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蒿草挂上了一层白霜,院中的老榆树无人修剪,枯秃的枝桠低低地垂了下来。院子里的景象分外荒凉冷清,方安安静地坐在门前,双手环抱着膝盖,一双清澈稚嫩的眼睛新鲜地盯着老树身上新爬上的褐色苔藓。
“吱呀”一声,身后的房门开了,方安立刻挪开停在老树上的视线,站起来去牵表兄的手,一双天真的眼睛满是好奇地望向表兄:“表兄,父亲的江山图画成了吗?”
“还不曾。你父亲为了这一幅江山图夙兴夜寐,这些日子一直未曾好眠,我们暂且不去打扰他,好吗?”
方安乖巧地应了声好。
对于父亲,他的记忆其实很淡薄,他只从表兄口中知道父亲是灵气四溢的画师,有着天底下最纯粹赤诚的心肠,不拘泥于俗尘,唯有这样的天才能够作出惊世绝俗的画作,然而质性举止难免和常人不太一样。
幼时,父亲还会要好地与他一起玩耍,直到突然有一天,父亲一见到他,突然变得狂躁而惊恐,而后失声痛哭,他学着表兄的样子想要安抚住父亲,却只换来父亲痛苦不堪地拂开他的手,钻进衣柜中瑟瑟发抖。后来表兄告诉他,父亲有一副惊世的画作要完成,也许会需要许多年的光阴,但只要作完,便会是传世的佳作,所以他们要留给父亲独处构思的空间。
他似懂非懂,却在表兄温和的关切中安下心来。
他母亲生下他便难产而亡,父亲比起他心中父亲该有的模样,更像是逐渐远离的玩伴,但他还有表兄,表兄风华绝代,端方克己,他是大梁的丞相,国之柱石,受太后和皇帝的倚重,受万民敬仰,还有在皇宫大内的太妃表姐,表姐虽然不会说话,却温柔敦厚,兰心蕙质,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亮,像一牙弯月。
他们是全天底下最疼他的人。
方安如是想着,表兄像是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微笑着问道:“想去玩儿吗?”
方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很快又为难地摇了摇头:“我答应了师父要练武,还要温习兵书。”
“没关系的,你平素里已经很刻苦,耽误一日不算荒废,表兄亲自和你师父说。”他看着风神俊秀的表兄蹲下身,轻轻握住他的肩膀,唇边的笑容总是温润浅淡,“表兄和韩尚书去书房谈事,你先去玩儿一会儿,若是玩得累了,便让乳母带你回房睡觉,等到了吃饭的时候表兄自会叫你。”
“去吧。”
方安得了允诺,欢呼着跑向院中。傅兰舟看着方安雀跃的背影缓缓起身,一道叹息的声音在他身后轻声响起:“傅兄,请吧。”
傅兰舟转过身,向前走去,端直挺拔的脊梁在深秋中显得极为单薄,月白的袍裳被晚风吹起,身形颀长,丰神如玉,清拔冷寂的眉目中自有一股流风回雪的旷世之姿。
韩笠不由得生出浓重的感慨。
先帝即位之后,驱逐强虏,安靖边境,爱养百姓,抚恤士卒,整顿朝纲,肃清吏治,是以百官奉职,黎民感德,百姓安居,始有太平之象。他曾以为以先帝的雄才大略,英明天启,必将带领他们这些臣僚开创盛世景象。然惜天不假年,先帝正值英年,却突然重疾缠身,药石无医,很快撒手人寰。先帝驾崩前,他和等一干文武大臣受顾命,辅佐幼主。
他昔年只是西北甘州府一家境贫寒的府学生,貌相不惊,才智平平,秉性也愚直,至多中人之材而已。能够侥幸立身于庙堂之上,光耀门楣,不过是受同窗不吝相助,蒙明主亲信委用。
他仰戴先帝厚恩,抱了最大的决心尽忠幼主,却不曾想与他同为辅臣,本该与他一道扶持正统的旧友却仗着幼主新立,霍太后对其信赖有加,言听计从,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专擅乖张,不仅大权独揽,胁制朝臣,让百官拱手听令,甚至毫无容言之量,摧折上疏参劾的言官,更明目张胆地排斥异己,对不肯屈从的科臣公然泄恨。
朝中和民间渐生流议,称其在前朝时便专权乱政,党奸怀邪,谋国不忠,而今长君驾崩,则更欲使幼主孤立,永窃国权。
他起初也不愿相信。
傅兄风裁卓绝,明己而无私,乃不世出之卓伟奇材。他虽然不知傅兄究竟遭遇了什么,又如何能够改名换姓,不惜自己的声名毁誉,也不顾人情的物议怨谤,以一手妙笔青词获得神宗永祯皇帝的青睐,以至世人都说他曲意逢迎,谗言惑上。但他明白,若傅兄果真如世人所议论的那般,他又何必与先帝联手,救大梁于危难之际?
