月初喜欢吗?”
“哇!爹你终于做好啦!”月初惊喜地接过河灯,左右端详着,“好漂亮啊!嗯……里面还少了一点东西……”看着河灯空空的内芯,月初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三个小人偶,将它们放入河灯中,接着朝父母笑道,“这就好了,咱们一家三口!”
夕阳西下,秦兰与月初父亲含笑对视一眼,笑道:“走吧,该去祈福了。”
“祈福去喽!祈福去喽!”月初一手捧着灯,另一手拿着地瓜,兴高采烈地跑出门去。
月初父亲揽着秦兰的肩膀,跟着月初往院外走去。秦兰带着笑意扭过头来,正好看到迎风飘展着的、挂在竹竿上的画像,那画像上的男人须发皆白,在猎猎晚风中,他阴鸷的眉眼好似死死盯着秦兰,惹得秦兰不由自主地一个激灵。秦兰脑海中再次想起了自己在神火山庄中所看到的那恐怖一幕——神火山庄中,病重的父亲卧病在床,而父亲好心从街头领养回来的徒弟却恩将仇报,连续不断地吸走父亲满身灵血。
“别怕,咱们总有一天会替父亲报仇的。”月初父亲轻轻捏了捏妻子的手,安慰道。
“嗯,这笔血债一定要让金人凤这个小人偿还。”秦兰眼中闪过一丝恨意,点头应道,随后看向丈夫温柔道,“走吧,月初已经跑了呢。”
“这个小捣蛋鬼。”月初父亲笑着摇摇头,揽着秦兰,踏着月色,往村边林中的一棵大树下走去。此时村中众人大多都已到来,彼此含笑寒暄着,看着孩子们手捧河灯嬉笑打闹,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时辰一到,众人皆围绕着这棵大树虔诚地跪下,口中念念有词,说着祈祷的话语。
像月初一样皮猴子般的小朋友们也受到了大人们的感染,带着些严肃的表情双手合十。
秦兰跪在儿子身边,用肩膀轻轻碰了碰儿子,朝他眨眨眼小声道:“臭小子,你可想好了再许愿啊,别许个为难树神的。”
月初气鼓鼓的,不服气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我就想一家人平平安安,您和父亲长命百岁,而我也能像爹那样守护家人!”
月初父亲看着儿子欣慰地笑道:“这个容易实现,咱们赶紧虔诚祈祷,让树神保佑咱们一家。”
秦兰看着可爱的儿子和体贴的丈夫,眼波中染上一层哀伤:“爹,您看到了吗?兰儿现在过得很好,您放心吧。”
月初看母亲哀伤的模样,悄声抬头问道:“是外祖父吗?”
秦兰拍了拍月初的头,点了点头。
月初坚定地挺起了小小的胸膛,道:“外祖父放心,我长大以后一定会将那些歹人都抓起来,让他们在您灵前磕头认罪!”
原本还在思念父亲的秦兰看着被河灯光影所笼罩着的家人,忍不住露出温情,一家三口低头祈祷着平安幸福。
祈祷仪式很快就结束了,村民们揪着自己玩不够的孩子,与熟人们道别,纷纷往自家走去,月初也开开心心地和朋友们挥着手,大声说着“再见”,随后捧起河灯,一手仍拿着地瓜,追着父母的背影往家跑去。
月初兴高采烈地推开院门,正要朝爹娘撒娇,陡然停住脚步。只见父亲正被一黑衣人用剑抵住脖颈,一步步往后退。
“爹——”月初瞪大眼睛,抬脚就要冲上前去,还没等他迈开脚步,就见一团赤炎从屋内冲出,直冲那黑衣人面门,赤炎后,秦兰飞身上前,拉着月初来到丈夫身边。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师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熟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似扩音术一般回音不断,秦兰握住月初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她的脸上显出恨意。随着这声音扩散而去,数十名黑衣弟子手持长剑,包围住这个小院。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阴恻恻地从院门进入,带着几分戏谑之意打量着这聚在一起的一家三口,像是冰凉的毒蛇盯上了猎物一般:“孩子都这么大了,看来这二十多年,我放你在外面逍遥快活,也是功德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