他以为傅兄只是自用太甚,实则一心为国,便以同僚兼故交的身份屡次劝诫,可傅兄依然我行我素,两人也越发背道而驰,嫌隙渐生。
韩笠心头黯然,若他当初肯再竭力一劝,傅兄不会为权势所摇惑,不会生出大逆不道之心,也许就不会酿成今日之祸。
路上沉默了半晌,手下官差执手来报,韩笠听完官差的禀报,点了点头,踏进幽暗的牢房,傅兰舟已然端坐在落满灰尘的干草上,眼眸低垂,神态安然淡泊。
韩笠微微一叹,展开手中诏书,念道:“上谕,先帝归天,新君幼冲,傅兰舟身受顾命,眷倚之切,捐躯难报,然彼不知报本,未尝钦奉虔敬以慰先帝遗命,结党营私,打压异己,钳制言官,诬害科臣,狂悖猖獗,负恩罔上,威福俨然;又勾结杜党余孽,意欲谋逆,流毒生灵,后患不浅,十恶不赦,罪当凌迟。姑念家人无辜,免责连坐,赦还归田,以示皇恩浩荡,圣德好生。钦此。”
“臣傅兰舟叩谢天恩。”
傅兰舟双手接过圣旨,顿首。
“还有一件事情。”韩笠道,“嫂夫人于今晨诞下麟儿,太后开恩,许准傅兄与妻子一见。”
“不必了。”傅兰舟漠然以对。
“明日午时,监斩官会将傅兄押赴市曹,据正典刑。傅太妃特向太后求情,太后也应允傅太妃为傅兄收敛骸骨,设坟营葬。”
“多谢韩兄告知。”
韩笠听到久违的一声“韩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默了一默,道:“当初杜昶勾结皇子叛乱,先帝恩赦了杜家女眷的罪过,又特意下诏留了杜家的空宅和数十亩薄田好让杜家女眷不致流离失所。嫂夫人带着几位幼子投靠娘家,日子或许困顿了些,倒不是过活不下去。”
当初他奉命为杜太师向傅兄提亲,却不知杜昶逆心夙构,竟在先帝重病垂危之际起兵谋反,所幸先帝英明,看出杜昶有谋逆之心,早有防范,这才没让杜昶等叛贼得逞。那时他忧心忡忡,生怕先帝一怒之下将傅兄也一并治罪下狱,好在先帝圣明,不仅没有株连无辜,甚而执手相托,以傅兄为一班顾命大臣之首。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豁出全力拒绝先帝为杜家保媒之意,傅兄不会娶杜缃,或许也就无从与杜昶勾结,至少不至沦落到今日凄惨下场。
韩笠顿了一顿,语气恳切:“可令舅心智不全,令侄也还不到幼学之年,太后和陛下虽赦免了他们连坐之罪,恐怕也无法平安归去。傅兄若信得过我,可将令舅和令侄托付于我,我一定视为亲人,悉心照看。若傅兄还有未尽的身后事,或有任何遗言,也可一并交托告知于我,我定会替傅兄完成心愿。”
傅兰舟微微一笑。
韩笠的为人他当然信得过,不过方安不会久留,自会有人安排他的去处;霍太后也的确如她所说,这些年在宫禁中对欢娘照拂有加,是以他对于欢娘的处境并不十分担心——再者,还有魏红瑚。魏红瑚和白玉珊一武一文,如今皆是霍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若欢娘有难,魏红瑚不会坐视不理。
唯有清臣舅舅是他在这世间仅存的牵挂。
这些年来清臣舅舅精神好转许多,只要勿受刺激,除了心智天真,几乎与常人无异。此前他已去信西北军大营,看在贞娘的份上,石九捷一定会妥善安置舅舅。
但他也没有立即拂去韩笠的好心,温和地笑着道:“多谢韩兄美意,身后诸事我已安排妥当,韩兄只需在空闲之机帮我照看一二便可。至于其余,再无挂欠。”
韩笠看着他从容坦荡的目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捻了一句极为稀松平常的话,然而他却也知道再无可能。
“傅兄,珍重。”
“韩兄也多珍重。”
韩笠仰着头眨了眨有些泛红的眼睛,不再停留,转身出了牢房。
牢里没有灯,韩笠走后,便只剩下一片黑,只有窗孔透进来一点天光,照在傅兰舟身前的草堆之上。他伸手去触摸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心异常平静。
八年。
他做了八年的傅兰舟,过了明日,他终于可以做回傅诚。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八年了。
他们分开八年了。
他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她。
没有一日不曾想过以死解脱,与她相见。
温润的眉宇间缓缓绽放出温柔明净的笑意,洁白的指尖却在触碰到光线的霎那,忽然悬停在半空。
她会不会在泉下等着他?
如果她知道他做下的事情,如果她知道他背弃了誓言,如果她知道他手上沾满了人命,会不会明白他的苦衷,会不会……
原谅他?
手指无力地落下,傅兰舟痛苦地闭上双眼,满心即将解脱的释然转而成为更深的绝望,将他淹没。
一道人影不知何时站到了牢房门口,傅兰舟若有所感地睁开眼眸,便见那道人影近前,遮住了他身前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光亮,傅兰舟眼中的哀戚慢慢冷了下来,卑身而伏:“臣叩见太后。”
霍平苓取下披风,长眉一挑:“大刑在即,傅卿倒是处之泰然。”
“臣惶恐。”
“恐怕傅卿并不惶恐。”霍平苓盯着眼前臣子薄直的背脊,朱唇轻勾,“傅卿一心赴死,倒将哀家逼到了绝路上。”
傅兰舟慢慢直起身,垂眸道:“圣旨所言罪责句句属实,臣也愿认罪伏法,太后何来被臣逼至绝境之说?”
“都到了这步田地,傅卿就不必和哀家打哑谜了吧?”霍平苓哂笑着道,“杜昶谋反伏诛,所有证据皆是傅卿亲自收集,若傅卿身怀异心,何需等到今日?”
“再说了,哀家知道,傅卿当初并不愿意与杜昶之女缔结鸳盟,傅卿心中另有佳人,之所以答应亲事,不过是为了陛下的大业。这些年傅卿与夫人一直别府而居,感情自然谈不上多好,甚至有传闻说傅夫人所生子女都并非傅卿亲生,傅卿是被人戴了绿帽而不自知。”
是她将傅兰舟带回了华京,自然也听说过有女子为了替他遮掩身份,不惜以死为代价。只是天下竟有如此巧合,那女子正是平川恋恋不舍之人。
自那女子死后,她那愚钝蒙昧的亲弟弟在山崖下疯魔一般找了三日三夜,就算亲眼见到了那女子的遗骸也不肯相信,镇日浑浑噩噩,借酒消愁,差人找来许多江湖女子当作替身,却又不是让这些替身与之欢好,而是让她们持刀杀了他。就连她,也觉得镇北侯疯了。
即便后来他一夜之间开了窍,将所有替身遣散,似乎也终于知道该如何在朝堂上进退周旋,却始终为情所困。为杜家故,他不休杜潆,却也不与之亲近,就算有了嫡子,不肯多看一眼,也不肯请封为世子,这些年更是躲在北境不肯回来,以至于堂堂镇北侯府的继承人不学刀戟,不修兵法,镇日只知道摆出一副病弱可怜的模样。
他倒是故作深情,累得镇北侯府后继无人。
杜潆的算盘打得很精明,这两日来更是极尽可怜,想要让她心软,下旨封霍泰为世子。可惜他们母子的招数对她霍平苓没用。
不上阵杀敌之人不配做霍家人,霍泰不行,还有霍安,霍安不行,还有霍家旁支,霍家旁支再不行,北境有的是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的儿女。
谁不愿意继承霍家的衣钵?
想到这里,霍平苓眼中的笑意淡了淡,正色道:“依哀家看,傅卿留下些许可有可无的证据,为的便是今日。”
“不论臣是否故意为之,太后也不能否认,臣终会有这一日。也许是狡兔死,走狗烹,也许是臣久立人上,生出不臣之心,也许是幼主亲政,看着大权旁落,心存怨愤。”
“如今的时机正好,圣上对臣尚无怨恨之心,太后对臣亦有照拂之意,又能以臣震慑不法,还政以时。臣止舍一人,便可全始终,保家人,未尝不妙。”
“你侍奉陛下于冲龄,陛下亦是你的学生,你却如此信不过陛下。这便也就罢了,哀家并非猜忌之人,明白你有辅理之功,这几年来更是全情器重于你,你若心存疑虑,想要致仕辞官,何妨直接说与哀家?你这样逼哀家治你的罪,哀家心中何曾不感到痛惜?”
年轻的太后笃定的神态变得严肃起来,带着深沉的叹息。
“先帝为我母子扫清道路,不顾重疾在身,抚君济民,兴利除弊,并强撑着最后一口力气引蛇出洞,将杜昶一党纠办。然而先帝在位时间太短,未能真正触及实质。先帝驾崩不过数月,内外贼子欺陛下幼冲,我一介女流,蠢蠢欲动,伺机卷土重来,大梁天下岌岌可危。幸得傅卿临危受命,在朝内澄清吏治,整肃官常,在朝外丈量田亩,清理税赋,让哀家得以腾出手来专心整饬边防,对付蛮夷。哀家也知道,积重难返,要对付朝中那群不能办事,坐食仰望的蠹虫,已十分艰难,更莫要提下边那帮欺上瞒下,吸民膏脂的贪吏豪强了。若非非常手段绝不能达到目的,因此勿无论那些人如何旁谣阴煽,哀家都不曾动摇过对傅卿的信任。”
“如今五年过去,海内忧患堪堪肃清,江山尚未完全稳固,南疆烽烟又起,傅卿却在此时因一己之私离场,意欲留待我母子如何,意欲留待天下如何?”
霍平苓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十分严厉。
上位者的威严显露无疑。
“太后不必烦扰。”
傅诚淡然道:“右相度长虑远,善建嘉谋,临机果断;韩尚书赤忠,为人温和质朴,崇尚实务,二人相辅相成,正可平息臣此前过激的手段。石将军坐镇西北,北狄岂止闻风丧胆,十数年间不会再起战事。北境有霍家军守御,诸部亦无可趁之机。南疆虽陷忧患,朝中不乏良将可供驱使,不足为惧。倒是东南一线饱受倭患,须着重经营海防,却也并非一日之功。”
“至于其他——”
“法当宜民,政以人举。要能如此,则足以平僭乱,安黎民。”
霍平苓注视着傅兰舟貌象恭敬的面庞,良久,神容中的苛责退去,恢复了来时雍容华贵的姿态:“罢了。”
“既然傅卿无意辅佐帝王,哀家自然不会勉强。”
“哀家会将霍安送回北境,傅卿将他教得很好,只是他性子太过优柔,全无半点霍家人的风采,也是时候该历练历练了。你也不必担心傅欢,哀家说到做到,只要哀家在一日,便会保她一日衣食无忧,平安无恙。至于方画师,哀家很喜欢他的丹青,哀家可以让他进宫做哀家的画师,他也能与傅欢时常相见。哀家知道你已经委托石九捷代为照顾,但石将军到底身在军营,肩负家国重托,不如宫中便利。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也便罢了。”
“臣下没有意见,端看舅舅是否愿意。”
霍平苓颔首:“傅卿虽然行差踏错,到底辅理政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凌迟示众太过惨酷,哀家于心不忍,便替陛下特赐卿一杯鸩酒。也如傅卿所言,全始终罢。”
“谢太后隆恩。”
霍平苓背过身去,随后便有侍立一旁的女官捧着托盘上前,递上鸩酒。
傅兰舟正要端起酒杯,却见女官莹白的指尖微微遮住杯面,露出朝服。
“国舅新丧,太后正是悲痛之际,朝廷也正是用人之时,傅相一走了之,置黎庶于不顾,未免太不负责,亦罔负先帝和太后的深恩。下官实替左相汗颜。”
“玉珊,傅卿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了。”
霍平苓不咸不淡地出言制止,白玉珊扬起头,声音惋惜:“太后明识独见,知人善任,将左相视为左膀右臂,值此多事之秋,左相却不愿为太后分忧。臣心中不忿,又深觉傅相所为实在有悖常理,故而才忍不住想问问傅相,于左相而言,这世间究竟何为重要,何为不重要?”
霍平苓没有说话,显然赞同白玉珊的质疑。
若他淡泊货利,丞相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权势无极。若声势权柄也
无法将他打动,他可以孜孜奉君,报国效忠。若他以君轻而以民为贵,则依然可以做一个社稷纯臣,造福苍生。
他却独独选择了这一条有悖常理的路。
傅兰舟微微偏过头,望向诏狱上方的窗格,从中透出来的一点天光足以照见空中扬起的灰尘。
“大约是臣无能。”
他慢声道。
无能屈从于宿命,却不甘心彻底屈从。
白玉珊闻言怔愣,霍平苓双手平放在身前:“既然傅相不愿说便作罢吧。玉珊,送傅相上路。”
“是。”
“只是……”
白玉珊欲言又止,终是哀叹道:“臣与国师曾有几分渊源,素以为国师通晓天机,预言从无不准。如今看来,国师亦有失手的时候。若非如此,国舅怎么会突然落马丧生,左相又怎么会旦夕之间一心求死?太后娘娘,您看,会不会是妖孽作祟?”
“右相,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了?姚国师的确有几分神通,他也的确说过镇北侯会是哀家最坚实的后盾,傅相会是哀家的股肱心腹,但许多事情天意和人心缺一不可,并非一成不变。好了,变故已经发生,再追究也于事无补,右相也不必多言,魏将军传书求哀家让你替她送傅相最后一程,哀家也让你来看过了。边情迫切,了结这里的事情,咱们该回朝议事了。”
霍平苓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拂袖离去。白玉珊移开杯口的手指,将瓷白的酒杯推到傅兰舟面前:“既然如此,下官也无话可说。”
“多谢。”
白玉珊静静看着傅兰舟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眉目清朗舒展,宛如从前。
……
一辆马车疾驰在空旷的原野。
一只修长匀净的手掀开车帘,远处群山巍巍不绝,群山之巅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清冷的目光移至近前,满目良金铺陈,光彩耀晃,万物如星斗。
傅诚收回手。
他不知道是霍太后心慈放了他一马,还是白玉珊暗中换了鸩酒,并派人将他护送到西北。这样也好,他本来也是想再回到高台的。
魏红瑚说过,她按照阿莹的遗愿,将坟茔建在了东山寺旁。
他可以以此身常伴阿莹身边,无需魂梦归来。
没过太久,马车缓缓停下。
他以为到了高台县城,起身登下马车,却见眼前一片雪白的毡帐,聚拢在人间边陲的山脚。
他微微有些恍神,有人骑马赶着牛羊而过,忽然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睛:“姑爷?”
傅诚抬起头,那人已经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展开独臂热情地抱了过来,也不待他开口,便笑吟吟地拉起他向着那一片毡帐走去。
“姑爷怎么才回来?庄中的人可都盼着姑爷呢!不是我说,姑爷再有天大的事,也不能留下我们阿莹一个人待在西北不是?”张虎语气埋怨,满是皱纹的眼尾却怎么也藏不住浓浓笑意,“这下好了,北狄人被彻底打跑了,姑爷也回来和阿莹团圆了,往后啊,咱们这里都是好日子。”
“阿莹她……”
傅诚清润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音。
张虎没有发觉出傅诚的不对,仍旧大笑着道:“我们也有好几年没见过阿莹和姑爷了,城里有人说阿莹和姑爷跳崖殉情什么的,庄里的人可不信,就等着你们回来喝酒呢。果然,没过几年,北狄人被石将军赶到了西边,阿莹就回来了,说是那几年跟着江湖上的有志之士投了什么娘子军,在北境打夷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部落呢。我们问她姑爷去哪了,怎么没有回来,阿莹就说,姑爷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事情完结了就会回来。”
“年前日子阿莹又出了一趟远门,我婆子还跟我念叨,说一定是姑爷的大事了了,阿莹去接姑爷回来了。结果前日子阿莹回来,没见到姑爷,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我那婆子担心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觉。这不,姑爷不就回来了?”
“这回我可得好好跟我那婆子说道说道,别跟城里人学着乱说一气儿,叫人听了吓得不行,结果根本白担心一场嘛?不过我也得有八九年没见过姑爷了吧,姑爷还是那么俊,就像天上的仙人一样,和我们阿莹真是般配得紧。”
“我今日真是高兴,姑爷可别嫌我多嘴。你和阿莹年龄可都不小了,以前聚少离多也就罢了,这次回来,无论如何都得先生个大胖小子!闺女也行,闺女像阿莹,多英气哪!”
张虎说着回过头,骤然青年白玉面庞上的泪水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道:“姑爷,你怎么哭了?”
“张大哥,阿莹她……”
“在哪里?”
“好像在前面的胡杨林。刚才姑爷路过那边了吧,怎么,姑爷没见着人?”
张虎话还没有说完,青年已经踉跄着转身向着胡杨林的方向奔跑而去。
傅诚也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也许很久很久,也许只是一霎那。他望见金黄的胡杨林中,唯有梦中才能相见的女子独卧其中,红衣猎猎,青丝如墨,眉目英拔刚烈,张目看来时,顾盼神飞,英气逼人。
他奔到近前。
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在模糊的泪光中扬起一个出离干净的笑容。
然后,他看见那双沉静有力的眼眸为胡杨林所照映,明亮爽朗。
也,温柔眷注。
胡杨树上,胡杨树下。
风霜流转,四下无声。
他们可以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全文完)